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浩 于陽
摘? ? ? 要:《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頒布與實施,對于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促進未成年人健康成長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但其所構建的專門教育制度體系操作性不強,仍需積極探索。未來,應修改相關法律規范,形成統一的罪錯未成年人專門教育法律體系;整合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和不良行為教育矯治資源,促進專門教育發展;完善行政化的決定方式;構建分級分類處遇模式。
關? 鍵? 詞:《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收容教養;專門教育;專門矯治教育
中圖分類號:D922.183?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21)10-0118-11
收稿日期:2021-05-18
作者簡介:孫傳浩,天津大學刑事法律研究中心研究人員,法律碩士,研究方向為刑法學;于陽,天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刑事法學和少年法。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9年度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一般項目“中美城市青少年犯罪的時空分布與防范對策比較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SFB2023。
近年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呈現出一定的低齡化、暴力化趨勢,特別是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實施的嚴重不良行為屢見報端。有學者主張對收容教養制度進行改革和完善,也有學者對我國是否仍需保留收容教養制度產生爭論。[1]2020年12月26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四次會議審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以下簡稱《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這兩部法律分別于2021年3月1日和6月1日起實施。此次立法修改取消了我國長達60余年的收容教養制度概念,[2]將有關措施納入專門教育并細化和完善其程序規范,是一次適合我國國情的重要制度改革。[3]筆者認為,由法律條文所構建的專門教育法律體系仍存在一些問題,應盡快補充和完善相關法律規定,真正建立起權威、嚴謹、可操作性強的專門教育制度規范。
一、“兩法”修訂不徹底導致法律適用困難
《刑法修正案(十一)》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17條第4款規定的收容教養制度納入專門教育,具有重要的改革價值和實踐意義。當然,立法過程和實施效果不可能一蹴而就,這次立法修改所構建的專門教育體系仍缺乏可操作性的實施細則,對于一些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仍未能有效回應,相關程序之間尚未形成較為合理的銜接機制,容易造成實踐中的適用困難。
(一)實體條件不明確
⒈專門教育和專門矯治教育之間關系不明確。《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二審修訂過程中,立法機關表示“不再保留收容教養制度,將有關措施納入專門教育”。從這一表述來看,作為收容教養的替代措施,專門矯治教育應歸屬于專門教育范疇之內。但除了表述上存在差異,專門矯治教育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3條、第44條規定的專門教育適用情形也不盡相同,前者針對的是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觸犯刑法的行為,而后者針對的是實施尚未達到觸犯刑法的其他嚴重不良行為。此外,專門矯治教育的矯治場所和矯治模式也更為嚴格,不僅規定了分校區、分班級設置專門場所,執行方式也實行“閉環管理”。《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59條在規定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時也列出了這兩種措施,證明二者之間存在差異。
