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與元代后期詩學的新變

丁 放

一、楊維楨與“鐵崖體”

元朝立國不足百年(1279—1368年)，其詩歌發展，可分為三期，如《元詩選》辛集《楊維楨小傳》所言：

元詩之興，始自遺山，中統至元而后，時際承平，盡洗宋金余習，則松雪為之倡。延祐、天歷間，文章鼎盛，希蹤大家，則虞、楊、范、揭為之最。至正改元，人材輩出，標新領異，則廉夫為之雄。而元詩之變極矣！明初，袁海叟、楊眉庵輩皆出自鐵門。(顧嗣立1975—1976)

楊維楨(1296—1370年)，后署名維禎，字廉夫，號梅花道人，又號鐵崖、鐵史、鐵笛道人、鐵心道人、鐵冠道人、東維子等，晚年自號“老鐵”，諸暨(今浙江諸暨)人。元代后期著名文學家、書畫家，與陸居仁、錢惟善合稱為“元末三高士”。泰定四年(1327年)進士，授天臺縣尹，任職三年后因故免官。歸家隱居近四年，改紹興路錢清場鹽司令，在職五年，以父憂去。隨后母亦去世，居鄉丁外內艱。至正元年(1341年)服闕，攜妻子徙錢塘，欲補官，不果。于是浪跡于錢塘、吳興、姑蘇、松江之間，以授學賣文為生。至正十年補杭州四務提舉。十六年，淮吳兵陷杭城，轉建德路總管府推官。十八年三月，朱元璋的大將胡大海攻克建德，楊避地富春山中。是年冬，除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但因兵亂未上，十九年春回杭州。是年十月，以張士誠屬官松江同知顧逖招，不往，攜家徙淞，授學為生。《新元史》卷238《楊維楨傳》：“張士誠據浙西，累使招之，不能屈，且撰五論，反復告以順逆成敗之說，識者韙之。生平氣度高曠，喜戴華陽巾，披羽衣，周游山水間，以聲樂自隨。[……]文辭非秦漢弗之學，久與俱化，晚年筑蓬臺于松江，東南才俊士投贄求文者無虛日。[……]著有《四書一貫錄》《五經鑰鍵》《春秋透天關》《禮經約》《歷代史鉞》二百卷，《東維子集》三十卷、《瓊臺曲》《洞庭閑雜吟》二十卷?！?柯劭忞 921)明洪武三年(1370年)正月，應詔至京師修禮樂書，所纂敘例略定，即求返鄉，自稱“豈有八十歲老婦，去木不遠，而再理嫁者耶？”(朱存理編 241)抵家卒，年七十五。宋濂作《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志銘》，稱其為“文章巨公”，“殆猶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乃終”(宋濂 1352)。一生著述宏富，詩文創作方面今存《鐵崖先生古樂府》十卷、《鐵崖先生復古詩集》六卷、《鐵崖古樂府補》六卷、《楊鐵崖詠史古樂府》《鐵崖先生詩集》十集、《楊鐵崖先生文集》十一卷、《麗則遺音》四卷、《鐵崖賦稿》二卷、《東維子文集》三十卷。

楊維楨本人的詩作，以樂府詩為主，號“鐵崖樂府”。元人張雨《鐵崖先生古樂府敘》云：

《三百篇》而下，不失比興之旨，惟古樂府為近。今代善用吳才老韻書，以古語駕御之，李季和、楊廉夫遂稱作者。廉夫又縱橫其間，上法漢、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間，故其所作古樂府詞，隱然有曠世金石聲，人之望而畏者。又時出龍鬼蛇神，以眩蕩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東南士林之語曰：“前有虞、范，后有李、楊。”廉夫奇作，人所不知者，必以寄余，以余為知言者。抑余聞詠歌音聲之為物，明則動金石，幽則感鬼神，豈直草上風行之比哉！廉夫遭盛時，揚言于大廷者也，將與時之君子以頌隆平。樂府遺音，豈宜在野？要使大雅扶世變，正聲調元氣，斯為至也。余不敢不以此望于廉夫，余子不足語此。至正丙戌冬又十月，方外張天雨謹題。(楊維楨,《鐵崖先生古樂府》卷首 1)

