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利月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舊”之風席卷中國,幾乎所有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因被視為是危害人們心靈的毒草,又一次上演了“焚書”的戲碼,而正處于最需要文學滋潤心靈的中學時代的冰波便不幸地趕上了中國的“書荒”年代。冰波深知能得到一本書來之不易,所以當他借到泰戈爾的《飛鳥集》與《新月集》時,便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情,迫不及待的將其全部抄寫下來。在那個躁動不安的年代,《飛鳥集》也許是大多數人心目中一片理想地凈土和心靈上的一份安慰劑。抄寫《飛鳥集》、《新月集》使冰波與泰戈爾在心靈上擁有了一次美麗的邂逅并豐富了他的精神世界。泰戈爾在詩中運用明麗、充滿詩意的詞句營造出的詩化意境不僅深深地影響了冰波抒情詩化的兒童文學的創作,而且泰戈爾在兒童詩集中顯現出的兒童文學觀也同樣對冰波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1.童話創作上的影響。
(1)語言上的影響。泰戈爾的《飛鳥集》是一部格言詩,詞句簡短,但充滿了詩情畫意和深刻的哲理寓意。冰波在一次訪談中說道:“《飛鳥集》中那種優美到夸張的語言,仿佛一下把我打懵了,發出‘原來文學是這樣’的感慨。”從此,在他早期創作的作品中,也開始“優美到夸張”。在冰波的童話創作上,他常常運用一些簡潔的短句,排比、比喻等手法,給讀者帶來一種輕靈優美,節奏舒緩、如詩如歌的童話語言的美感體驗。像“他看見,白白身上那雪白的長毛,在風里面微微飄動;他看見,白白的三瓣兒嘴笑著,像一朵剛剛開放的白玉蘭;他看見,周圍的樹在旋轉,天空在旋轉”這樣運用排比的手法,簡短且又富有詩意性的的句子常常可以在冰波的童話中找到。由此可見,冰波從《飛鳥集》中認識到詩化的語言不僅要在詞句的內容上下功夫,在形式上的運用同樣重要。只有將特有的語言形式美和富有穿透力的情感表達結合在一起,方能增強抒情童話藝術表現力和審美感受。
(2)創作風格上的影響。冰波曾說:“自己之所以會成為一個“抒情派”的童話作家,書荒年代要負責,泰戈爾要負責任。”冰波抄寫并背誦過的《新月集》是以天真爛漫的兒童或慈愛母親的視角,運用詩化的語言將簡單平常的意象幻化出了一幅幅恬靜美好的畫面,表達細膩的情感。如《花的學校》這首詩,詩人描繪了一幅生動形象的雨天孩童上學圖,詩人以花喻學生,展現了在“雷云拍著大手、綠葉在狂風中響著”的怪天氣中,花孩子們期待著放學,迫不及待的回到媽媽那溫暖的臂彎時的情景,泰戈爾運用了細膩的筆觸和優美的語言,展現了孩子們的天真、純潔的童心世界,同時也表達了對母愛的贊美。“《新月集》具有不可測的魔力,他把人們從懷疑貪婪的成人世界,帶到秀嫩天真的兒童的新月之國里去。”而《新月集》的魔力不僅讓冰波找回了久違的童心,也深深的影響了他的創作。在冰波的童話世界里,他運用了詩化的語言為兒童展現了一幅幅溫馨感人的畫面,抒發出了真摯的情感。如《夏夜的夢》,作者便運用了詩化般的語言,編織出了詩意般的夢境:“螢火蟲們,圍繞著女孩盡情地飛舞。這無數盞淡綠色的燈,像無數顆流星,在女孩身邊劃出無數道淡綠色的弧線,在夜空下,顯得多么美麗!”冰波在《新月集》的影響下,在詩意的海洋中自由的暢游,創作出了具有濃郁詩情的童話,形成了早期優美、抒情、明麗的創作風格。
2.冰波與泰戈爾的兒童文學觀念上的契合。
兒童觀是創作兒童文學的基礎,在泰戈爾的兒童文學創作中就顯示出了他的兒童文學思想,而冰波在創作中也逐步的形成了自己對于兒童文學的看法,分析二者在兒童文學上的觀念,從中可以看到他們在兒童文學論上的契合。
(1)兒童文學的“教育性”與“審美性”。關于兒童文學的功用是強調“教育性”還是更偏向于“審美性”,這一直是中外兒童文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泰戈爾認為“兒童問題的核心是教育,但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應該在審美愉悅中完成的,而且這種審美愉悅必須符合兒童心理”,因此他批判那種壓抑刻板、摧殘兒童的教育方式方法,而冰波在《我的童話感覺》中也說到“我自以為自己是強調教育性的,我們的童話不僅要帶給幼兒愉快的情趣,也要給他們以性情的陶冶、素質的培養…然而,在這一原則下,方法就顯得尤為重要。教育內容應該是讓讀者體會到、醒悟到、而不是硬塞的。”兒童文學的教育功能固然重要,但應該以兒童為本位,“童話就是藝術”,人們不可忽視兒童文學的“審美性”,而教育因素應該包含在自由的審美愉悅中潛移默化地去影響兒童。