⒉“必要時”條件不明確。關于適用專門矯治教育的條件,即何為“在必要的時候”仍不明確。收容教養時期因制度立法的不徹底性,我國先后兩次修訂的《刑法》均未對收容教養的“必要時”進行明確,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條件也始終存在爭議,[4]往往根據公安部《公安機關辦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的規定》第28條規定的“凡是可以由其家長負責管教的,一律不送”予以執行。顯然,以家長是否具有管教能力作為適用收容教養的條件缺乏可操作性,無法有效回應低齡未成年人暴力事件頻發的現實困境。長期以來,與“責令父母加以管教”之間的關系始終是何為收容教養“必要時”的爭議源頭,而關于各地自行對“必要時”進行理解與適用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也值得商榷。[5]《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5條雖然規定了啟動專門矯治教育時的決定程序,看似增加了實施的“強制力”保障,但《刑法修正案(十一)》保留“在必要的時候”的表述,增添了一層啟動之前的“軟保護”。“一軟一硬”之間,專門矯治教育的適用條件仍不明確,容易再次陷入收容教養制度適用條件不明的藩籬之中。
⒊適用年齡下限不明確。無論是收容教養還是專門矯治教育,我國《刑法》規定對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觸犯刑法的未成年人采取措施的條件均是“不滿十六周歲不予刑事處罰”,沒有明確是否存在適用年齡的下限標準。1991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39條將收容教養的適用年齡規定為“已滿14周歲但不滿16周歲”,引發了與1979年《刑法》中收容教養適用年齡下限的立法沖突。對此,1993年《關于對不滿十四周歲的少年犯罪人員收容教養問題的通知》明確了《刑法》規定的“不滿十六周歲”既包括14-16周歲應負刑事責任但不予刑事處罰的,也包括未滿14周歲不負刑事責任的人。1997年《刑法》《刑法修正案(十一)》均對此進行了保留。實踐中,不同地方針對收容教養的適用年齡存在差異,有些地方以14周歲為限,有些以12周歲為限,還有的地方不設最低年齡下限。[6]盡管《刑法修正案(十一)》將故意殺人等嚴重犯罪行為的刑事責任年齡下調至12周歲,但是否應一并設定專門矯治教育的適用年齡下限尚未明確。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亦沒有對專門教育的適用年齡范圍進行明確,后續司法實踐可能出現適用混亂的情形。
⒋執行模式規定不明確。在執行方面,關于專門教育的管理模式以及專門矯治教育“閉環管理”模式尚不明確。除《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外,我國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條文中并無關于“閉環管理”的相關表述①。“閉環管理”是空間上的封閉抑或是區別于普通專門教育的管理模式目前尚不明確,如果只能在專門矯治教育內部閉環流轉,即便取得一定矯治效果后也無法轉為普通專門教育措施,恐怕又會帶來新的問題,即已經取得明顯矯治效果但尚未達到轉回原學校標準的專門矯治教育對象,容易與其他矯治對象之間產生“交叉感染”。普通專門教育的管理模式,是承繼原本工讀學校(專門學校)限制人身自由的管理模式還是按照實踐中部分工讀學校采取的寄宿制②模式,[7]《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沒有明確規定。
(二)程序規定不完善
⒈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職能設計不完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6條雖然規定了由多個機構和個人共同組成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但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的性質、人員比例、具體職能分工、主管單位等均不明確。關于評估職能方面,有學者認為,此次成立的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只是參與構建專門學校的多個部門之間的議事協調機構,并不能實際作出評估決定,將同歷史上的勞動教養管理委員會一樣只是停留于形式。[8]《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3條、第44條、第45條規定的三種專門學校入學程序雖然均要求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評估同意,但并未明確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的評估模式、評估內容、評估標準以及一旦評估不同意決定機關是否有提出復議或復核的權利等問題。概言之,缺乏上述具體程序設計和執行標準,司法實踐中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容易陷入“只能同意,不能拒絕”的僵化模式,導致評估程序“走過場”,最終流于形式。