張雨首先提出“《三百篇》而下，不失比興之旨，惟古樂府為近”的主張，肯定了樂府詩對比興傳統的繼承。這既是對樂府的肯定，同時也提出了他自己的詩學觀點，那就是師法《詩經》，借古樂府來弘揚風雅比興傳統。張雨高度贊揚楊維楨在古樂府創作方面的成就。他說楊維楨“上法漢、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間”，漢、魏主要指漢魏樂府，少陵即杜甫，二李當指李白、李賀，即盛唐后期到中唐之際的樂府詩，而其贊揚維楨“故其所作古樂府詞，隱然有曠世金石聲，人之望而畏者”之語，恰與陳子昂對東方虬詩“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煉，有金石聲”(陳子昂 16)的說法不謀而合。楊維楨成為與李孝光并稱的奇才，也正是因為其樂府詩作，“明則動金石，幽則感鬼神”，實現了《詩經》“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功用?！扒坝杏荨⒎?，后有李、楊”，說明元代中期詩壇以虞集、范梈等“元詩四大家”為代表，元代后期詩壇則以楊維楨、李孝光為代表，元中期與后期詩的風貌有顯著的差異。以“虞、楊、范、揭”為代表的中期詩壇，是以盛唐詩為最高典范的，他們的主要觀點是倡導盛世之音，鼓吹“大元氣象”，拙文《元代詩學與盛唐氣象》對此有較為詳盡的論述。楊維楨、李孝光則以學中晚唐樂府見稱，元代詩壇從中期到后期的最大變化即在于此。李孝光(1285—1350年)，字季和，溫州樂清(今屬浙江)人。少年博學，以文章負當世名。與楊維楨并稱“楊、李”，早年隱居雁蕩五峰山下，名譽日廣。至正四年(1344年)召為秘書監著作郎，至正七年，擢秘書監丞。今存《五峰集》十一卷。明人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六云：“李孝光季和，東甌人。古詩歌行豪邁奇逸，如驚蛇跳駿，不避危險。當時語云：‘前有虞、范，后有李、楊’，(楊)謂廉夫也?！?胡應麟 241)《四庫全書總目》卷167《五峰集》提要：“元詩綺靡者多，孝光獨風骨遒上，力欲排突古人。樂府古體皆刻意奮厲，不作庸音。近體五言疏秀有唐調，七言頗出入江西派中，而俊偉之氣自不可遏。[……]楊維楨作陳樵集序，舉元代作者四人，以孝光與姚燧、吳澄、虞集并稱，亦不虛矣?！?永瑢等 1449)作為與楊維楨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詩人，張雨將復歸風雅的希望寄托在楊維楨身上，希望楊憑借自己在文壇上的聲望，在歌頌太平盛世之時，要將樂府詩創作發揚光大，“要使大雅扶世變，正聲調元氣”，使《詩大序》中“以風其上，達于事變”和“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毛亨 鄭玄 2)的傳統得以接續。這篇文章作于元惠帝至正七年，公元1346年，此時楊維楨正值中年，其詩歌創作仍處于變化上升期。

楊維楨弟子吳復(？—1347年)，字見心，號云槎，富春(今浙江富陽)人。祖、父皆貧，學而不仕。復弱冠失怙，刻苦讀書。游湖海間，廣交名流，聞見益博。性善吟詠，從楊維楨學古文歌詩，其《輯錄鐵崖先生古樂府序》曰：“會稽鐵崖先生為古雜詩，凡五百余首，自謂樂府遺聲。夫樂府出《風》《雅》之變，而閔時病俗，陳善閉邪，將與《風》《雅》并行而不悖，則先生詩旨也。是編一出，使作者之集遏而不行，始知《三百篇》之有余音，而吾元之有詩也?！?《鐵崖先生古樂府》卷首 2)肯定鐵崖詩在元代詩歌史上的重要地位，又曰：“復學詩于先生者有年矣，嘗承教曰：‘認詩如認人。人之認聲認貌，易也；認性，難也；認神，又難也。習詩于古，而未認其性與神，罔為詩也。’吁！知認詩之難如此，則可以知先生之詩矣?！?卷首 2)這是記錄楊維楨對吳復的諄諄教誨。吳復輯錄的《鐵崖先生古樂府》，共十卷，多有概括性評價，能指明楊詩突破前人之處，值得注意。如《鐵崖先生古樂府》卷一總評：“已上凡二十六首，或述古樂府舊事，或補古樂府所缺，上至精衛之古憤，下及刺客之悲歌，而美刺存焉?！?卷一 12)卷四末總評：“已上凡四十首，多古樂府之續題，或寫風情，或述風土，或吊古憫時，及游方外之作也。以古風人之興象，帶太史氏之評裁。詩家自老杜以來之所稀有也。”(卷四 10)卷五末總評：“已上凡二十有九首，蓋傷世教之陵替，時事之間關，大而天變，細而民情，微幾沉慮，寓于譎諷之中，聞之者可以戒，采之者可以觀矣?！?卷五 9)可見鐵崖重比興、重古體的思想，從創作到詩論，是一以貫之的。

