老師的眼淚

湯炎忠

時光荏苒，往事依稀。每個經歷過十年寒窗的學子，都有一串刻骨銘心的回憶。在我十余載的求學生涯中，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寒窗之苦”，而是體驗了老師的“眼淚之重”。在青春蓬勃又年少輕狂的時期，遇上了一位影響一生的好老師，至今思憶起，仍備感珍貴。

那時，我剛上初中一年級，因身體抱恙，在家休養了數月。因此，當我轉入鎮一中時，已落下數周的課程。

初一級共十個班，六個住宿班，四個外宿班。因為我家在鄰鎮，離學校太遠，所以我打算先進住宿班，再入住學校。然而，當我費盡心機找六個住宿班的班主任請求允許我入讀該班時，六位班主任無一例外地瞄了我一眼，斷定我這個嬌小體弱的小女孩會拖全班后腿，更重要的是我一個人遲遲報到，定不是個“省油的燈”，都沒好氣地拒絕了我。

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暫住在離校三公里的父親同事家，并寄希望于四個外宿班的班主任。可惜，七班，受阻；八班，遇挫；九班，冷漠。

在悲憤和失落之際，我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來到傳聞收容全年級搗蛋鬼最多的十班班主任歐陽老師面前。歐陽老師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漂亮教師，縣城人，這學期剛從省里的一所重點師范大學畢業，執掌初一的教鞭。

出人意料地，當我低垂著頭、結結巴巴地道出原委，請求歐陽老師接納我時，她脫口而出歡迎二字。于是，我便成為十班的一員，成為歐陽老師的門徒。

歐陽老師盡心盡力地教我們。她日夜操勞，天天提醒我們練習、練習再練習，努力、努力再努力。正如傳言那樣，許多其他老師望而生畏的學生，歐陽老師一概接收。我們班實在有太多無心向學的搗蛋鬼，他們整日抱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態胡作非為、惹是生非，把全班攪得烏煙瘴氣。

我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因為我落下的功課實在太多，最要命的是，一個月后就是期中考，實在是兇多吉少。幸好，歐陽老師看我基礎還不算太差，特意要求我利用課余時間留下來補習，這令我受寵若驚。一直成績并不突出的我，還是頭一回享受這種待遇。于是，我暗自下決心：一定要以出色的成績證明自己不是孬種，一定要讓那九個看我不順眼的班主任刮目相看，一定要讓歐陽老師以我為榮。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月后的期中考，在全年級八百多名學生中，我一鳴驚人地摘下了全級四科（四大主科）總分、七科（全部科目）總分雙料桂冠，簡直如平地一聲雷，震驚了全校師生。

數月后的期末考，我續寫輝煌，又一次干凈利索地拿下全級四科總分、七科總分雙料第一名的殊榮。

就這樣，我以后知后覺的加倍努力，成為學校的后起之秀，雖然引來了其他優等生的側目，但也因為是匹“黑馬”而不被保守派老師看好。但我并不在意，因為我的目標很簡單——要為歐陽老師爭口氣，也為自己爭口氣。

人生難遇一恩師。正當我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在歐陽老師的教導下茁壯成長時，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學期，父親的同事舉家遷至縣城，我又成為無處落腳的流浪女。如此一來，我只能選擇轉入住宿班。

本來，不用借住父親的同事家，進入住宿班也是我的本意，但此時非彼時，想起歐陽老師，心中滿是不舍……不過，一貫逞強的我，還是把不舍深藏了在心里，最終做出了“理智”的選擇。

在一個空蕩無人的清晨，我默默地把自己的書桌由十班搬到住宿班，我無法找人商量，更不敢告訴歐陽老師，因為我怕見到她那失落的眼神。年少的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力，無力承受她那憂愁的目光。

一天，兩天……一切似乎非常平靜。

第三天下午剛放學，十班的代班長似乎是如期而至，一見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同學們很想念你，歐陽老師也非常牽掛你，大家都希望你能留下來！”