⒉專門教育決定程序尚不完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3條、第44條、第45條僅規定了在何種情況下可啟動專門教育程序,但未明確專門教育決定機關需要考量哪些因素從而作出送入專門學校的決定。顯然,對于“無力管教或管教無效”以及“情節惡劣或者造成嚴重后果”的認定均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缺乏明確認定標準將造成決定機關的自由裁量權過大,甚至個別案件有可能陷入“民意審判”的輿論漩渦之中。[9]當前的專門教育調查程序中既沒有設計“聽證會”等程序聽取當事人及其監護人的意見,也沒有增加社會調查、心理評估以及合適成年人在場制度等特殊程序,但這些程序對于準確把握是否應當將罪錯未成年人送入專門學校至關重要。如果忽視不同未成年人的個體差異以及罪錯行為差異,采取“一刀切”式的判斷是否應當將其送入專門學校,而未考慮其后續接受教育矯治的合理期限與矯治內容,不僅不利于矯治效果的實現,還會引發矯治對象之間“交叉感染”的風險。此外,關于教育行政部門和公安機關兩個決定主體之間“會同”的決定程序也并未明確,容易在司法實踐中引發爭議。
⒊“雙軌制”啟動方式導致適用范圍限縮。《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3條、第44條、第45條分別確立了專門教育依申請評估決定啟動和公安機關介入啟動兩種入學方式,由此確立了專門教育啟動方式的“雙軌制”模式。這種“雙軌制”模式看似規范了專門教育入學流程并增加了強制送入專門學校程序規定,但容易造成專門教育資源的限縮適用。專門教育措施是融合了以往工讀教育和收容教養功能的一種全新的罪錯未成年人處遇機制,不僅應當承擔原收容教養的矯治作用,也要保留原工讀學校的教育功能。雖然原工讀學校因“三自愿”原則導致招生困難,但實踐中仍有自愿入學的需求。而這種依申請啟動模式帶有強烈的行政審批意味,即便家長、原學校以及學生本人均同意入學,也要經過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評估同意,且由教育行政部門決定是否進入。復雜繁瑣的審批程序將導致專門學校完全淪為一種司法舉措,不僅沒有體現出專門教育應有的福利性、保護性特點,反而強調了懲罰性意味。[10]嚴格的入學條件限制將導致專門學校過于封閉化和特殊化,重新形成“污名化”的社會觀感,帶來新的“標簽效應”。
二、制度設計有待加強罪錯未成年人權利保障
(一)《專門教育實施辦法》的法律位階較低
長期以來,收容教養制度因規定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內容法律位階過低,產生了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8條的合法性爭議。原因即是收容教養制度在我國兩次《刑法》制定過程中欠缺明確性、體系性的思考,立法機關按照“留待以后解決”或“進行授權性立法”的不徹底性立法思路,將這一問題由后續其他法律位階過低的規范性文件來進行規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6條規定“專門學校建設和專門教育具體辦法,由國務院規定”同樣存在這一隱憂。筆者認為,考慮到法律條文的嚴謹性和簡潔性要求,對于一些不適宜的內容可通過授權性立法模式進行后續的細化和完善,但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內容作為法律的絕對保留事項應禁止授權性立法規定。因此,涉及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專門教育措施也必須由符合法律位階的規范進行規定,特別是關于執行期限、轉出專門學校的標準以及執行何種程度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等,應當視為最核心、最主要的限制人身自由法律條款。因此,應對《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6條規定的專門學校組織管理規定和專門教育限制公民人身自由規范內容進行區分。前者可由國務院通過行政法規或部門規章的形式確定,但后者由于涉及對公民人身自由的限制必須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來規定。但遺憾的是,《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卻對此進行了籠統的授權性立法規定,容易再次陷入規范內容法律位階過低而引發合法性的質疑。
(二)回避專門教育期限規定存在爭議
