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維國
在韓國文學發展史上,高麗朝李奎報的《白云小說》最早以“小說”一詞來命篇,但此書為詩話,并非小說意義的文學作品。直到朝鮮前期,具有文體意義的“小說”稱謂始被朝鮮士子征引。朝鮮世宗二十七年(1445年),鄭麟趾等纂成《治平要覽》,上疏國王稱:
徧掇舊史之錄,旁采小說之文。國家興衰與君臣之邪正、政教臧否及風俗之污隆,下而匹夫之微,外而四夷之遠,若關彝倫,則雖小而悉記;有補治體者,必錄而不遺。間以諸家之釋音,附以先儒之論議。廣博該備,誠君上為治之大經;明白謹嚴,實史外傳心之要典。(春秋館史官,《朝鮮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一零七 21)
此箋所謂“舊史之錄”“小說之文”,載錄朝野異聞逸事,“雖小而悉記”,“有補治體”,這些敘述文字與漢代桓譚的小說論述頗為一致。《文選》李善注引桓譚《新論》曰:“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蕭統 692)所謂“叢殘小語”“短書”,即小說形態;“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即小說文化功能。此論與鄭麟趾“小說之文”的闡釋頗為相近,義旨相類。桓譚、鄭麟趾處于不同的時代與地域,兩人對于小說的理解如此近同,是大智慧者識見相通,還是有學術上的傳承呢?鄭麟趾(1396—1478年),字伯雎,號學易齋,是朝鮮王朝初期的文臣及學者,主要著述有《高麗史》《高麗史節要》等,是世宗大王《訓民正音》的八位編者之一,在韓國文化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地位。鄭麟趾熟讀經史,具有深厚的中國文化基礎,對于中國典籍的熟悉程度絲毫不亞于中國士子。由此可以判斷,鄭麟趾對小說的認知顯然繼承了中國的小說觀念,而非朝鮮小說發展實踐的學術總結或他個人的獨立判斷。無獨有偶,與鄭麟趾同時代的徐居正也開始頻頻使用“小說”一詞,他評價高麗末學者李穡作品時稱:“然先生之詩,雖本經史,法度森嚴,而亦復縱橫出入于蒙莊佛老之書,以至稗官小說,博采不遺。”(徐居正,《牧隱詩精選序》 178)“稗官小說”的稱謂源于《漢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朝鮮王朝文獻中往往以“稗官小說”稱謂小說。根據筆者查閱到的朝鮮文獻史料,在鄭麟趾、徐居正之前,未見高麗朝士子使用具有文體意義的“小說”概念。因此,筆者判斷,具有小說文體意義的“小說”觀念應該確立于朝鮮前期。本文以朝鮮漢文小說觀念認知過程作為研究對象,考察高麗末至朝鮮前期的小說創作實績,論述中國小說東漸與朝鮮小說觀念確立的文化關系,客觀地評判中國小說視域下的朝鮮小說觀念的確立,揭示中國文化在韓國古代文化發展進程中的重要歷史作用。
學界論及朝鮮小說發展時,往往以為《山海經》早在西晉或更早的時期東傳到朝鮮半島,對朝鮮文化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影響。據日本學者寺島良安《倭漢三才圖會》卷十三載:“應神天皇十五年,百濟王遣阿直歧者貢《易經》、《孝經》、《論語》、《山海經》及良馬二匹。”(寺島良安 14)應神天皇十五年即太康五年(284年),以此推斷《山海經》在太康五年之前已在朝鮮半島傳播,并于此時傳到日本。這是中國小說東傳的最早記載。又云:
時阿直歧能讀經典,皇子菟道雅郎子師之讀經典。天皇問曰:“有勝汝之博士耶?”對曰:“有,王仁者勝于我。”帝遣使于百濟征王仁。翌年王仁持《千字文》來,皇子又師王仁而習典籍,莫不通達,于是儒教始行于本朝。
按《東國通鑒》曰“三韓儒教之始”當仁德天皇之朝,則與此時稍齟齬,未決。(寺島良安 14)
據朝鮮《東國通鑒》卷四記載,寧康二年(374年),百濟近肖古王時始聘高興為博士,當時的日本為仁德天皇執政時期,是朝鮮使用漢文字載錄歷史的開始,徐居正《東國通鑒》稱此為“三韓儒教之始”。而《倭漢三才圖會》所引百濟王貢奉書籍早此90年,寺島良安以為兩者相抵牾。從朝鮮、日本的文獻資料來看,徐居正《東國通鑒》以為百濟王聘晉人高興為博士,是采用漢文字記錄文獻之始,與百濟王贈送日本書籍并不矛盾。在百濟設立博士之前,中國書籍已在朝鮮半島傳播,三韓人已經開始閱讀漢文書籍。應神天皇皇子以王仁為師,王仁所持《千字文》并非今本《千字文》,而應該是流傳于三國西晉時期的魏太尉鐘繇《千字文》,曾經為王羲之所摹寫,并題為《王羲之臨鐘繇千字文》,是當時人們習字學習的入門書籍。此則資料是《山海經》《千字文》等中國書籍東傳的最早記載。