楊維楨在元代詩歌史上的地位甚高，如明人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六所言：“楊廉夫勝國末領袖一時，其才縱橫豪麗，亶堪作者，而耽嗜瑰奇，沉淪綺藻，雖復含筠吐賀，要非全盛典刑。至他樂府小詩，香奩近體，俊逸濃爽，如有神助?！?胡應麟 241)足見楊維楨為元末詩壇領袖，其才華橫溢，詩風學習并接近李賀、溫庭筠、韓偓，這與張雨的說法相近。胡應麟又具體分析楊廉夫各體詩之特點與傳承云：“楊七言絕，如西湖、吳下《竹枝歌》及《春俠宮詞》《續香奩》《游仙》等作，本學夢得、致光，而筆端高爽處，往往逼李供奉。《漫興》學杜，亦略近之。其才情實出趙、揭諸家上。至歌行則太溺綺靡，古詩大著議論，五七近體句格平平，殊無足采，才各有近，不可強也。”(238)又云：“夢得《竹枝》，長吉《錦囊》，飛卿《金荃》，致光《香奩》，唐人各擅。至老鐵乃奄四家有之。如：‘勸郎莫上南高峰，勸儂莫上北高峰。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催愁殺奴’之類，其婉麗夢得靡加?！楣媒褚惯^青丘，玉醴催斟白玉舟。莫向外人矜指爪，酒酣為我擘空侯’之類，其瑰崛長吉莫過。至《春俠詞》：‘美人遺我昆溪竹，未寫雌雄雙鳳曲。愛惜長竿系釣絲，釣得西江雙比目?！肚锴罚骸R云樓外紅絡索，是誰飛下云中仙？剛風吹起望不極，一對金蓮倒插天?！療o論溫、韓，即子建、太白降格揮毫，未知孰勝！”(242)胡應麟認為楊維楨(鐵崖)詩學二李，又兼中晚唐名家劉禹錫、李賀、溫庭筠、韓偓四家之長，因四人處于唐代社會由盛轉衰之時，詩作多言外之意，詩體則多為樂府體，在中晚唐詩壇獨樹一幟，與楊維楨所處的元末時代氛圍相近，鐵崖學習甚至摹仿上述詩人詩風，并且達到較高水平，本在情理之中。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評云：“余觀廉夫，問學淵博，才力橫軼，掉鞅詞壇，牢籠當代。古樂府其所自負，以為前無古人。征諸句曲，良非夸大。以其詩體言之，老蒼奡兀，取道少陵，未見脫胎之工；窈眇娟麗，希風長吉，未免刻畫之誚。”(錢謙益 20)維楨之詩，現存樂府古詩1200余首，近體詩僅200余首，而且樂府古詩多佳作，近體律絕較平庸，錢謙益的評價是較為客觀的。

二、楊維楨詩論要旨

楊維楨對元代詩學的貢獻，首先是關于元詩的分期，他將本朝詩歌分為三期，并予以高度評價，《玩齋集序》云：

我朝古文殊未邁韓、柳、歐、曾、蘇、王，而詩則過之。郝、元初變，未拔于宋；范、楊再變，未幾于唐。至延祐、泰定之際，虞、揭、馬、宋諸公者作，然后極其所摯，下顧大歷與元祐，上逾六朝而薄風雅。吁！亦盛矣。繼馬、宋而起者，世惟稱陳、李、二張。而宛陵貢公，則又馳騁虞、揭、馬、宋諸公之間，未知孰軒而孰輊也？(楊維楨，《玩齋集序》 1183)

楊維楨說元朝的古文成就不及“唐宋八大家”，而詩則過之。第一階段，以郝經、元好問為代表的元初詩人，仍受宋詩影響，比他們稍晚的范梈、楊載等人，學唐而未臻妙境，元初詩沿襲宋末詩風，成就不高。第二階段，即元詩中期，時當延祐、泰定之際，虞、揭、馬、宋諸公效法六朝、大歷與北宋元祐詩，是為元詩的鼎盛時期。貢師泰(1298—1362年)，是比“元詩四大家”晚一代而與楊維楨(1296—1370年)平輩的詩人，楊維楨將其視作元后期的代表性詩人，并認為他體現了元后期詩歌的特點，且專論貢師泰曰：

公以余為通家弟兄，每令評其所著，如“東南有佳人”“嶰谷有美竹”深得比興，“日入柳風息”“芙蓉生綠水”遠詣《選》體，厚倫理如《風樹》《春暉》，樹風操如《葛烈女》《段節婦》《李貞母》《陳堯妻》，感古如《蒼梧》《滕閣》，紀變如《河決》《蘇臺》，論人物如《耕莘》《蹈?！罚畏街馊纭蹲犹摰廊恕贰稐畎谆ā贰秴侵星?，有古樂府遺音，《國字》《黃河》，可補本朝缺制。其他所作，固未可一二數，此豈效世之畸人窮士專攻精治而后得哉？[……]故其詩也，得于自然，有不待雕琢而大工出焉者此也。(楊維楨，《玩齋集序》 1183)

楊維楨認為貢師泰之詩，或深得比興之體，有言外之意，或有厚人倫之效，或激勵風操，表彰節婦烈女，或懷古，或論人，或寫方外之士，這都是從詩歌內容著眼的，主要從儒家詩教的角度立論，認為這些詩“可補本朝缺制”，可見元朝詩教不彰，儒風衰頹。楊維楨贊揚貢師泰詩歌題材豐富多樣，不像某些詩人偏于一隅。在詩歌風格方面，楊維楨評貢詩得于自然，不雕琢，這也是很中肯的評價。此文作于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距貢師泰病逝只有三年時間，故可視為對貢詩的定評。這幾乎也是借評貢師泰詩來評自己。

楊維楨詩論的基本出發點是不滿晚唐、季宋，其《趙氏詩錄序》曰：“評詩之品無異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體，有情性神氣，詩之丑好高下亦然?！讹L》《雅》而降為《騷》，而降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為陶、杜，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氣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學詩于晚唐、季宋之后，而欲上下陶杜、二李，以薄乎騷雅，亦落落乎其難哉！[……]其(趙璋)詩如《陶源》《月蝕》，頗能力拔于晚唐季宋者。它日進不止，其于二李、杜陶，庶亦識其面目。識其面目之久，庶乎情性神氣者并得之。”(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七 2)晚唐，當指唐末格調卑弱的晚唐體，季宋，當指宋末的“四靈”“江湖”諸體，都以偏重于形式短小的律詩、絕句，境界狹小為特點。楊維楨《郭羲仲詩集序》亦曰：詩備于《三百篇》，變于《離騷》、漢樂歌，再變于《琴操》、五七言，“大變于聲律，馴至末唐、季宋而其弊極矣”(《東維子文集》卷七 7)。應當說，元初詩壇即為晚唐季宋所籠罩，因襲摹擬，內容淺薄，毫無新意，故楊維楨所論，是有明顯的現實針對性的，可以說切中元初詩壇的要害。

