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丙芳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霜降過后,天氣愈發冷起來。秋風燥得人臉皮發緊,稍微張張嘴巴,嘴皮便會冷不丁開裂,唇面也驟然打上了一層白霜。但不得不說,這確實是個吃柿子的好時節——柿子潤肺,且潤心。
近來賣柿子的不多,學校餐廳對面那個水果攤算一個。那攤子不大,因為商品繁多而店鋪狹窄,水果常常被擺到鋪著落葉的路邊,接受秋日清風的教化。小攤不光賣水果,還賣些雜七雜八的。時常不過幾天,中午就會有一個男人開著電動三輪來送貨:零食、文具、毛巾、臉盆……
“侃侃?”猛然的,他喚了我兒時的名字。我心中一震,回望去:至多一米六,下巴頦兒上幾根寂寥的胡子,眉毛雜亂無序地直指天空,頭發紅的綠的插在頭上,灰撲撲的鼻子無措的拍在荒原上,再加上一對三角眼,就拼湊成了一張人樣的臉。
這竟是小王姨家的孩子。啊,小王姨——已經離我很遠了……
當斜陽挽住六年級一班后面鵝黃色的門框時,上不完最后一節自習,整個教室的大小囚徒早已蓄勢待發:“還有七分鐘!注意,再說一遍,還有七分鐘!”不管是誰,只要換位以后,坐在離后門最近的位置,他就變成了這“實驗小監獄”大赦的“急先鋒”,給每一個渴望被救贖的少年以生的希望。“倒計時十秒鐘!十,九,八,七,六,五……”這一個人的報時逐漸變成了一場集體的朝圣,空氣中的塵埃極速擴張,整個局勢因緊張而變得撲朔迷離,由一個人,遞進著,大家握緊拳頭,彼此輕輕呼喚,呼吸聲漸漸地重了,聲音層層疊加起來,給予蕓蕓眾生內心無限的勇氣與力量。
“……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學啦啊啊啊!”在這爆發出無限生命力的怒吼中,那聲帶的摩擦曾是我日復一日重獲新生的從天而降的里程碑——我看見它就立在那里,在那鵝黃色的門框的外面,扭動著它夢幻的腰肢,直插我眼瞳中禁欲的鎖鏈。
幾乎所有學生都抱著手中的“炸藥包”,瘋一樣沖出校門,在大街上吸入的每一口汽車尾氣,都成為我們對于這個世界之美好與自由最赤裸的感知。
天知道那個時候為什么會那么餓,我們對食物的渴求已經達到一種駭人的程度,如果不對心中如洪水猛獸般的食欲加以控制,那么這個世界中的蕓蕓眾生可能早已被這群十二歲的進食機器吃得只能懸浮在宇宙中而無所憑借。
但是,小王姨就是保住七八點鐘初升太陽不被餓死的一員擎天大將。從這種角度來講,她的功勛,只能與夸父、女媧比肩——不能再低了!
小王姨,在大人們的世界里,有人叫她“小寡婦”,有人叫她“小王”。我們出于禮貌,也就叫她“小王姨”。
她的店,開在學校正對面。
如果不是素質教育已讓我識得一些字,“臺灣鹵肉飯”這五個大字我可能會將它念作“泰山石敢當”而理直氣壯。它每天包裹著小王姨,為我們驅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餓死鬼的侵蝕。
我們把“炸藥包”往餐桌上一摔,擺出一副要炸飛全世界的架勢。小王姨也給足我們面子,每天都用她那“英雄相見恨晚”的粗嗓招呼著我們:“來!快坐了!張超拿汽水兒!”
張超是她的兒子,也在我們“實驗小監獄”服刑,不過只是五年級的小屁孩兒,自然在我們面前顯得畏畏縮縮,他的眉毛直上云霄但眼角卻斜掛耳垂,哪能比得上生龍活虎甚至“狂飆突進”的六年級學生?所以他的話極少,只知道“聽將令”。
“張超,給我提桶水來!”
“張超,拿筷子拿筷子!”
“張超,鍋頂開了,快加點兒涼水!”