《山海經》一書被明朝人胡應麟稱為“古今語怪之祖”(胡應麟 314),漢人劉歆以為:“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經》者,文學大儒皆讀學,以為奇,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劉秀 4)晉人郭璞以為:“及談《山海經》所載而咸怪之,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不怪所可怪,則幾于無怪矣;怪所不可怪,則未始有可怪也。”(郭璞 5)但此書之“怪”似乎并沒有產生重大影響。朝鮮三國時代的《古記》早已亡佚,但從現存的《新羅殊異傳》佚文、《三國遺事》等書籍來看,其中所載故事并未受到《山海經》的影響。朝鮮仁祖年間的著名學者李植論及此書時稱:“古書多怪說,文章特奇者,傳后亦遠,《楚辭》、《山海經》等書是也。”(李植 530)朝鮮士子僅僅把此書當作中國典籍之一,它對于朝鮮漢文小說觀念的構建并沒有產生主導作用。
新羅末至高麗初年,是韓國漢文小說創作的起步時期。《新羅殊異傳》蓋為新羅末至高麗初期作品,原書已佚。該書收錄的《崔致遠》(又名《雙女墳記》《仙女紅袋》)保存完整,語言韻散結合,故事情節宛轉,是一篇較為成熟的傳奇小說;其他篇目散存在類書之中,敘事簡略,粗具小說梗概,尚不具備小說文體意識。根據現存的文獻史料來看,高麗士子自高麗王朝中期開始漸漸接受中國傳統的小說觀念,并開始撰述小說作品。
首先,在中國小說文本影響下,高麗著名學者李仁老(1152—1220年)、崔滋(1188—1260年)等著述了韓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筆記小說——《破閑集》《補閑集》。李仁老、崔滋是高麗王朝最為著名的學者,熟讀經史子集,才華橫溢,《高麗史》載錄其生平事跡甚詳。從小說文本內容來看,李仁老熟知中國小說。據《破閑集》卷上載:
仆嘗于貴家壁上見草書兩簇,煙熏屋漏,形色頗奇古。其詩云:“紅葉題詩出楓城,淚痕和墨尚分明。御溝流水渾無賴,漏泄宮娥一片情。”座客皆聚首而觀之,以謂唐宋時人筆,紛然未得其實,就問于仆以質之。仆徐答曰:“是仆手痕也。”(李仁老,卷上 4)
紅葉題詩的故事載于晚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題紅怨》、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五之《流紅記》等。李仁老化用紅葉故事來詠史,文辭典雅,人們以為此詩為中國唐宋人所作。從文本以“破閑”“補閑”命名來看,頗得傳統小說命名之旨趣。《破閑集》的命名出自李仁老的兒子李世黃的創意:“而名儒韻釋,工于題詠,聲馳異域者代有之矣。如吾輩等茍不收錄傳于后世,則湮沒不傳決無疑矣,遂收拾中外題詠可為法者,編而次之為三卷,名之曰《破閑》。”(李仁老,跋 2)高麗王朝高宗四十一年(1254年)崔滋撰述《補閑集》,在卷末論及《國史補》《歸田錄》,以為《破閑集》《補閑集》等小說是在中國傳統的筆記小說基礎上而成書的。小說發展到唐宋時期,雖然《漢書·藝文志》《隋史·經籍志》《崇文小說總目》等對小說文體的闡釋文字略異,但對文體的認知近同。從傳統小說觀念而言,筆記體小說是唐宋小說的主要文體形態之一,宋人小說家吳處厚以為:“前世小說有《北夢瑣言》《酉陽雜俎》《玉堂閑話》《戎幕閑談》,其類甚多,近代復有《閑苑》《閑錄》《歸田錄》,皆采摭一時之事,要以廣記資講話而已。”(吳處厚 7)與宋人小說文體認識相較,高麗士子“破閑”“補閑”等筆記小說的命名與宋人小說的“瑣言”“閑苑”“閑錄”一脈相承。
其次,《三國遺事》的創作者有意識地搜奇記異,并對奇異故事作了細致的理論闡釋。《三國遺事》五卷,卷一卷二為《紀異》,其他各卷也多載錄奇異之事。自魏晉到唐宋時期,是中國小說的起步發展時期,由于現存文本宏富,歷代小說家對志怪、傳奇述異的論述頗多,不勝枚舉,而高麗時代的朝鮮半島,由于保存下來的小說文本數量有限,小說家對于小說創作的緣起、小說文本內容的論述少之又少,但在《三國遺事》中,作者常常論述異事,分析故事始末,有時涉及高麗小說與中國小說的相互觀照,有時涉及小說思想內涵的分析,這些內容尤顯珍貴。由于《三國遺事》所收篇目較多,此處僅以《三國遺事》卷五載《金現感虎》為例。這則內容分為前后兩部分。前篇敘述新羅郎君金現與虎相戀故事,后篇敘述申屠澄與虎妻故事;前篇為高麗漢文小說,后篇為唐代小說,內容相類,具體情節不同。《金現感虎》敘述虎女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犧牲自己,金現為她“創建虎愿寺”,以報“殺身成己之恩”。金現臨終之際,深感此事奇異,“乃筆成傳”。僧一然以為此篇是金現撰述,自己僅僅是載錄者。申屠澄的故事原載于唐代薛漁思的《河東記》,今見于《太平廣記》卷四二九《申屠澄》。一然所引申屠澄故事與原文略有出入。他在文末評述道:
噫!澄、現二公之接異物也,變為人妾則同矣。而贈背人詩,然后哮吼拿攫而走,與現之虎異矣。現之虎不得已而傷人,然善誘良方以救人,獸有為仁如彼者。今有人而不如獸者,何哉?詳觀事之始終,感人于旋繞佛寺中。天唱懲惡,以自代之,傳神方以救人,置精廬,講佛戒,非徒獸之性仁者也。(一然,卷五 16—17)
僧一然在小說文本比較的基礎上,以為《金現感虎》中的虎女因仁德之心而為人紀念,揚善懲惡,弘揚佛法,突出了小說的社會功能。
延祐(1316年)丙辰,予奉使祠峨眉山,道趙魏周秦之地,抵岐山之南,逾大散關,過褒城驛,登棧道入劍門,以至成都。
至治癸亥(1323年),予將如臨洮,道過乾州。唐武后墓在皇華驛西北,俗謂之阿婆陵。予留詩一篇,其序云[……]。(李齊賢,卷一 3—4)
特殊的旅居元朝的社會閱歷造就李齊賢成為一代大儒,他是中國文化東漸的傳播者,其儒學修養遠遠高于同時代的其他高麗學者。高麗忠惠王三年(1342年),李齊賢撰述《櫟翁稗說》,其闡釋“稗說”命名緣由云:“稗之從卑,亦聲也,以意觀之,稗,禾之卑者也。余少知讀書,壯而廢其學,今老矣,顧喜為駁雜之文,無實而可卑,猶之稗也,故名其所錄為《稗說》云。”(李齊賢,前集一 1)小說即稗說,常常和“野史”“寓言”并稱,在中國文獻中使用頻繁,而在現存的高麗文獻中,除《櫟翁稗說》之外,比較少見。元代通行字書《古今韻會舉要》卷二十“稗”釋語云:
《說文》:禾,別也,從禾卑聲。[……]《漢志》小說謂之稗說。如淳曰:細米為稗。街談巷說,甚細碎之言。又稗官,師古曰“小官也”。(黃公紹 熊忠 340—341)
元人黃公紹等認為《漢志》把小說稱之為“稗說”,而《漢志》并未把小說謂之“稗說”。“稗說”一詞是宋元人對小說的普遍稱謂,廣泛使用。南宋人趙與時《賓退錄》卷八載:
《三志·甲》謂櫰子、偃孫,羅前人所著稗說來示,如徐鼎臣《稽神錄》、張文定公《洛陽舊聞記》、錢希白《洞微志》、張君房《乘異》、呂灌園《測幽》、張師正《述異志》、畢仲荀《幕府燕閑錄》七書,多歷年二十,而所就卷帙皆不能多。《三志·甲》才五十日而成,不謂之速不可也。(趙與時 89)
洪邁《三志甲》中明確地稱謂徐鉉《稽神錄》等小說著述為“稗說”,元人字書也這樣稱謂,那么,在元大都生活二十余年的李齊賢使用的“稗說”概念自然源于元人通常使用的小說稱謂。從他對稗說的解釋來看,“駁雜之文”“無實可卑”等,較為正確地解讀了小說的學術地位。
綜上所述,雖然李齊賢已具備明確的小說文體概念,并以“稗說”命名其筆記,但此書成書于他回國的第二年,其中對稗說的闡釋源自中國的字書及傳統小說觀念,而非同時代高麗士子的普遍共識。由于他長期生活在元大都,游離于朝鮮半島的文化環境之外,此時的他對高麗士林尚不能發揮重要作用。到了高麗末朝鮮王朝初年,隨著李齊賢在國內學界聲望的提高,《櫟翁稗說》一書始在朝鮮文化史上發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
朝鮮王朝初期,是朝鮮小說觀念確立的歷史時期,《太平廣記詳節》的成書與金時習《金鰲新話》的創作,標志著朝鮮小說觀念的確立。在世宗朝之前,雖有高麗末年李齊賢《櫟翁稗說》的推動,但并未引起朝鮮士子對于小說文體的關注。而到了世宗大王時期,小說文體才漸漸被士子文人所重視,成為人們喜愛的一種重要的文學形式。筆者以為,“小說”觀念之所以于此時確立,絕非偶然,一方面是高麗朝中國小說觀念東漸之后,朝鮮半島的文人士子自覺地接受小說觀念,對小說的認識越來越明確;另一方面,世宗大王右文崇儒的文化政策,為小說發展提供了文化語境,推動了朝鮮漢文小說的發展。
在朝鮮歷史上,世宗大王李祹勤奮好學,是一位最具雄才大略的國王,無論是在文化建設還是政治制度建設上,均作出了突出的歷史貢獻。朝鮮史臣評述稱:
王每日四鼓而起,平明受群臣朝參,然后視事,處決庶政;然后聽輪對,咨訪治道,引見守令拜辭者,面諭恤刑愛民之意;然后臨經筵,潛心圣學,講論古今;然后入內,燕坐讀書,手不釋卷,夜分乃寢。于書無所不讀,凡一經耳目,終身不忘,而其讀經書,則必過百遍,子史則必過三十遍,精研性理,博通古今。設集賢殿,聚儒士以備顧問。又裒集古今忠臣孝子烈女事跡,圖形紀傳,系以詩贊,名曰《三綱行實》,頒諸中外,至于窮村僻巷兒童婦女,莫不觀省。又自熙周之初,迄于今,以及吾東方,凡治亂興亡可法可戒之事,廣搜該載,共百五十卷,名曰《治平要覽》。至于音律天文,皆所洞曉。(《朝鮮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一二七 39)