面對收容教養制度可限制公民人身自由達四年之久引發的社會質疑,[11]《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亦未對專門教育的具體執行期限進行明確,僅規定了專門學校在每個學期適時提出轉回普通學校的申請。少年司法雖然不同于成人刑事司法,執行期限并非追求罪與刑的對應性,但考慮到對未成年人人身自由的實際限制效果,同樣容易讓人聯想到“完全不定期刑”的執行模式,因此缺乏明確具體的執行期限容易違反憲法等相關規定。基于罪刑法定原則,目前我國刑事司法量刑體系中并無“不定期刑”的司法實踐,理論界對此也頗具爭議。[12]但從效果來看,此次專門教育不規定具體執行期限似乎是借鑒了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的矯治模式,即以矯治效果決定實際的矯治期限。然而,不同于精神病屬于一項具有科學診斷方法和矯治標準的生理性疾病,未成年人發生的罪錯行為不是疾病,如何判斷矯治方式和手段的合理性以及矯治后是否“成功”的標準并不明確。誠然,對于罪錯未成年人的各種評估考量機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難以保證完全的權威、嚴謹。[13]僅憑幾項測量數據或幾張評估量表就決定對罪錯少年的實際關押期限,將會構成對未成年人人身自由權利的侵犯,這也是對“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的違反①。
(三)缺乏事前和事中行為人權利救濟保障
盡管《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9條明確規定對專門教育決定不服的可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但顯然上述程序僅屬于事后的救濟方式。根據法律規定,即便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后,將罪錯未成年人送入專門學校的決定也不會停止,甚至是“被申請人認為需要停止執行的”的例外情況,也只是“可以”而非“應當”停止執行。作為一項能夠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強制性措施,專門教育僅規定事后的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權利救濟機制不夠全面。一方面,對公民人身自由的剝奪難以復原,即便事后證明不應當被采取專門教育,但對未成年人人身自由的限制已經執行完畢,顯然不能再進行有效彌補;另一方面,考慮到社會對于收容教養和工讀學校的負面刻板印象,接受專門教育的未成年人往往會受到社會和原學校的排斥。[14]目前,我國尚未形成完善的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對其專門教育的痕跡將會對罪錯少年今后再社會化產生重要“標簽效應”,不利于其再次融入社會。[15]此外,我國已加入的《聯合國少年司法最低限度標準規則(北京規則)》明確規定對少年人身自由的剝奪應當是“萬不得已的手段”,并且期限應當盡可能縮短①。在案件調查和作出決定過程中如果能增加事前和事中救濟程序,對于不需要啟動專門教育的案件及時終止程序,不僅有利于節約羈押司法資源,也有利于保障未成年人的權利。因此,從保障人權的角度考量,需要審慎地對待專門教育決定的作出,更需要為專門教育提供事前和事中的權利救濟機會。
三、發展和完善專門教育制度的改革路徑
(一)修改相關法律規范,形成統一的法律體系
⒈完成與《刑法》相關條文的銜接。首先,“專門教育”和“專門矯治教育”應理解為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刑法修正案(十一)》增加“專門矯治教育”對應的是《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5條的內容,與第43條、第44條規定的專門教育情形共同組成了罪錯未成年人專門教育體系。從統一協調法律適用的角度考量,將二者進行包含與被包含的理解有利于發揮專門教育的體系性功能,契合立法機關“不再保留收容教養概念,將有關措施納入專門教育”的改革思路。其次,考慮到《刑法修正案(十一)》已將刑事責任年齡下調至12周歲,而專門教育是作為與一般不良行為、犯罪刑罰處遇措施相互分級、銜接的“中間處遇方式”,應將其適用年齡與刑事責任年齡進行一定的區分,保留相對獨立的適用空間。因此,筆者建議規定專門教育(含專門矯治教育)的最低年齡下限為10周歲,低于此年齡不予啟動專門教育程序,責令父母加以管教。再次,考慮到家庭對罪錯未成年人矯治的重要作用以及專門教育機構的運作成本,針對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觸犯刑法的未成年人還是以責令父母管教為主,增加強制親職教育、家庭監護效果評估和不定期考核機制以及善行保證金制度②等確保“責令父母管教”制度發揮實效。[16]同時,應建立“責令父母管教”與專門教育之間的轉處機制,當父母無法管教或管教無效時,應當及時通過法定程序送入專門學校接受矯治③。最后,考慮到司法實踐中的現實矯治需求,應明確“必要時”的情形。除沒有父母(監護人)或者父母(監護人)不能(或不愿)繼續履行管教義務時可啟動專門教育外,還應規定在行為人的社會危害性較大不采取專門教育無法管教的情況下也可采取專門教育。但應避免因民意輿論影響而啟動專門教育的情況發生,對“必要時”的理解應當是以嚴重不良行為少年“要保護性”①的需求為主,兼顧對罪錯未成年人采取專門教育的必要性和社會防衛的可行性進行考量。[17]