楊維楨善于借《春秋》來論詩，他本長于《春秋》之學，宋濂《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志銘》：“稍長，從師授《春秋》，說講析辨刺幾逾百十家。”(宋濂 1353)貝瓊《鐵崖先生傳》記楊著有《春秋大意》《左氏君子議》。楊氏《春秋定是錄序》曰：“維楨自幼習《春秋》，不敢建一新論，以立名氏，謹會諸儒之說，而輒自去取之，為《定是錄》?！?《東維子文集》卷六 10)故其論詩與作詩均強調《春秋》筆法，《金信詩集序》是一篇討論《詩》《春秋》與中國詩史關系的重要文章：

自《三百篇》后，人傳之者凡幾何人？屈、賈、蘇、李、司馬、揚雄尚矣，其次為曹、劉、阮、謝、陶、韋、李、杜之迭自名家，大抵言出而精，無厖而弗律也；義據而定，無淫而弗軌也。下此為唐人之律、宋人樂章、禪林提唱，無鄉牛社下俚之謠，詩之敝極矣。金華金信氏，從余游于松陵澤中，談經斷史，于古歌詩尤工。首誦余古樂府三百，輒能游泳吾辭，以深求古風人之六義。又自賀曰：“吾入門峻矣，大矣。吾詩降而下，吾不信也。”一日使為吾詩評，曰：“或議鐵雅句律本屈、柳《天問》，某曰非也。屬比之法，實協乎《春秋》。先生之詩，《春秋》之詩歟？詩之《春秋》歟？”余為之喜而曰：“信可與言詩已?！庇谑墙^筆于近體，所為詩有春草軒所編，如《古琴操》《趙壁詞》《荊卿篇》《博浪椎》《月支王頭飲器歌》，其氣充、其情激、其詞郁以諧。吁！信之詩有法矣。此豈一朝一夕之致耶？(《東維子文集》卷七 9)

楊維楨認為，《詩三百》之后，中國的主流文學即為詩賦，其足以流傳后世者，首先是先秦兩漢之際屈原、賈誼、司馬相如、揚雄的辭賦，相傳為蘇武、李陵的五言古詩，接下來是魏晉至唐代“曹、劉、阮、謝、陶、韋、李、杜”的五七言古詩，他對上兩類作品是充分肯定的，肯定這兩類詩賦“言出而精，無厖而弗律也；義據而定，無淫而弗軌也”，這里涉及楊維楨評論詩文的重要標準，即反對“言厖而弗律，義淫而無軌”，厖即雜亂，《尚書周官》：“推賢讓能，庶官乃和，不和政厖?！?王世舜王翠葉譯注 471)“言厖而弗律”是批評詩文語言雜亂無章，“義淫而無軌”是說詩文的內容格調低下，不合正道，而楊維楨上面所列的兩類詩賦，沒有“言厖”“義淫”之弊，所以為佳作。第三類為唐人律詩、宋人樂章(即曲子詞)、禪林提唱(佛家偈頌之類韻語)，在楊維楨看來，這些下里巴人之曲的出現，表明詩歌衰弊已達極點，楊氏對前兩類詩賦的評價較為確切，對第三類詩的評價不無偏頗，但集中反映了他重古詩(五七言古體詩)、輕律詩(包括講究格律的曲子詞)的基本觀點。本文是楊維楨為其弟子金信的詩集作序，先引金信之言，稱楊維楨詩為“《春秋》之詩”，或“詩之《春秋》”，深得“屬比”(比興)之法；接下來，楊維楨說金信“絕筆于近體”，且贊揚金信之詩如《古琴操》《博浪椎》《月支王頭飲器歌》等，“其氣充、其情激、其詞郁以諧”，金信以上諸詩已失傳，從《全元詩》所載《月支王頭飲器歌》(有楊維楨、貫云石作及張憲、李費諸人和作)，均為五七言古詩，足見楊維楨論詩重《春秋》褒貶之義，在詩體的選擇上重古體、輕近體的特點。