史料從世宗大王的學術修養、治國方略上來評述,其中不乏史臣的溢美之辭。但從他所做的具體事例來看,史官之評述基本符合歷史事實。首先,世宗大王組織編纂史書《高麗史》《高麗史節要》等。即位之初,他認為鄭道傳修撰的《高麗史》訛誤較多,命大提學柳觀、議政府參贊卞季良等重修《高麗史》。世宗李祹從史書的實錄編纂思想、編纂體例、人物臧否等方面與編纂官卞季良、鄭麟趾等進行多次研討。世宗三十一年(1449年),對重修的《高麗史》依然不滿,命金宗瑞、鄭麟趾等監管修正。此書直到世宗去世后的第二年,即文宗元年(1451年)才完成。《高麗史》是研究高麗歷史的重要文獻,在朝鮮史學上具有重要的學術地位。其次,為了鞏固王權,編纂《治平要覽》《三綱行實圖》,刊行《孝行錄》等,敦孝悌,厚風俗,淳化人心。世宗大王十三年,世宗大王對大臣說:“三代之治,皆所以明人倫也。后世教化陵夷,百姓不親,君臣、父子、夫婦之大倫,率皆昧于所性,而常失于薄,間有卓行高節,不為習俗所移,而聳人觀聽者亦多。予欲使取其特異者,作為圖贊,頒諸中外,庶幾愚婦愚夫,皆得易以觀感而興起,則化民成俗之一道也。”(《朝鮮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六五 33)此書于次年六月編成,賜書名為《三綱行實圖》。再次,創造朝鮮文字,頒布《訓民正音》。自西晉以來,朝鮮半島歷代王朝一尊中華制度,朝廷通行文字為漢文字。世宗二十五年(1443年),世宗大王與鄭麟趾、崔恒、成三問等制作諺文二十八字,打破了朝鮮有語言沒有文字的現狀。經過三年的完善,于世宗二十八年正式頒布,詔告天下:
國之語音,異乎中國,與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終不得伸其情者多矣。予為此憫然,新制二十八字,欲使人易習,便于日用耳。(《朝鮮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一一三 36)
諺文頒行之后,雖遭到崔萬里等大臣的反對,但在世宗大王的推行下,漸漸被朝鮮士子所接受。在世宗大王統治時期,由于世宗大王推行崇華尊儒、右文重學的文化政策,在世宗大王周圍聚集了一大批博學之士。他們編纂史書、創作文學作品,為朝鮮小說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空前良好的文化環境。
在朝鮮世宗以前,朝鮮士子很少提及“小說”一詞。而到了世宗大王時期,推重儒學,編纂各類書籍,小說文體漸漸為學者所關注。如李季甸《進治平要覽箋》云:“編剟舊史之錄,旁采小說之文。”(23)世宗二十七年(1445年)三月,鄭麟趾進《治平要覽》箋時,將此文上奏于世宗大王。在朝鮮王朝士子中,鄭麟趾、李季甸等較早使用小說一詞,此詞語在世宗朝之前的文獻中使用頻率不高。到了世祖李瑈年間(1455—1468年),小說一詞已頻頻出現。世祖八年(1462年),成任編纂《太平廣記詳節》,徐居正、李承召為其書作序,將“小說”文體突出出來,引起人們對于小說文體的重視。成任,字重卿,號安齋。朝鮮王朝中期學者權鱉《海東雜錄》卷三載其事跡:
昌寧人,字重卿,號安齋,念祖之子。我英廟朝登第,為人寬厚博雅,善文又能詩,得晩唐體。官至左參贊,謚文安,有集行于世。安齋七歲,從師受章句,能通文義。有同舍兒讀《孝經》,公從旁默志之,退而口誦,不失一字。筆法端麗,甚可愛。光廟出內藏趙子昂書,命摹之。其筆力正逼真體,自上稱賞不已,曰:“真天才也。”
安齋為文章,雄贍宏富,不事雕篆,一時高文皆出其手。
安齋嘗在玉堂抄錄《太平廣記》五百卷,約為《詳節》;又聚諸書及《太平詳節》,為《太平通載》八十卷。(權鱉 47)
由于成任編撰《太平廣記詳節》《太平通載》,改變了徐居正對于小說的認知,推動了小說文體的發展。至此之后,“小說”一詞才開始在朝鮮半島廣泛使用。
從世宗朝到世祖年間(1455—1468年),小說一詞的使用頻率越來越高,小說的學術地位漸漸確立。士子文人之所以如此迅速地接受小說文體,其實和小說文本的發展密不可分。根據筆者的考察,朝鮮前期,《太平廣記》《剪燈新話》《剪燈余話》等小說在朝鮮半島廣為傳播,為人們閱讀小說、研究小說提供了經典文本。《太平廣記》一書雖在高麗時期已傳播到朝鮮半島,但普通的士子文人很難閱讀到文本。朝鮮士子為了顯示博學,常常引錄其書,以此炫人。世宗二十三年五月,朝廷醫官提到一味中藥霹靂針,主治驚嚇后精神恍惚。他引用《太平廣記》稱:“每大雷雨后,多于野中得石,謂之雷公墨。扣之槍然,光瑩如漆。又于霹靂處,或土木中得楔如斧者,謂之霹靂楔。小兒佩帶,皆辟驚邪;孕婦磨服,為催生藥,必驗。”(《朝鮮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九二 28)又朝鮮世宗二十六年,世宗大王與朝臣商談朝廷官爵設置問題,由于官員太多,在實職之外,又添設很多虛職,屢次整頓,名目繁多,吏曹引用《唐書·職官志》《山堂考索》《太平廣記》來說明這一問題。其中引證《太平廣記》云:
近來又有影職之名,實與添設無異,亦將有猥濫之弊[……]《太平廣記》:“白履忠請還鄉,授朝散大夫。鄉人曰:‘吾子家貧,竟不沾一斗米一匹帛。雖得五品,止是空名,何益于實也?’履忠曰:‘雖不祿賜,且是五品家,終身高臥,免有徭役,豈易得之也?’”本曹參詳,散官所以別等級,職事所以治其任而已。我國凡軍功敘勞,老人除授,必合用散官職事,除授之際,窠闕甚艱,乃除影職,名實不孚,至為未便。(《朝鮮王朝實錄·世宗實錄》卷一零四 31)
在中國的朝堂上,朝廷商談國家大事,遇到疑難問題時,往往引經據典,借鑒前朝經驗,而作為小道的小說多被視作虛妄之言,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稗官野言,難以作為歷史依據。但崇尚中華的朝鮮王廷將中國稗官小說中的故事當作經典依據,以此顯示引述者通經博古。士子文人雖以《太平廣記》來炫學,但此書藏在朝鮮王廷,普通士子根本沒有機會閱讀此書,因此,閱讀《太平廣記》便成為很多普通士子的理想與愿望。成任《太平廣記詳節》成書之后,精選五十卷篇幅,為朝鮮士子閱讀《太平廣記》提供了文本,推動了小說發展的歷史進程。隨著士子文人閱讀興趣的提高,一部《太平廣記》已不能滿足人們的需要,這促使愛好者搜求更多的小說文本,據文獻記載,《剪燈新話》《剪燈余話》等明代新刊的小說很快流傳到朝鮮。朝鮮世宗二十七年(1445年,明英宗正統十年),鄭麟趾等編纂《龍飛御天歌》百二十五章,第一百章敘述朝鮮太宗事,其中敘述陳摶“欲入汴州,中途聞太祖登極,大笑墜驢,曰:‘天下自此定矣。’”小字注云:
《剪燈余話》曰:五代亂象,古所未有,不有英雄起而定之,則亂何時而已乎?圖南窺其有幾,有志大事,往來關洛,豈是浪游?及聞趙祖登極,墜驢大笑,故有“屬豬人已著黃袍”之句。既而拂袖歸山,白云高臥,野花啼鳥,春色一般,遠引高騰,不見痕跡,所謂寓大巧于至拙,藏大智于極愚,天下后世,知其為神仙而已矣,知其為隱者而已矣,孰得而窺突奧。(鄭麟趾 19)
所引故事出自《剪燈余話·青城舞劍錄》。《剪燈余話》成書于永樂年間,宣德八年(1433年)癸丑七月由福建建寧知縣張光啟刊刻,而十余年后朝鮮世宗二十七年成書的《龍飛御天歌》注文中已引用此小說,是《剪燈余話》傳入朝鮮的最早記載。朝鮮世祖年間(1455—1467年),朝鮮文學史上最為著名的詩人、小說家金時習(1435—1493年)創作《題〈剪燈新話〉后》。金時習模仿《剪燈新話》之體例,創作了朝鮮歷史上第一部傳奇小說集《金鰲新話》,標志著朝鮮漢文小說創作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
這一時期,除了中國小說廣為傳播之外,高麗時期的筆記小說《破閑集》《補閑集》《櫟翁稗說》等也在朝鮮半島廣泛傳播,尤其是李齊賢的《櫟翁稗說》,作為本土文化越來越為文人所推重。世宗十三年(1431年),世宗大王命文臣整理《櫟翁稗說》,并于是年刊刻發行。金鑌《櫟翁稗說跋》稱:
高麗益齋公,以德業文章倡于當世,所著詩文,名為《亂稿》;雜記時事,謂之《稗說》。非徒詞旨典雅,前朝上下五百年之跡大略可見,實與《麗史》相為表里者也。刊行既久,未免缺誤。宣德六年夏,殿下命文臣厘正繕寫,刊行于江原道之原州。惟公道德之高,功業之盛,后輩所欽慕而未及見,獨其英華之流及后世者,唯文章是賴耳。學者聞其風,誦其詩,必有興起者矣。此集幾至湮晦,而特命重梓,以壽其傳。我殿下尊德右文之美,猗歟盛哉!(金鑌 26)
李齊賢是高麗后期的文壇領袖,對世宗、世祖時期的徐居正、成伣等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徐居正弟子曹偉在《筆苑雜記序》中稱:
而前朝五百年間文學之士,彬彬輩出,以遺稿傳于世者,無慮數十余家,可謂人才之盛也。然記述當世朝野之事,名臣賢士之所言若行,以傳于后者,罕有其人。獨李學士《破閑集》、崔大尉《補閑集》,至今資詩人之談論,為縉紳之所玩。然所論者,皆雕篆章句,其于國家經世之典,概乎其無所取也。厥后益齋李文忠公著《櫟翁稗說》,雖間有滑稽之言,而祖宗世系,朝廷典故,多所記載而辨證焉,實當時之遺史也。今觀座主達城相公所撰《筆苑雜記》,其規模大略與《櫟翁稗說》若合符契。(徐居正,卷首序 3)
高麗雖文士輩出,但最為突出者是李齊賢,所著《櫟翁稗說》在朝鮮前期開始發揮其重要的歷史作用。徐居正等閱讀《櫟翁稗說》中的本國前賢故事、朝廷異聞等,為稗說中前人事跡所吸引,然后承其學統,模仿《櫟翁稗說》的形式,著述《筆苑雜記》等,朝鮮筆記體小說自此而盛行,成為朝鮮漢文小說創作的重要文體形式之一。