⒉推動國務院專門教育行政法規建設。從現實可行的角度考量,筆者建議可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立法模式采取分步走的立法思路。第一步先由國務院制定《專門教育實施條例》或《專門教育實施辦法》等行政法規作為臨時性、過渡性法律文件,形成全國統一的專門教育實施細則和配套規范建設,就未成年人專門教育工作的管理體制、組織機構、人員隊伍、經費保障等作出具體規定,積極探索與開放式矯治措施(如社區幫扶)、半機構化矯治措施(如觀護基地)的轉處機制以及教師懲戒權、強制親職教育等與罪錯未成年人教育矯治功能相關聯措施的試點工作。第二步待后續條件成熟后通過轉化為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專門教育法》進行完全法律化的改造,其中規定適用年齡下限、“必要時”條件、矯治期限、評估標準、轉出程序等專門教育具體辦法以及經費、人員、管理、場地等專門學校建設規定。
(二)整合教育矯治資源,采取專門教育措施
⒈規范專門學校建設和管理模式。隨著收容教養制度的廢除,可將實踐中曾用于關押收容教養人員的強制隔離戒毒所、未成年犯管教所等機構改建為專門學校。筆者認為,在拘禁措施單一化理念下,無論如何都要確定一處限制未成年人人身自由的場所作為最為嚴厲執行方式的載體。[18]考慮到隔斷罪錯少年的不良社會交往和糟糕的家庭環境,避免受害者及其家屬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打擊報復,對采取專門教育和專門矯治教育的專門學校采取封閉式的管理模式更為合理,但應避免陷入“監獄化”的污名之中。《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明確規定專門教育是國民教育體系的組成部分,因此,專門學校中的學生雖然不能輕易外出或回家,但可聘請校外師資團隊、社會志愿者等幫扶力量進入專門學校開展幫扶工作。此外,對于輕微不良行為或者矯治效果突出的未成年人,可適當組織由老師帶隊外出參觀博物館、烈士紀念館等具有教育矯治意義的活動,增強矯治效果,避免其完全與社會隔離。
⒉推動完善專門教育“三軌制”啟動方式。面對“雙軌制”模式下的入學范圍限縮,筆者建議進行以下兩方面的改革,打造“強制入學+自愿入學”相結合的模式。一是明確《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3條規定的啟動方式,無論是監護人一方還是學校一方均可在無力管教或管教無效時提出送入專門學校的申請,無須按照原“三自愿”原則同時取得家長、原學校和當事人的三方同意才可提出申請,增加送入專門學校的可能性。由于設置了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評估和教育行政機關決定程序,能夠保證送入專門學校是對觸法少年教育矯治具有必要性和合理性的舉措,因此不會造成對未成年人合法權利的侵犯。二是建議保留原“三自愿原則”的入學方式,即增加送入專門學校的“第三軌”,經過當事人、監護人和學校三方同時同意即可直接向專門學校提出申請,由專門學校招生機構接收入學。此時,由于各方對于進入專門學校均表示同意,從提高行政效率和節約社會資源的角度考慮可規定直接向專門學校招生單位提出入學申請。同時,應根據不同入學方式對采取專門教育的學生進行分班級、分場所管理并采取不同的教育矯治方案,避免相互之間形成“交叉感染”或叛逆心理。
(三)完善專門教育決定方式
⒈明確公安機關移送細則與權力監督。一方面,需要由前述《專門教育實施條例》或《專門教育法》規定公安機關在辦理未成年人專門教育案件時,應當啟動行為人家庭環境及人格情況調查程序。公安機關可自行或委托司法行政機關等進行未成年人社會調查,充分調查原家庭能否履行嚴加管教的監護要求,并結合調查結果、人身危險性評估報告等材料對行為人的專門教育期限提出建議,與專門教育調查報告一同提交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評估,并作為后續對其實施專門教育措施時確定個性化矯治方案的重要內容;另一方面,在上述法律法規中增加專門教育的事前和事中權利救濟程序。筆者建議可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中的聽證程序,借鑒《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未成年人案件合適成年人在場代為行使訴訟權利制度,規定對未成年人啟動專門教育措施時“應當”告知其有召開聽證會的權利,當事人及其監護人要求聽證的,行政機關應當組織聽證。公安機關應當在聽證過程中保障當事人及其監護人、代理律師的辯論和證據質證等權利。除依法聽取當事人的意見外,還應站在恢復性司法的角度充分聽取被害人的意見。同時應注意,為保護未成年人隱私不得進行公開聽證。針對案件偵查和社會調查內容,必要時也可聽取原學校、社區代表等有關人員的意見,并綜合各方意見后最終作出專門教育決定。此外,公安機關應當將作出專門教育的決定以及建議的矯治期限和矯治內容以書面形式送達該未成年人及其監護人,要保障上述人員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的權利,以此增強對公安機關決定程序的監督和制約。
