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責任：企業環境責任的新階段

錢小軍 龔洋冉

2020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上提出“中國將提高國家自主貢獻力度，采取更加有力的政策和措施，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睂崿F“雙碳”目標成為我國貢獻世界、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的莊嚴承諾。根據已有測算結果，自2013年以后，我國碳排放總量在全球總量中的占比超過30%，位居世界前列 ；從能源結構來說，我國能源供給和消費體系仍然以化石能源為主，其中煤炭和石油的排放占能源消費總量的93%以上 ，結合我國整體仍處于發展中國家階段，實現“雙碳”目標時間緊、壓力大，需要整個社會的共同努力。作為社會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企業生產經營活動對碳排放有著重要影響。在此背景下，我們提出，碳責任是企業環境責任的新階段，推動我國企業履行碳責任，實現節能減排背景下的提質增效是實現基于“雙碳”目標的高質量發展的必經之路。

人類社會發展史就是一部人類與自然環境互動的歷史。自古以來，人類就通過各種生產生活活動對環境產生影響，來優化自己的生存空間、提升生存質量。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以后，人類社會進入社會化大生產時代，以企業為代表的商業組織承擔了社會中除農業以外的大部分生產經營活動，與此同時，企業規?；?、集成化和機械化的生產以及對化石能源和礦產資源不斷增長的需求使得人類生產經營活動對自然環境的影響急劇惡化。社會開始認識到，企業對自然環境的影響是人類發展外部性影響的一個重要方面。這也是企業承擔環境責任、實施環境管理的開始。

企業環境責任認知的演變

回溯歷史，我們認為企業對環境責任的認知經歷了責任缺失、責任回避、責任承擔和責任創新四個階段（見表1）。在不同階段，企業對于自身的環境責任呈現出不同的認知水平、關注重點、管理導向和行為表現。

責任缺失階段是企業環境責任的初始階段，人類工業社會初期（18世紀-19世紀）基本屬于這一階段。此時的企業致力于將各種自然資源變成生產資料，不斷擴大生產規模，企業只關心如何以更低廉的成本獲得更多的生產資料，從而生產出更多的工業品以賺取利潤。

快速的工業化和城鎮化產生的需求推動著企業不斷向自然環境索取資源，而社會和企業此時都沒有意識到不加規范控制和不考慮外部成本的社會化大生產不僅會對自然環境造成破壞，同時環境破壞的惡果還會反噬自身，環境污染及其導致的疾病、事故等問題在20世紀后半葉層出不窮——1952年英國倫敦的煙霧事件、1956年日本水俁病事件、1984年印度博帕爾事件等都是對社會發展和人類福祉產生重大損害且廣為人知的環境事件。

表1 企業環境責任認知的演變過程

正如羅杰·奧斯本（Roger Osborne）在《鋼鐵、蒸汽與資本：工業革命的起源》中寫到的，“工業革命之前的人類，竭盡全力與自然界保持一種脆弱的平衡狀態。絕大部分人都在饑餓、疾病和衰老的威脅下，勉強地茍活在世界上……工業化改變了整個人類社會……極大地改變了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產生了新的經濟和社會組織方式……與此同時，我們也會看到工業革命帶來的負面影響——破壞自然、污染環境、氣候惡化和不平等加劇?！?/p>

隨著企業環境責任缺失造成負面后果的不斷顯現，社會各方開始通過制定法律法規、社會組織監督等多種形式推動企業承擔環境責任，至此進入了企業環境責任認知的下一個階段——責任合規。從全球范圍來看，責任合規階段大致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前后，美國國會于1980年頒布了《超級基金法案》（又稱《綜合環境反應補償與責任法》），歐盟自1973年以來頒布了系列《歐盟（歐共體）環境行動規劃》，我國人大于1989年頒布了《中國環境保護法》。這些具有代表性的環境法律對于企業自然資源開采程度和污染排放標準進行了明確限制的同時，也規范了企業應采取的環境保護措施。這從法律意義上規定了企業應當擔負的環境責任，也讓企業開始有了合規意識。此時的企業出于規避違法風險的需要，開始正視自身的環境責任，主要體現為底線達標策略。