總之,中國小說在朝鮮半島的廣泛傳播,不僅為朝鮮士子提供了閱讀文本,也促使他們模仿其體例,有意識地進行小說創作。朝鮮本土筆記小說《櫟翁稗說》的重刊、《太平廣記詳節》的成書、刊刻,不僅開闊了朝鮮士子的閱讀視野,而且為小說創作、小說研究等提供了經典文本。從徐居正、李承召等人對小說的評價來看,在世宗末至世祖朝時期,人們對于小說文體已有清晰、深刻的認知。由此可見,《太平廣記詳節》的刊刻、《筆苑雜記》的著述,標志著朝鮮漢文小說觀念的確立。
在朝鮮文獻中,有關“小說”的論述頗多,但對小說概念的闡釋卻比較少。在考察古代韓國小說觀念時,我們發現朝鮮士子對小說概念的認知與中國士子基本相同,略微差異源自朝鮮士子個人的認知接受和文學創作實踐的體悟。在朝鮮士子的小說視野里,無論是中國小說,還是朝鮮文人創作的小說,朝鮮士子評判小說文體的標準均依據傳統的儒家小說觀念。朝鮮王朝前期,徐居正、李承召、梁誠之、金安老等均對小說進行了評述,代表了當時的小說觀念。雖然朝鮮士子的小說觀念與中國母體文化的小說觀念并沒有本質的區別,但朝鮮士子所接受的小說觀念不僅有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理論基礎,也有朝鮮士子的創作經驗與文學體悟,這決定了他們對小說觀念的理解有其獨特之處。值得注意的是,朝鮮前期的很多士子對小說提出了自己的見解,而對小說理論貢獻最大的當首推徐居正。徐居正(1420—1488年),字剛中,號四佳亭,慶尚道大丘人,是文忠公權近的外孫。據《成宗實錄》卷二二三載:
居正溫良簡正,博涉群書,兼通風水星命之學,不喜釋氏書。為文章不落古人科臼,自成一家。有《四佳集》三十卷行于世。若《東國通鑒》《輿地勝覽》《歷代年表》《東人詩話》《大平閑話》《筆苑雜記》《東人詩文》,皆所撰集。(《朝鮮王朝實錄·成宗實錄》卷二二三 33)
任元浚《四佳集序》評述稱:
四佳徐先生,實陽村之禰甥,其得于淵源家法多矣,而與諸公齊驅并駕于一時,繼寧城掌文衡,今二十有余年。先生自童丱已有能詩聲,往往其佳篇警聯,膾炙人口。既擢第入鑾坡,鑾坡群彥亦無出其右者。先生窮抵古人之妙奧,深契其理,故雖率爾寓思,信筆點綴,而動中繩墨,咳唾成珠。先生其真三昧于詩者也歟!若夫規模之大,原委乎李杜,步趣之敏,出入乎韓白,而其清新豪邁,雅麗和平,備諸家而成一大家。(任元浚 4—5)
徐居正是朝鮮學術史上最為著名的學者,其無論是在經史之學,還是詩文創作、詩學理論、小說等方面,都有突出的貢獻。為了便于揭示朝鮮早期的小說理論觀念,我們以徐居正作為研究中心,兼論其他人的小說闡述,盡可能細致地探究朝鮮小說文體觀念的文化內涵。
首先,朝鮮初期的小說觀念源自傳統的儒家小說觀念,以為小說是“街談巷語之說”,有“可觀之辭”。
自《漢志》確立小說家類以來,隨著小說創作實踐的發展,小說觀念雖然發生了較大的變化,但史志目錄奠定了小說的學術地位,即“街談巷語之說”“小道”,有“可觀之辭”。所謂“可觀之辭”,體現了小說的政治文化功能,是小說傳世的學術根本。中國傳統詩文推崇風雅詩騷,最為根本的原因是詩文具有教化功能,“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劉勰 40)。朝鮮士子在接受中國小說觀念的時候,像中國歷代文人一樣,對于“可觀之辭”解讀首重“世教”。徐居正《詳節太平廣記序》中說:
及讀《太平廣記》,乃宋學士李昉所撰,進之太宗者也。為書總五百卷,大抵裒集稗官小說,閭巷鄙語,非有關于世教,徒為滑稽之捷徑耳。心竊少之。一日,在集賢殿,亡友昌寧成和仲,讀之終日,矻不知倦。予舉前說而告之曰:“子方有志于文章,宜沉潛六經,規矱圣賢,非圣賢之書不讀可也。”和仲笑曰:“子誠確論也。然君子多識前言往行,儒有博學而不窮,能博而能約之,庸何傷乎?況張而不弛,文武不為,必皆圣賢而后讀之,聘氣有所未周,安能上下古今,出入貫穿,為天下之通儒乎?何子之示狹也?”(成任 1)
徐居正以為“稗官小說”是“閭巷鄙語”,是非圣之書,無益于教化。而他的好友成侃批評他對于小說的理解過于狹隘,博學通儒多識,不廢小說家言,這也是“世教”的具體表現。儒者只有博學多識,熔鑄經史百家,方可成就文章大業。其后,徐居正不僅改變了自己對于小說的態度,而且撰寫了《東國滑稽傳》《筆苑雜記》等小說,以小說娛情,弘揚士大夫道德文章。與徐居正同時的李承召(1422—1484年)對小說“可觀之辭”的理解更為明確,即“理之所寓”。在《略太平廣記序》中論述道:
則雖街談巷說鄙俚之甚者,皆理之所寓,必有起予之益。況于岑寂伊郁之際,得此而觀之,則如與古人談笑戲謔于一榻之上,無聊不平之氣,將渙然永敘,而足以疏蕩胸懷矣,斯豈非一張一弛之道乎?不然,則稗官之職將不設于古,而小說之家亦不傳于后世矣。(李承召 10)