楊維楨論杜甫之詩，強調其詩并非止于實錄，而是有《春秋》之法，其《梧溪詩集序》曰：“世稱老杜為‘詩史’，以其所著備見時事。予謂老杜非直紀事史也，有《春秋》之法也。其旨直而婉，其辭隱而見，如《東靈湫》《陳陶》《花門》《杜鵑》《東狩》《石壕》《花卿》，前后《出塞》等作是也。故知杜詩者，《春秋》之詩也，豈徒史也哉！[……]《梧溪集》者，江陰王逢氏遭喪亂之所作也。予讀其詩，悼家難，憫國難，采摭貞操，訪求死節，網羅俗謠與民謳，如《帖木侯》《張武略》《張孝子》[……]諸篇，皆為他日國史起本，亦杜史之流歟！逢本山澤之士，其澹泊閑靜是其本狀，而有《春秋》屬比之教，故予亦云《春秋》之詩也，采詩之官茍未廢也，則《梧溪》之《春秋》得以私自托也?！?《東維子文集》卷七 10—11)《春秋》為編年體史書名，相傳是孔子據魯史修訂而成。所記起于魯隱公元年，止于魯哀公十四年，凡二百四十二年，敘事極其簡略，用字寓褒貶于其中，為其傳者，以《左氏》《公羊》《谷梁》最著。宋人范仲淹《近名論》：“孔子作《春秋》，即名教之書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貶之，使后世君臣，愛令名而動，畏惡名而慎矣?！?范仲淹 155)可見《春秋》之義，不僅要記述史實，更重要的是抑惡揚善，且寓褒貶于其中，并不直言。論杜詩而及于《春秋》，是頗有根據的，因杜甫遠祖杜預，即為研究《春秋》的名家，有《春秋左傳注》行世。則《春秋》實為老杜之家學，楊維楨指出杜甫詩得《春秋》大義，當然是合乎邏輯的，杜甫《八哀詩·贈司空王公思禮》“曉達兵家流，飽聞《春秋》癖”(杜甫 3959)，即用杜預有“《春秋》癖”之典；“《春秋》褒貶例，名器重雙全”(《哭韋大夫之晉》 5810)則是贊揚韋之晉能深明《春秋》大義?！跺X注杜詩》《杜詩詳注》等多種杜詩注本，均強調杜詩的“《春秋》之義”“《春秋》之法”。楊維楨從這一角度評王逢之詩，是很有眼光的。楊維楨重在肯定王逢描寫喪亂之作，得《春秋》至杜詩大意，亦言之成理。

楊維楨《學詩齋記》則進一步就《詩》與《春秋》的關系立論：

吳興陳生魯從余于云間學經業，且曰：“某不敏，未敢學先生之《春秋》，而《詩》者，實與《春秋》相表里也，愿先生學《詩》而復及于《春秋》也！”且名肄業所曰“學詩齋”，請記一言以自勖。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敝當嫡?，豈泥于章句文辭之末者所能得哉？孟子論：“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而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此孟子之善學詩也。又曰：“《詩》亡然后《春秋》作。”蓋孔子錄夷王、懿王之詩，迄于陳靈之事，而三綱五常有不忍言者矣。故《詩》亡《春秋》作。(《東維子文集》卷十四 3)

楊氏此論的要旨是“《詩》亡然后《春秋》作”，此語出自《孟子·離婁下》：“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朱熹 275)朱熹《集注》：“王者之跡熄，謂平王東遷，而政教號令不及于天下也?！对姟吠觯^《離黍》降為《國風》而《雅》亡也?！洞呵铩?，魯史記之名，孔子因而筆削之?！?朱熹 275)趙岐注：“王者謂圣王也。太平道衰，王跡止熄，頌聲不作，故詩亡春秋撥亂作于衰世也?！?趙岐 267)其實對《詩經》也好，《春秋》也好，楊維楨最重視的都是其“褒貶之義”，主要是意在言外，不可直說的“貶義”或諷刺之意，《詩經》中有不少含諷刺之意的作品。《詩經》的作者往往直接表達怨憤與不平，如“維是褊心，是以為刺”(毛亨 鄭玄 139)，此詩寫縫衣女(女奴隸)所縫制的衣服自己無法享用，卻被奴隸主占有，故作此詩刺之。“家父作誦，以究王讻”(264)，《詩序》：“《節南山》，家父刺幽王也?！?261)“王欲玉女，是用大諫”(403)，《詩序》：“《民勞》，召穆公刺厲王也?！?401)按照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的說法，“《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司馬遷 7672)?！洞呵铩烦蓵碛凇对娊洝?，但其重諷刺、重言外之意的思路與《詩經》是一致的，效果也十分相近?！睹献印る墓隆罚骸翱鬃映伞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趙岐注：“言亂臣賊子懼《春秋》之貶責也?！?趙岐 211)

楊維楨《梧溪集序》認為杜詩深得《春秋》之法，即“其旨直而婉，其辭隱而見”，并非簡單記錄史實的“詩史”，且舉老杜《悲陳陶》《留花門》《三吏》《三別》、前后《出塞》諸詩為例，所論甚確，楊氏指出王逢《梧溪集》中諸詩，能繼老杜之風，得《春秋》之旨。楊氏《學詩齋記》則是從理論上論述作詩當追求《春秋》大義。楊維楨自己的詩歌創作，也是以追求《春秋》大義為指歸。楊維楨亦以《春秋》之學授予弟子，貝瓊《灌園集序》曰：“《灌園集》者，秦溪馬君文璧之所著也。文璧早歲從鐵崖楊公授《春秋》學，尤工詩與書畫，每遇佳山水，必托之豪素，有董北苑、米南宮之法，輒自題其左，時號‘三絕’?！?貝瓊，卷七 4)

楊維楨論詩，重視古體詩(樂府)而輕視律詩，這與他不滿“晚唐、季宋”之詩的觀點是一致的。其《蕉窗律選序》曰：“詩至律，詩家之一厄也。”(《東維子文集》卷七 9)