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于是只能略顯木訥地看著她。出人意料地，她忽然情不自禁地小聲哭起來。

“你知道，我們班能進入全年級二十強的只有你一個，你這一走，大家都非常難過。歐陽老師也非常難過，這兩天上課都沒精打采的——是我們沒用，不能為我們班級，也為歐陽老師爭氣……”她抹了一下流到嘴邊的淚滴，繼續說道：“下午歐陽老師哭了，在全班同學面前……”

原來，下午歐陽老師心情欠佳，就叫大家自修，但幾個搗蛋鬼卻趁老師小休間歇大鬧全班，歐陽老師很生氣也很失望，就說了一段令大家終生難忘的話。

“同學們，我想不用我多說，大家都應該非常清楚外界對我們班的評價。他們說我們班是垃圾班，學生大都是無心向學之流；說我是垃圾收購員，其他老師不敢接收的學生一概收留……然而，你們知道我為何接收你們嗎？難道你們以為我不想找幾個好學生輕輕松松地教我的書嗎？難道你們認為我閑得無聊自找麻煩嗎？”

歐陽老師接著說：“但是，如果我不接收你們，你們就很有可能輟學。你們還小，你們可以干些什么呢？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碌碌無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想你們這一生很可能就此毀掉……”

“也許你們的生活太好了，好得根本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珍惜學習、珍惜年輕、珍惜生命……老師無能，不懂得應該如何教你們，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個苦命人，自幼父母雙亡，靠挨家挨戶討飯才生存下來。那時，我整天怨天尤人，覺得自己是一個被上天、被大家遺忘的小丑。我也曾想到了死……但是十歲時一次與死神的擦肩而過，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

“那時我得了嚴重的腦膜炎，因為耽誤了治療，醫生斷言我活不過一周。知道病情那一晚，我忽然莫名地感到對死亡的恐懼，心里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于是，我千百次千萬次在心中默念道：‘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為生命太寶貴了……’非常幸運，一周后，我沒有死去，而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從那以后，我無時無刻不對生命充滿火熱的激情，正是靠著這種激情，我依靠勤工助學念完了小學，念完了中學，又念完了大學。”講到這里，大家發現老師哭了，“我是一個要強的人，我相信你們也是要強的人。難道你們就心甘情愿被別人稱為垃圾學生嗎？難道你們就承認自己是一個不爭氣的孬種嗎？難道你們就打算無所事事度過一生嗎？同學們，我絕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垃圾收購員，也希望你們用行動證明自己不是垃圾，更希望你們不論在什么時候，都做一個真真正正的強者——拜托了！”

說完，歐陽老師捂著嘴沖出教室。大家發現，老師的臉上早已沾滿豆大的淚珠……班里的女生都哭了起來，男生們的眼里也含滿了淚水。

翌日，我把書桌重新搬回十班。

“老師，我想我不習慣住宿班——我還可以加入十班嗎？”

“歡迎！”歐陽老師一把把我摟進懷里，“傻孩子，沒地方住可以跟老師說嘛。如果你不嫌棄，就跟我同住，彼此也有個照應。你不用擔心，即使初二、初三我不再教你，你也可以住，一直到畢業。”說著，老師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滴在我的小臉上，是那樣火熱與醉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切身體會到老師眼淚的沉重與神圣。我記住了它，永永遠遠！

“謝謝！”我也哭了，“老師永遠都是我最親的老師！”

這時，全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在這經久不息的掌聲中，我榮幸地以百分之百的選票當選為新任班長。

那一年，我們雖然原本并不占優，但是后來者居上，期中考與期末考，我們班都破天荒地取得總分和平均分全年級第一名的好成績，而在個人方面，除我繼續保持總分全級榜首外，全班還有六人進入年級二十強！

我們終于用行動證明了十班不是垃圾班！

因為，我們都記住了歐陽老師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