李承召以為小說出自稗官,雖為“街談巷說鄙俚”之言,但寄寓了深刻的社會道理。總之,朝鮮前期文人有關“稗官小說”的稱謂及其闡釋均源自中國傳統的小說觀,突出了小說的“街談巷語”的俗文化特質及其政治教化功能。
其次,徐居正注重小說的娛情的文學特質,提出“滑稽”說。朝鮮成宗八年(1477年),徐居正游戲翰墨,把閑暇時與朋友的戲談之語結集,命名為《滑稽傳》。他在序中稱:
然子不聞善戲謔兮,文武弛張之道乎?《齊諧》志于南華,《滑稽》傳于馬史,居正之作是傳,初非有意于傳后,只欲消遣世慮,聊復爾耳!況孔圣以博弈為賢于無所用心者。(徐居正,《東國滑稽傳序》 23)
《齊諧》一書出自《莊子》,莊子以為“《齊諧》者,志怪者也”,未有文字流傳;《滑稽列傳》出自司馬遷,載錄齊國淳于髡、楚國優孟、秦國優旃三位奇人遺事。兩書性質有所相通,突出“奇異”。《文心雕龍·諧隱》闡釋“諧隱”稱:
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但謬辭詆戲,無益規補。自魏代已來,頗非俳優,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目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荀卿《蠶賦》,已兆其體。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夫觀古之為隱,理周要務,豈為童稚之戲謔,搏髀而抃笑哉!然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若效而不已,則髡祖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劉勰 21)
劉勰所述“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諧隱是滑稽的語言表現方式,目的在于運用委婉的方式批評時政,關注社會。明萬歷年間人陳禹謨編纂《廣滑稽》三十六卷,晚于徐居正。徐居正以“滑稽”命篇,從文化淵源來看,應直接受到《滑稽列傳》《文心雕龍·諧隱》的影響,也與朝鮮本土文化密切相關。筆者以為,盡管《文心雕龍·諧隱》篇論述了《滑稽列傳》,以為滑稽言辭也是稗官所采,但直接影響《東國滑稽傳》命名的恐怕還是韓國本土的《櫟翁稗說》。李齊賢在《櫟翁稗說后集序》中云:
客謂櫟翁曰:“子之前所錄述,祖宗世系之遠,名公卿言行,頗亦載其間,而乃以滑稽之語終焉;后所錄,其出入經史者無幾,余皆雕篆章句而已,何其無特操耶?豈端士壯夫所宜為也。”答曰:“坎坎擊鼓列于風,屨舞婆娑編乎雅。矧此錄也,本以驅除閑悶,信筆而為之者,何怪夫其有戲論也,夫子以博弈者為賢于無所用心,雕篆章句比諸博弈,不猶愈乎?且不如是,不名為稗說也。”(李齊賢 1)
此序設置為主客答問的形式,靈活地闡釋了作者的創作目的。李齊賢以“客”的語氣提出兩方面的質疑:一是《櫟翁稗說前集》敘述祖宗世系、名公言論,其中不乏滑稽之語;二是士大夫文人不應該以雕篆章句游戲筆墨。櫟翁的回答也是從兩個方面答復:第一,閑暇時撰寫的文字為了驅閑解悶,沒有必要以“戲論”來責備;第二,采用孔子“博弈者為賢于無所用心”的典故,將撰述小說當作博弈游戲。《論語·陽貨篇》云:“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楊伯峻 189)這句話的意思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不如博弈游戲,也遠勝于什么也不做。李齊賢以圣人之言來回答“客”之質疑,以游戲之筆敘奇記異,遠遠勝過無所作為。李齊賢于至正元年(1341年)回國之后,因為忠烈王長期客居大都,最終逝于異鄉而飽受爭議,只得閉門謝客,閑居自保。他在這種情況下著述《櫟翁稗說》,并以主客答問之序闡述創作宗旨。朝鮮世宗年間,《櫟翁稗說》重刊,此書頗受徐居正的關注,成化十四年編纂成書的《東文選》中收錄了有關《櫟翁稗說》的序跋等。徐居正博學廣聞,熟知高麗后期文壇領袖李齊賢的文章著述,那么《櫟翁稗說》中的“滑稽之語”應該對他影響更大。世祖八年,他為《太平廣記詳節》作序時,再次提及小說“徒為滑稽之捷徑”,以為:“圣人著書立言,足以裨名教,訓后世,何嘗采摭奇怪,以資好事者解頤哉?”(成任 1)也就是說,他認為小說也就是“采摭奇怪,以資好事者解頤”。在成侃、成任兄弟的影響下,他對小說的看法有所改變,不僅認識到小說補于世教的社會功能,而且明確地提出“滑稽”說。在《滑稽傳序》中,徐居正模仿李齊賢《櫟翁稗說后集序》的主客答問寫法,闡述了小說滑稽論,并在答客語中引用“博弈者為賢于無所用心”的典故,承繼李齊賢學統甚明。總之,在李齊賢小說為“滑稽之語”的影響下,徐居正明確地提出了“小說滑稽論”。