三、“鐵崖詩派”詩論的主要內容

楊維楨《鐵笛道人自傳》云：“與永嘉李孝先、茅山張伯雨、錫山倪鎮、昆陽顧瑛為詩文友?！?楊維楨，《鐵崖文集》卷三 9)楊維楨《可傳集序》曰：“吾鐵門稱能詩得南北凡百余人，求其自(張)憲及吳下袁華輩者不能十人?！?朱存理編 191)其《郯韶詩序》則重點介紹了與他關系密切的東南詩人群，實即“鐵崖詩派”的基本陣容：“吾求之東南，永嘉李孝光，錢唐張天雨，天臺丁復、項炯，毗陵吳恭、倪瓚，蓋亦有本者也。近復得永嘉張天英、鄭東，姑蘇陳謙、郭翼，而吳興得郯韶也?！?《東維子文集》卷七 5)

張雨、郯韶的詩論已見上文，此處討論鐵崖同道與弟子的詩論，以李孝光、倪瓚、貝瓊三人為主。

李孝光是與楊維楨年輩相近、志趣相同的詩人，楊維楨《瀟湘集序》曰：“余在吳下時，與永嘉李孝光論古人意。余曰：‘梅一于酸，鹽一于咸，飲食鹽梅，而味常得于酸咸之外，此古詩人意也。后之得意者，惟古樂府而已耳?！⒐庖杂嘌詾轫t，遂相與唱和古樂府辭。好事者傳于海內，館閣諸老以為李楊樂府出，而后始補元詩之缺，泰定文風為之一變?！?《東維子文集》卷十一 4)章懋《楊鐵崖詠史古樂府序》：“于是會稽楊鐵崖先生與五峰李季和，始相倡和，為漢魏樂府辭，崛強自許，直欲度越齊、梁而上薄《騷》《雅》，偉乎其志哉！”(章懋 2204)“李、楊樂府”大體上等同于“鐵崖樂府”，均為古體的樂府詩。先看李孝光《檜亭集原序》：

論詩至于宋南，幾于無詩。迨其末年，士之避世居永嘉、臨海二州，乃始復為詩，力追古人。其閭里子弟，狎熟長老先生，謠詠呻唫之遺習，皆善屬和。國初以來，臨海為詩數十家，其什曰閬風、樗園、山南、天逸、素心、圣泉，其后又有張子先、陳剛中、楊景羲，皆自樹一家，足以名世。閬風詩最夥，至滿千什，然皆以位卑莫傳。予頃家居，有持《瀛海篇》視我，顯暢明白，反復讀之，令人欲飛。余曰：“必臨海之產也。”果然。后至建業，見仲容。仲容已五十余，觀其詩，皆已絕去生獰、操蹙、精悍，猶之宛馬不踶、不嚙、不覂，而日行千里，眾馬雖十駕，不能超也。仲容拓落不耦，莫為知己，獨鳴之聲詩，以自陶寫。其菀結之氣，夷睨世之學士后生，蹴踏翰墨之場，縮手袖間而去之。(李孝光 337)

此篇詩序是李孝光為丁復(字仲容)《檜亭集》而作，作者首先敘述宋南渡后，士大夫避亂于永嘉、臨海，才在戰亂環境中開始關注詩歌，恢復因長久戰亂而衰落的詩壇生機，臨海之地詩歌創作日益繁盛，出現數十位詩文名家，如舒岳祥(閬風)、劉莊孫(樗園)、王應高(山南)、高耕(天逸)、盛象翁(圣泉)諸人，丁復亦為臨海詩風的代表。丁復平生落拓不偶，以詩抒發其“菀結”之氣，“菀結”即郁郁不平，《詩·小雅·都人士》：“我不見兮，我心菀結?！?毛亨 鄭玄 239)但他才學高超，而且為人灑脫不羈，時出新語，卻又無意于以此揚名，其詩求新求變、恥為陳言，與韓愈“惟陳言之務去”遙相呼應。對此，李孝光也十分欣賞。

倪瓚《拙逸齋詩稿序》，首先肯定《詩》《騷》、漢魏五七言詩，然后著重指出：“五言若陶靖節、韋蘇州之沖淡和平，得性情之正，杜少陵之因事興懷、忠義激烈，是皆得《三百五篇》之遺意者也。夫豈流連光景，歲鍛月煉，而為縟麗夸大之辭者之所可比哉？”(倪瓚 695)對陶韋之沖淡和平、老杜之忠義激烈，同樣高度贊美，而不滿于流連光景、縟麗夸大、講究鍛煉之詞。接著說，周正道在天下太平之時，詩文多切于實用。兵興以來，生靈涂炭，其詩格大變：“(周)正道甫自壯至其老，遇事而興感，因詩以紀事，得雜體詩凡若干首。不為縟麗之語，不費鏤刻之工，詞若淺易而寄興深遠，雖志浮識淺之士讀之，莫不有惻怛羞惡是非之心，仁義油然而作也?！?695)倪瓚認為，周正道之詩合乎“興觀群怨”之旨，深得“思無邪”之義，近乎沖淡和平之音。倪瓚是元代著名畫家，其畫以天真幽淡為宗，世稱“逸品”。云林論詩，推崇的也是沖淡蕭散的田園山水詩。詩本乎性情，反對雕飾，詩歌自然以沖淡和平的風格為貴。這種風格首先得之于“性情之正”，而不是“流連光景，歲鍛月煉”之“縟麗夸大之辭”所能達到的。其《秋水軒詩序》曰：“子朱子謂陶、柳沖淡之音，得吟詠性情之正，足為學之助矣。廬山陳君惟允好為歌詩，凡得若干首，讀之悠然深遠，有舒平和暢之氣，雖觸事感懷，不為迫切憤激之語，如風行波生，渙然成文，蓬然起于太空，寂然而遂止，自成天籟之音，為可尚矣?！?695—696)倪瓚《謝仲野詩序》云：