⒉完善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組成與職責。關于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的性質,考慮到此前公安機關內部決定程序不公開、不透明引發的廣泛質疑,應當明確設置該機構目的是在決定機關作出專門教育決定過程中引入一種第三方中立的監督制約程序。顯然這種監督模式不是行政機關上下級之間的“批準”關系,而是具有法律監督職能的審議和評估機制,因此,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不應承擔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的法律責任。作為專門教育啟動前的必經前置程序,應對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的評估職能進行規范和制約。為避免評估程序流于形式,應當規定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對專門教育決定是否評估同意的表決程序,三分之二以上代表同意才屬于評估通過,同時規定對表決不同意的意見應當充分討論并記錄在評估報告當中。[19]當表決未達到上述比例規定時,決定機關有權通過同部門上級機關向同級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提出一次復議申請,如果經復議后再次未通過則不能作出專門教育決定。人員配置方面,考慮針對專門教育的評估具有一定的專業性和實務性要求,建議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下設評估小組,由專業人員和專門人員共同組成。其中專業人員由心理學、教育學、社會學、法學以及醫學等多個領域的專家共同組成,負責審查對罪錯未成年人采取專門教育的科學性和可行性。而專門人員則由公安辦案機關、檢察院未檢部門、法院少年審判法庭、未成年犯管教所、教育行政機關以及兒童福利部門等組成,負責審查采取專門教育的必要性與合理性。評估小組根據需要組織召開評估會議,其中評估會議可以采取小組統一評估或分別評估方式進行。筆者認為,由于專門教育評估時間不固定,其工作人員無須全部設置為全職人員。建議設置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秘書處作為常設機構,其中專業人員可采取專職聘用模式,由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秘書處領導,而專門人員可由組成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的上述各部門中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工作人員兼職擔任。考慮到專門教育是國民教育體系的組成部分,建議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的秘書處下設在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再由縣級以上黨委負責政法工作的負責人組織牽頭成立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并保障經費支持和職能協調。
(四)靈活設置多種機制,構造分級分類處遇模式
⒈貫徹個別化處遇原則。在前期調查階段,可根據行為人的年齡、性別、犯罪原因、行為危害程度和主觀惡性大小、父母是否有監管能力以及心理評估報告等綜合考量后作出最終處遇決定,以適合罪錯未成年人教育矯治為目的,為未成年人設計個性化的矯治方案,包括在執行過程中參與不同的教育活動,采取一些有針對性的矯治措施,如賠禮道歉、心理治療以及根據個人興趣和特長進行相應的職業技能培訓。在矯治期間進行跟蹤評估考察,設立專人(如班主任、教導員等)負責,確保個性化矯治方案的執行落實并進行實時監督反饋。可根據矯治效果及時調整方案,針對表現良好或取得較好矯治效果的未成年人可適當縮短矯治期限或采取較為寬松的管理模式。考慮到目前不具備也無必要設立獨立的專門矯治教育場所,普通專門學校內也有負責專門矯治教育的公安機關和司法行政機關派駐工作人員,因此,可將專門學校作為執行專門矯治教育的專門場所。需要注意的是,同一所專門學校內的普通專門教育和專門矯治教育的執行模式要有所區別,對人身危險性差異較大和取得不同矯治效果的未成年人及時進行區分,防止“交叉感染”。