再次,小說乃補史之作。在高麗時代,崔滋《補閑集》較早地認識到小說乃補史之作,以為《國史補》《歸田錄》等均撰述朝廷遺事,以補史事。但小說補史之說并非肇始于《國史補》,據唐初史學家劉知幾《史通·采撰》載:
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恢諧小辨,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皇朝所撰《晉史》,多采以為書。夫以干、鄧之所糞除,王、虞之所糠粃,持為逸史,用補前傳,此何異魏朝之撰《皇覽》,梁世之修《徧略》,務多為美,聚博為功,雖取悅小人,終見嗤于君子矣。(劉知幾,卷五 2—3)
又《隋志》史部雜傳類釋語云:
魏文帝又作《列異》,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長孫無忌 魏征 982)
史學家雖然認識到《幽明錄》《搜神記》《列異傳》等荒誕虛妄,但所敘人物事跡可補正史之不足,如唐人編撰《晉書》時多得益于各類小說。在唐宋兩代,由于史學繁盛,《南史》《北史》《新唐書》《資治通鑒》等書的編纂均大量采摭小說家言,小說補史之文化功能為史學家津津樂道。成化丙午年(1486年),晚年的徐居正采錄朝廷異聞,命名為《筆苑雜記》。他的侄子徐彭召序稱:
而《筆苑雜記》亦其一也,蓋法歐陽文忠公《歸田錄》,又取《國老閑談》《東軒雜錄》而為之,欲記史官之所不錄,朝野之所閑談,以備觀覽,其有補于來世,夫豈小哉?(徐居正,卷首序 1)
又表沿沫序稱:
其所著述,皆博采吾東之事,上述祖宗神思睿知創垂之大德,下及公卿賢大夫道德言行文章政事之可為模范者,以至國家之典故,閭巷國俗,有關于世教者,國乘所不載者,備錄無遺。譬如冢發驪山,珍貝盡獻,犀然牛渚,光怪難逃。讀之令人亹亹忘倦,蓋《筆談》談林下之聞見,《言行錄》錄名臣之實,然而是篇殆兼之。豈若《搜神》《雜俎》等編,摘奇抉怪,夸涉獵之廣博,供談者之戲劇而止耶!(徐居正,卷首序 2)
徐彭召、表沿沫均以為《筆苑雜記》為補史之作,與歐陽修《歸田錄》、王君玉《國老閑談》(又名《國老談苑》)、魏泰《東軒筆錄》等書相類。魏泰《東軒筆錄》序云:“思少時力學尚友,游于公卿間,其緒言余論有補于聰明者,雖老矣,尚班班可記,因叢摭成書。嗚呼,事固有善惡,然吾未嘗敢致意于其間,姑錄其實以示子孫而已,異時有補史氏之缺,或譏以見聞之殊者,吾皆無憾,惟覽者之詳否焉。”(魏泰 1)魏泰言明自己以公正的態度載錄公卿事跡,以實錄的筆法敘述事情始末,以待異時補史之用。總之,徐彭召、表沿沫等承繼唐宋時期的“補史”觀念,明確地界定朝鮮漢文小說的“補史”文化功能。
綜上所述,在朝鮮王朝前期,朝鮮士子的小說觀念不僅源于中國母體的小說文化接受,也是對朝鮮王朝小說創作實踐的總結。他們不僅認識到小說具有補史、有助于教化的文化功能、社會功能,也清楚地認識到小說的文學功能:消閑娛樂、資笑談、廣見聞。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徐居正在朝鮮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學術地位,他對于朝鮮小說觀念的認知奠定了朝鮮小說發展的理論基礎,對于后世小說的發展影響甚大,尤其是他的小說“滑稽”說,突出小說的娛樂功能,注重文字妙趣,對朝鮮假傳小說、寓言小說、野談小說的發展具有理論指導意義。在小說東漸的過程中,小說離開了中國母體文化語境,其學術地位則有所變化。東亞各國屬于傳統的儒家文化圈,尤其是朝鮮王朝以儒家禮樂文化作為立國之本,朝鮮小說觀念雖未擺脫儒家文化的制約,但“崇華”思想卻大大提高了漢文小說的文化地位,為漢文小說創作提供了寬松的文化空間。隨著中國小說觀念、小說文本的東漸,中國小說文化直接推動了朝鮮漢文小說的創作與小說理論發展,拓展了漢文小說的創作思路,為古代朝鮮半島的文化繁榮作出了突出的歷史貢獻。
注釋[Notes]
① 朝鮮,朝鮮半島古代國家名稱。高麗大將李成桂于1393年立國,國號“朝鮮”,1897年,朝鮮國王李熙改國號“韓國”。
② 今本《千字文》為梁朝周興嗣編纂,與《三字經》《百家姓》等稱為“三百千”,是兒童啟蒙讀物。
③ 朝鮮李德懋《青莊館全書》卷二十六《紀年兒覽》(下)載:“乙丑,纂《龍飛御天歌》。命鄭麟趾等纂穆祖以來肇基之跡,凡百二十五章。”參見《韓國文集叢刊》第257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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