《詩》亡而為《騷》，至漢為五言，吟詠得性情之正者，其惟淵明乎？韋、柳沖淡蕭散，皆得陶之旨趣，下此則王摩詰矣，何則？富麗窮苦之詞易工，幽深閑遠之語難造。至若李、杜、韓、蘇，固已烜赫焜煌，出入今古，逾前而絕后，校其情性有正始之遺風，則間然矣。延陵謝君仲野，居亂世而有怡愉之色，隱居教授以樂其志，家無瓶粟，歌詩不為愁苦無聊之言，染翰吐詞必以陶、韋為準則。己酉春，攜所賦詩百首，示余于空谷無足音之地，余為諷詠永日。飯瓦釜之粥糜，曝茅檐之初日，怡然不知有甲兵之塵、形骸之累也。余疑仲野為有道者，非歟？其得于義熙者多矣。(倪瓚 696)

倪瓚認為上自《詩經》《離騷》，下至陶淵明之詩，都是“吟詠得性情之正者”。他極力推崇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等人“沖淡蕭散”的風格，認為他們是陶淵明的繼承者。元人謝仲野身居亂世，泰然處之，隱居教授以為生計，家無余糧，作詩卻無愁苦無聊之音，能以陶、韋詩為榜樣，達到或接近了陶詩的境界，讀之有瀟灑出塵之感。倪瓚提出“富麗窮苦之詞易工，幽深閑遠之語難造”的觀點，認為李白、杜甫、韓愈、蘇軾等著名詩人，都有“正始之遺風”的成分，謝仲野更是如此，“居亂世而有怡愉之色”，隱居山林，教書自娛，樂其所為，“不知有甲兵之塵、形骸之累”，他的心是自由曠達的，所作詩歌亦絕無“愁苦無聊之言”。其《樵海詩集小引》同樣強調秦文仲“處窮而能樂，顛沛而能正”，“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孝友而忠信，外柔而中剛”(697)，得陶淵明之真傳。

貝瓊(1297？—1379年)，字廷琚，又字仲琚，一名闕，字廷臣，又字廷珍，嘉興崇德(今浙江桐鄉)人。為人篤志好學，四十八歲方領鄉薦。張士誠據姑蘇，累征不就。后避亂于殳山，博覽經史。貝瓊從楊維楨學詩多年，頗得其真傳。貝瓊《鐵崖先生傳》：“論曰：元繼宋季之后，政厖文抏，鐵崖務鏟一代之陋，上追秦漢，雖詞涉夸大，自姚、虞而下，雄健而不窘者，一人而已。湖南李祈評其所作曰：‘玉光劍氣，自不可掩，身屢詘而名益昌’，良有以夫?！?貝瓊，卷二 10)《鐵崖先生大全集序》曰：“識者以其天才似太白而學力過之，不然，何其正聲勁氣，薄九霄，空四海，而凌鑠一世哉?！?貝瓊，卷七 1)

貝瓊的《隴上白云詩稿序》重點指出“鐵崖體”的歷史地位，即興盛于元朝后期、非政治中心，與元中期“元詩四大家”的詩在內容、形式諸方面均有很大不同：

蓋元初文治方興，而吳興趙公子昂、浦城楊公仲弘、清江范公德機，務鏟宋之陳腐，以復于唐。其相繼起于朝者，有蜀虞公伯生、西域馬公伯庸、江右揭公曼碩、莆田陳公眾仲。在外則永嘉李公五峰、會稽楊公鐵崖、錢唐張公句曲，而河東張公仲舉亦留三吳，以樂府唱酬。金舂玉應，骎骎然有李、杜之氣骨，而熙寧、元豐諸家為不足法矣。下至四明黃公伯成、曲江錢公思復，亦皆卓然可觀者。(貝瓊，卷二十九 1)

可知李孝光、楊維楨年輩既晚于虞、揭諸人，是元代后期詩壇的代表，而且其活動中心也不在政治中心，屬于在野派。楊維楨“鐵崖詩派”的特點如《元詩選》初集卷五十四“張都事憲”條所云：“思廉(張憲)與鐵崖諸君，同為一時能言之士。當元季擾攘，志不獲伸，才不克售，傷時感物而泄其悲憤于詩。此可謂思廉之知己也己?！?顧嗣立 1919)貝瓊的《乾坤清氣序》也討論“鐵崖體”與元中期詩的異同：“有元混一天下，一時鴻生碩士若劉、楊、虞、范出，而鳴國家之盛。而五峰、鐵崖二公繼作，瑰詭奇絕，視有唐為無愧?；蛟粍?、楊而下善詩矣，豈皆李杜乎？則應之曰：《韶濩》息而《鼓吹》作，袞冕棄而南冠出，固有非李杜而李杜者也?！?貝瓊，卷一 9)認為楊維楨、李孝光詩風異于“元詩四大家”，卻有獨到之處，面目雖與李杜不同，而精神上卻是李杜最好的繼承者。