⒉探索彈性化矯治模式。罪錯未成年人的專門教育期限不是與其行為的報應性懲罰一一對應,而是應當以幫助其糾正自身偏差行為、形成正常社會人格回歸社會為目的,因此,根據罪錯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治效果進行彈性化矯治模式探索仍有必要。“彈性化”矯治模式是指根據嚴重不良行為人的教育矯治效果適時調整矯治期限,從而確保罪錯未成年人接受矯治教育具有針對性和必要性,但顯然彈性化矯治模式不等于完全沒有標準和范圍的不定期模式。基于對未成年人權利保障以及激勵罪錯少年自我矯治目的的考量,筆者建議探索“執行區間內”的彈性化矯治模式。經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評估后由決定機關根據行為人的個性化調查報告,對每位進入專門學校的未成年人作出最長和最短矯治期限形成矯治區間,且區間的上限和下限一般不得超過1年,在此區間內根據罪錯未成年人的實際矯治效果可適當調整實際執行期限。該區間原則上不設最低下限,但考慮到必要的矯治周期和轉入普通學校的學制銜接需求,建議一般經過6個月后才可進行評估是否適合轉回普通學校,因此,專門教育的執行期限建議在6個月以上。此外,域外保護性處分措施的期限①一般規定為6個月至3年。[20]考慮到過長的矯治期限容易導致未成年人接受矯治的積極性下降,建議規定我國專門教育的最長期限不超過3年。
⒊設置動態化轉處機制。《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規定的“閉環管理”只是在執行專門矯治教育期間的管理模式,未來仍要探索有利于嚴重不良行為未成年人回歸社會的動態化轉處機制,增強與我國其他罪錯未成年人矯治措施的銜接適用。根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46條規定,轉回原學校后仍可規定同時對其適用“觀護基地”或“社區幫教”類措施,如轉回原學校后白天在原學校上學,晚上或周末在觀護基地內繼續接受教育矯治,進行假日輔導、宵禁保護、生活技能培訓等幫教措施。在此基礎上,根據一段時間的教育矯治情況可變更為較為寬松的“社區幫教”模式,即允許未成年人回歸家庭生活,并通過社區勞動、就業安置、幫教小組觀護以及親職教育和家庭輔導等措施幫助其本人和學校、家庭、社區逐步適應其重新回歸社會,一旦發現未成年人不適合采取更為開放化的保護措施,可再動態轉為較為嚴格的處遇措施,以此形成“專門教育—觀護基地—社區幫教”相互銜接的動態化轉處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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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苗政軍)
Exploration on the Improvement Path of Special Education
for Minors'Serious Bad Behavior
Sun Chuanhao,Yu Yang
Abstract:The promulg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of the law on the prevention of juvenile delinquency has important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preventing and reducing juvenile delinquency and promoting the healthy growth of minors.At present,the special education system constructed by the law on the prevention of juvenile delinquency still lacks operable implementation methods. 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deeply analyze the reform path of special education and actively explore reasonable countermeasures. Specifically,it includes:revising relevant legal norms to form a unified legal system for the special education of delinquent minors;Integrate education and correction resources for juvenile delinquency and bad behavior, and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special education;Improve the administrative decision-making mode;Build a hierarchical and classified treatment mode.
Key words:law on the prevention of juvenile delinquency;foster care;specialized education;specialized corrective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