諸如此類,反正我們也無法跟個五年級的聊到一起去,我們說我們的,他只是偶爾跟著我們笑而已。
因為客流一下子涌入,“臺灣鹵肉飯”里頓時熱鬧起來,不過這根本難不倒小王姨,只見她左右開弓,“上下其手”,她的肩膀瞬間撲開,仿佛一整個太平洋的人來這都能融入其中,右臂撩撥著科迪勒拉山系中搏動不息的生靈,左臂攪動起亞歐大陸下深約五米的墳墓。除了張超,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幫手,就可以填滿每一個“欲壑”,用她的“臺灣鹵肉飯”或者“臺灣鹵肉面”。
整個店的精髓就是她那桶神秘莫測的“臺灣鹵”。那鹵里,在豬肉還沒有這么貴的時候,有滿滿的五花肉、零星的茄子丁、蠶豆大小的巨型豆豉,還夾雜著姜末、香葉和八角之類的東西。除了面條需要現吃現煮,其他的東西都是現成的。所以不出兩分鐘,便可以上菜齊活。一碗金字塔似的米飯,倒扣在鐵餐盤上,在米飯的上面,是至高無上的“臺灣鹵”的鎮壓,濃油赤醬的關懷使每一粒米飯上都映襯著它的悲憫。悶頭用勺子深推一口,米飯的寬容包含著“臺灣鹵”的咸甜膠滑在唇齒間浮生出大愛。它們彼此間相互扶持,順著大腦紋路,將涅槃時所有痛苦與無力都撥除殆盡。與此同時,鐵盤旁邊的“味精水”就顯得那樣的寡淡與無味。怪不得唐玄宗會喜歡楊貴妃,楊貴妃自有楊貴妃的美,是那些“隔戶楊柳弱裊裊”所比不上的。想到這里,我總會憤憤的把它推到一邊,非渴死不喝一口。
忙完那一大陣,小王姨就開始與我們聊天了。與什么人,說什么話。無論是寒暄還是閑敘,她總能信手拈來。如果她長得夠周正,完全可以做個外交家——這都是極考驗人反應能力與思辨能力的職業。我喜歡同她講話也是因為她從不將我們當做“六年級的”。我總問會她一些比如“你為啥賣臺灣鹵肉飯,而不是賣山東鹵肉飯或者其他”之類現在看來很奇怪的問題,但只要得空,她總會拉個凳子坐下,把右腿掬蜷成一個蠕蟲弓背的架勢,撥棱一下汗涔涔的劉海,高高昂起頭顱,開始一個宏大而傳奇的演講。
演講的內容大體是說,那是一個很久以前的花蓮的午后,她潛入一個臺灣廚神家里,用她那過目不忘的大腦襲來了這個絕世秘方……具體情節我早已忘記,但是頗有點“三顧茅廬”的架勢。對于她這種說辭,我也曾深信不疑,每次都要以“對啊,我上次去臺灣吃,就是這個味道”作為認同。
我們相視一笑。
小王姨口中遍地的美食且深藏廚神對有緣人口腹的滋養,和著我牙縫中的香葉碎片,構成了我對這個南部島嶼最初的印象。而作為其他那些“六年級的”對我們投來的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則完全能讓我有種我爸在飯局煙霧裊裊的吹牛聲中“羽化而登仙”的錯覺。如今想來,小王姨談吐之大俠風范、交往之淡然格局,實在了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般喜歡小王姨,這曾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在店里最熱鬧的時段,常來一群人,有時僅是那一群人中那個打頭的。他們往店里一橫,蒼蠅就都圍過去了,而作為食物鏈的終之一環,仿佛他們人生的意義在此時得以回光返照。
“什么時候還錢啊弟妹,我看生意還不錯的嘛,哈哈哈哈是不是啊張超?”在我看來,城哥的兇惡可遠比老師發火可怕一百倍。這大漢一把將張超拽過來,后槽牙猛然的用力使咀嚼肌盤踞在頜骨上方瑟瑟作響。城哥趁張超身體失去平衡的剎那也在他胳肢窩下面狠狠地擰了一下,而張超為了不讓鐵盤中的殘羹灑出而掙扎著支撐回身體,轉頭走開。
她艱難地轉動脖頸向后掃了一眼。頭顱深深埋下去,鍋里沸水蒸騰起的熱流在她的眼框下面迅速液化成滴,又回歸鍋里。我看那形狀,分明是一只螻蟻,跌落下去,掙扎下去。空氣中無形的摩擦催促著每一個食客加快他們的進食速度。而我也有幸在城哥的關照下狼吞虎咽后,逃離了這個劍拔弩張的“角斗場”,留下他們與小王姨枕戈待旦。