專業從事環境保護的社會組織則在法律法規基礎上，一定程度地加速了企業責任合規到責任承擔的過渡。我國的環境保護NGO公眾環境研究中心（Institute of Public and Environmental Affairs， IPE） 于2006年主導開發了“蔚藍地圖”數據庫及網站，它全面收錄了自2006年以來31省、337地級市政府發布的環境質量、環境排放和污染源監管記錄以及企業基于相關法規和企業社會責任要求所做的環境披露 ?；凇拔邓{地圖”，2010年-2011年IPE連續發布《蘋果的另一面》和《蘋果的另一面2》兩份報告，以詳實的數據、有力的證據和結論披露了蘋果公司在華供應鏈企業生產經營對當地造成的嚴重污染，同時IPE呼吁公眾通過抵制購買和郵件敦促等方式對蘋果公司進一步施加壓力，促使蘋果公司開始正視問題，從而在產品的制造鏈和供應鏈的環境表現上實現了長足的進步——近年來蘋果公司在IPE綠色供應鏈指數中連續排名第一。蘋果公司CEO庫克于近日公開宣布，未來新iPhone的生產將努力實現依靠可再生資源制造，“不再消耗地球上的任何東西”。目前Mac電腦上40%的鋁和iPhone 12中98%的稀土已經做到使用回收再利用的資源 。蘋果公司在環境責任方面的認知與實踐表現就是一個典型的從責任缺失到責任合規再到責任承擔，最后開始責任創新的過程。

碳責任——企業環境責任的新階段

企業碳責任的出現是基于人類對地球氣候變化和影響所達成的共識——1988年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 成立，該組織在1990-2013年發布了五次《氣候變化：自然科學基礎》報告，指出從長期來看，全球范圍內的氣候變暖會給自然和人類系統帶來諸多風險和不利影響，人類活動所排放的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是造成氣候變暖的主要原因。1997年聯合國京都氣候大會出臺的《京都議定書》是人類歷史上首個限制溫室氣體排放的法規。盡管在之后歷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各國就碳排放測算、碳責任承擔等問題爭論不休。毋庸置疑的是，以碳責任為代表的環境責任成為了國家及所有社會主體，當然也包括企業，不可回避的議題，成為各國之間對話的重要“通用語言”之一。

從商業倫理角度來看，企業履行環境責任有著“道義論”和“結果論”兩種動機：企業以“道義論”動機來履行環境責任依靠的是企業所有者和管理者對于企業與自然環境之間關系的認知和意識，即“企業應該為自然環境保護做什么”；企業以“結果論”動機來履行環境責任則依據的是企業實施環境管理給企業帶來的潛在損益，即“保護自然環境能為企業帶來什么”。在責任創新之前的階段，企業與社會各界往往因為兩種動機的“不兼容”而相互質疑——企業會以不屬于自身責任范疇而忽視、拒絕基于“道義論”的責任，社會各方則會以“漂綠”、“印象管理”等理由質疑企業履行環境責任的動機、持續性和有效性，從而對企業履責動力和效果產生負面影響。

然而，企業碳責任是“道義論”和“結果論”動機的深度結合，在對應的企業認知、關注重點、管理導向和倫理準則等方面均有創新。企業履行碳責任的根本目標是企業在可預見的未來實現永續經營，該目標的倫理基礎是根植于自然環境的稀缺性、脆弱性和不可逆性這一客觀規律，即企業（乃至人類社會）需要在永續運轉的自然環境中才能實現永續經營，這明確了企業基于碳排放與自然環境的雙向客觀聯系。