小 結

楊維楨為元代后期詩壇領袖，以他為中心形成了“鐵崖詩派”，成員達百余人，核心成員有李孝光、張雨、倪瓚、顧瑛等楊氏友人，郯韶、吳復、貝瓊等楊門弟子，在東南一帶聲勢極盛。他們的詩論與元前、中期以“元詩四大家”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為代表的詩論有很大不同：“元詩四大家”生逢元朝盛世，詩作多鼓吹盛世之音，論詩以盛唐詩為效法的榜樣，是宋人嚴羽所言的“盛唐氣象”在元朝的再現，是一種雍容和雅的廟堂之音；鐵崖詩派諸人生逢衰世、亂世，作詩多抒發憤懣之情，論詩重視由盛唐后期至中唐的詩風，對于暴露現實陰暗面的詩作較為欣賞，是“變風”“變雅”，是在野者的呼聲。詩歌風格方面，“元詩四大家”欣賞雄壯宏偉之作，鐵崖詩派則喜歡瑰奇華艷、沉博絕麗之什；詩體方面，“元詩四大家”較重嚴謹整飭的律詩，鐵崖詩派提供縱橫捭闔的樂府古詩?！霸娝拇蠹摇闭撛姸嗵岢珚^發有為的入世之音，“鐵崖詩派”則認同陶與韋、柳的閑淡之作、出世之音?！霸娝拇蠹摇碧岢鎸ΜF實、直抒胸臆；“鐵崖詩派”主張隱晦曲折，用《春秋》筆法。總之，在中國詩學史上，楊維楨及其“鐵崖詩派”的詩論，是應當占有一席之地的。

注釋[Notes]

① 吳才老：北宋人，創立“古韻通轉”之說，是較早研究上古韻部的學者。楊慎《古音叢目序》云：“吳才老嘗著《詩補音》《楚辭釋音》《韻補》三書，皆古音之遺也。”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卷八稱：“疑古文自吳才老始?！眳⒁婇惾翳常骸豆盼纳袝枳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598頁。

② 參見丁放：《元代詩學與盛唐氣象》，《北京大學學報》5(2015)：58—65。

③ 楊維楨《鹿皮子文集序》：“言有高而弗當，義有奧而弗通，若是者后世有傳焉無有也。又況言厖而弗律，義淫而無軌者乎？[……]言厖義淫，非傳世之器也?！?《東維子文集》卷六 1)

④ 顧嗣立《元詩選初集》卷64顧瑛：“四方名士若張仲舉、楊廉夫、柯九思、李孝光、鄭明德、倪元鎮，方外若張伯雨、于彥成、琦元璞輩，常主其家，日夜置酒賦詩。[……]一時風流文雅，著稱東南焉。”(顧嗣立 2321)

⑤ 《元詩選》三集卷5項炯：“炯字可立，臺之臨海人，端行績學，通群經大義，為時名儒，晦跡不仕，一時名公碩士，若金華黃溍晉卿、晉寧張翥仲舉輩，多從之游。嘗居吳中甫里書院，時與玉山唱和，其古樂府如《吳宮怨》《公莫舞》《空井辭》《江南弄》等篇，酷似李長吉，惜其詩不多傳云?！币婎櫵昧ⅲ骸对娺x三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47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63頁。郭翼，見楊維楨《郭羲仲詩集序》，《東維子文集》，《四部叢刊》本卷七，7。丁復，見李孝光《檜亭集原序》，丁復：《檜亭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08冊，第337頁。

⑥ 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六：“吾昆山顧瑛，無錫倪元鎮，俱以猗卓之資，更挾才藻，風流豪賞，為東南之冠，而楊廉夫實主斯盟。[……]夫以顧、倪之富與廉夫之豪縱而若此，其于陶靖節，可謂異軌同操?！眳⒁姸「１］嫞骸稓v代詩話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40頁。

⑦ 《拙逸齋詩稿》，周南老著。周南老字正道，周敦頤之后，宋末徙吳，南老生于元季，任永豐縣學教諭，改當涂，后任吳縣主簿、浙江省掾。著有《易傳集說》《姑蘇雜詠》《拙逸齋稿》等。

⑧ 貝瓊《鐵崖先生大全集序》：“瓊早登先生之門，今二十五年矣。中罹兵變，不相知者久之。”此序作于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可見貝瓊追隨楊維楨之久。見貝瓊：《清江貝先生文集》卷七。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1頁。

⑩ 《元詩選》初集卷66張雨小傳：“晚年尤為楊廉夫所推重。吳郡徐良夫序其詩曰：虞范諸君子，以英偉之才，諧鳴于館閣。而流風馀韻，播諸丘壑之間，外史以豪邁之氣，孤鳴于丘壑，而清聲雅調，聞諸館閣之上。雖出處不同，其為詞章之宗匠一也。夫以方外詩人，而與館閣詞臣相頡頏，寧非一代之盛歟？”(顧嗣立 2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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