虎斑霞綺,林籟泉韻。
這竟讓我惶恐不已。那時的我不知道錢的意義,更不知道什么叫債。總覺得小王姨站在她的門頭上,就像戰神一樣有永遠也使不完的力氣,我們的胃為此統統拜服于她的“麾下”。所以當面對這樣形態的她時,莫名的陌生與恐懼使我對“債”之一字望而生畏。這是什么邏輯?所以在手上寫下“債”字就可以打人嗎?腳腕拴上“債”字就可以踢人嗎?那種出于六年級的盛氣凌人竟由此盡數凋零下去,使我變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稚貓。
不錯,小時候家里養過幾只貓,公貓皮的很,打架斗毆時有發生,街上的流浪貓不知道有多少個是他的后裔,所以家里大多養的是母貓,母貓乖順,撕咬起來好控制,于是家里的貓慢慢形成了一種介乎于人類社會的父權生態。但這種權威并未堅不可摧,總有例外,那就是母貓育幼的時候,母性的戰斗在臍帶斷裂的瞬間得以彰顯,那是一種源于本性溝通天地的呼嘯,無法被馴化、被統治的力量是公貓無法抗拒的——權力被終結,新生得以延續。
我全想起來了,母貓是如何弓背、豎毛、廝叫、撲咬……公貓是如何狼狽地落荒而逃,我全都想起來了。
屋內的鐘表已不能在計數,它只是穩定的循環擺動著它應當擺動的幅度,而代替它完成意義的,是另一個母親的殊死反攻:弓背、豎毛、廝叫、撲咬……從傷口滲出汁液的薄厚不均隱喻著游戲三昧于弱者生存的遙遠,但它的紋路證明了走向死亡的機括并未停止,時間依然在運行,出現故障的只是一具具軀體的感知。
其實后來上了初中,我的飯量反倒沒那么大了,但是依舊常去“臺灣鹵肉飯”,依舊常見到張超下課在店里忙,當然,他不過只是一個六年級的小屁孩兒,依舊那樣畏畏縮縮。沒有人給我撐場,我也總是吃完就走,只是有一次我問她:“小王姨,你真的去過臺灣嗎?”她遲疑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想之前的說辭是不是有什么使人懷疑的漏洞,但是又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只能裝作很忙碌的樣子:“對啊,只是不跟你說罷了。”轉而無所適從地擦起了桌子。
自那以后,我也不常去了。
后來再聽到小王姨的消息是在新聞和長輩口中。她因為城哥到她租住的房子里砸東西影響張超學習,失手殺了人。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因為怕耽誤那六年級的學習而殺了人,不知道螻蟻如何殺死鬣狗,也不知道她殺人之后看著城哥的尸血濺滿了她曾經生活的溫暖小窩,鍋碗里,相框上。淺青色的臉上扒滿了朱褐色的蒼蠅,與那凌亂的房間和血腥的味道使她后不后悔?
在過去無所謂凋敝的年紀,我僅認為凌弱是一種殘忍.但就是這由母性與信念所鑄澆起來的窺視惡的勇氣,將這種殘忍賦予了詩的含義。苦難用權力來凝視一個母親,但她饋之世界的柔軟、她的魂靈哼唱出朦朧的旋律:就像無數個被誤傷的清晨,億萬個黃昏下的罪惡,就像熔巖中的口琴聲展開的夏日序曲。但真正深入人心的,我將永遠無從探尋。
我回過神,僅是看到那個只比我小一歲的張超,放下泡面,害羞地撓了撓頭皮。他指甲周圍干澀的肉刺倒穿過我的胃部。從中涌出的五花肉、茄子丁、豆豉、姜末……它們散落一地,并流出濃油赤醬。
疼痛逼迫我不得不將頭轉向他處,凄迷的遠處,我看到了一個漂泊靈魂的無所皈依,一個俠士與流民在歷史的夾縫中苦苦糾纏后的轟然倒塌。在她身后,是一整個水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