所以，在責任創新階段，企業碳責任的關注重點應該由環境為企業帶來的產出到成本再到收益，轉變為環境為企業帶來的未來空間，企業管理者需要考慮是否應該減少自然資源開采和投入以控制企業碳排放的增幅、是否應該使用循環利用的自然資源或采用可再生資源替代非可再生資源以減少企業碳排放總量和對應的實現路徑，包括企業履行碳責任的戰略、管理和技術的創新。企業碳責任的管理重點也從以往的結果和效率導向轉變為長期導向，即企業更可能致力于在滿足當代人需求的基礎上，為下一代人儲備足夠的發展潛力，創造充裕的發展空間，探索可行的發展路徑。這種管理導向是從更廣闊的自然和社會環境層面來描述企業責任、企業權益和企業價值，這也意味著企業的碳責任是人類社會在未來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抓手之一。

碳責任在企業生產經營中的落地落實

基于碳責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推動企業履行碳責任，實現碳責任在生產經營中的落地，成為企業未來可持續發展的重要議題。歐萊雅（中國）是已經成為履行碳責任的先行企業的代表，其于2015年將集團在亞太地區最大的彩妝生產基地天美工廠建設成為“零碳工廠”的過程可以給予我們一些啟示。

歐萊雅集團于2013年提出了自己的環境責任計劃——“美麗，與眾共享”（sharing beauty with all），該計劃向世界承諾：到2020年，該企業的二氧化碳排放總量將在2 0 0 5年的基礎上減少60%，企業還將通過技術創新等手段，降低產品的水耗，減小工業廢棄物的排放以及提升資源的可再生和回收利用比率，最終實現商業目標和可持續目標的融合，推動歐萊雅集團實現面向未來的轉型。在此背景下，天美工廠管理層自建廠伊始就將基于“零碳”的碳責任實踐納入了日常生產和運營過程中。

在“零碳”工廠建設初期，天美工廠通過改造廠房減少能源消耗，更新改良生產設備、提升改善設備的能源使用效率以及排放標準，設立工業廢棄物處理流程，努力實現廢棄物的再利用。

在“零碳”工廠建設的縱深期，天美工廠開始考慮通過優化能源結構來進一步減少工廠碳排放的總量。廠方管理層經過調研認為，工廠只有徹底改變運行能源結構，才能在產能擴大12倍的情況下，實現碳排放相較于2005年減少60%的目標。考慮到宜昌以及周邊具備的水電資源（如三峽、葛洲壩等），天美工廠最終在當地政府的支持和協助下，為天美工廠鋪設了專屬水電直供電纜，以替代原來以化石能源為主的能源結構，終于實現了天美工廠廠區范圍內生產經營的“零碳”目標。

隨后，天美工廠持續推進類溫室氣體（例如制冷劑逸散）的“深度減排”。制冷劑（如氟利昂）逸散到空氣中被認為會破壞臭氧層從而加重全球變暖，因此是一種變相的碳排放。天美加強了對制冷機供應商的管理，要求在維護設備的過程中細化操作流程減少氟利昂的逸散，同時采用專業設備對制冷機和制冷劑進行維護和儲備，力圖實現制冷劑“零逸散”的深度減排。

歐萊雅 “零碳工廠”的實踐告訴我們，企業要落實碳責任必須首先建立“碳意識”，通過對企業生產經營的全過程梳理，查找所有可能的碳減排環節和責任主體，然后認真并嚴格地將碳責任落到實處。

結語

我們有理由相信，企業履行以碳責任為代表的環境責任將很快成為企業未來發展的競爭優勢。正如本文開篇所言，“雙碳”目標已經成為我國乃至世界實現可持續發展的中心議題和重要標準，履行碳責任要求企業具備對應的戰略模式和組織能力，率先形成穩定、可行的模式及能力的企業可以通過獲取國家政策支持，參與制定行業產業標準，提升產品附加值等方式，具備“先發優勢”（faster mover advantage），搶占先機。

正如聯合國《2020年人類發展報告》中所呼吁的那樣“人類已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但同時也把地球帶到了懸崖邊?！菚r候做出改變了?！碧钾熑问瞧髽I環境責任的新階段，是企業在未來“應該做”和“必須做”的事情。企業要通過主動履行以碳責任為代表的環境責任以實現自身以及自然與社會環境的永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