正如泰戈爾的《新月集》中《海邊》、《孩子的世界》等展現出孩子對那種自由歡樂王國的向往,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使他們對這個世界有了美妙的幻想,從而讓孩子們能夠感受到大自然的奧秘,達到引導孩子們熱愛大自然的教育目的。在冰波的童話中像《窗下的樹皮小屋》、《露珠項鏈》等通過描述善良可愛的人物或者“人性化”的小動物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的故事,不僅豐富了兒童情感世界,也讓兒童認識到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和諧共處的重要性。
(2)至善至美的母愛主題。兒童的世界是一個充滿愛的世界,其中最突出的莫過于孩子與母親之間的濃濃愛意,泰戈爾認為“孩子是母親的愛中建立起來對真理的第一感受”,因此在他的《新月集》中,母愛主題的表達是十分真摯的,如《偷睡眠者》、《責備》等散文詩,從媽媽一定要抓住那個偷走孩子睡眠的人,對“他們”無謂責備孩子、尋人錯處的做法表示不滿中,可以看到母親對孩子的疼愛。而在人們耳熟能詳的《金色花》、《開始》等詩篇中,泰戈爾通過刻畫一個頑皮、可愛,對周圍一切充滿好奇的孩子,不僅表現出了孩童的天真稚氣,也含蓄地表達出了孩子對母親那深沉的愛。詩集中那份熱愛母親的赤子之心同樣在冰波的內心留下深深的印記,在他早期的童話作品同樣能看到對母愛主題的表現,如《云朵變的小羊》講述了白云媽媽丟了變成小羊的白云,她終日不斷的尋找,對孩子那深深的思念讓她把草地上的羊群看成自己的孩子,作者在其中表達了對寬宏無私的母愛的贊美。《樹葉鳥》則借變黃的樹葉鳥為樹葉媽媽尋找綠色、溫暖的春天,傳達出了子女對父母的眷戀、不舍與憐愛。他對母愛主題的表達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新月集》對少年時期的冰波對像母愛這樣細膩的人類情感的啟蒙,成為了創作時期的真實情感的博發。
(3)幻想。兒童心理學家認為幻想是兒童的一種天賦和本能,想象力是兒童文學的靈魂,作家們要想表現出至善至美的童心世界,必須要使童話賦有豐富的想象力。在《新月集》中,孩子們將藍天中漂浮的云朵幻想成天上有人在和他們賽船,把聽來的童話故事編織進自己幻想的世界中去,甚至將陽臺上的一角幻想成他的宮殿,皇后就住在有七個庭院的宮苑中。而冰波同樣也認為想象力是童話的本質,泰戈爾在詩集當中的表現力想必也會給70年代接受過政治僵硬式教育的冰波在心靈上的解放,而這對他的兒童文學觀也有一定的影響的,因此,在冰波的創作中,他使用了大量的夸張的手法,將所塑造的對象的某些特征進行擴大化,從而來增強幻化的意境;幻想其實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超現實的反映,而象征是把幻想與現實連接起來的一種手法,這也是冰波在童話創作中常用方法,如《秋千、秋千…》中的小猴子、《丁零零》中的母豹等,它們都是正義、善良的化身,作者借助象征化的形象,使抒情化、詩意化的童話故事添加一抹現實的意味,從而達到童話的最大魅力。
1.早期“詩意抒情”童話中的感傷情緒。
冰波早期的童話創作是在泰戈爾的影響下成為了一個“抒情派”的童話作家,但在泰戈爾的抒情文學中,人們感受到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富有哲理性的情感,但冰波在他那明麗、溫馨的童話中感受到的是一種淡淡的感傷之情,像《秋千、秋千》在小猴子熱心幫助盲眼小白兔實現蕩秋千的美好畫面的背后隱藏的是兔爸爸倒在人類獵槍下,兔媽媽失去依靠與幸福的家庭悲劇;再如《晚安,我的星星》中展現小老鼠守望屬于自己星星的那份單純透明的心,但背后實則表現的是一個自卑、弱小、“誰也瞧不起的”小老鼠被人無視、生活毫無安全感的悲慘命運,所以在抒情風格的基調上,冰波展現出了一種不同于泰戈爾溫暖風格的感傷情緒。
2.后期凝重、深沉的創作風格。
冰波的童話在前后期有明顯的情調變化:中后期那種躁動不安的心緒,抑郁沉滯的情感取代了前期作品中那種一以貫之的溫婉恬淡、平和明朗的情緒基調,表現出了一種悲涼凝重的總體氛圍。因此,在童話作品的主題上,也由“愛”的主題的傳達轉向了如“死亡、孤獨”等帶有陰郁、沉重主題的表達。例如《毒蜘蛛之死》以其“怪異、扭曲、黑暗”的風格被貼上了“新潮童話”的標簽。
冰波接受泰戈爾的影響的外在原因是他不幸的遇上了書荒年代,但也恰恰是在這樣的艱難的環境下讓他養成了抄書的習慣,而閱讀、抄寫泰戈爾等世界名家的作品也就加深了他對文學的熱愛。而內在原因是冰波的幼年時的生活經歷和日后形成的溫情氣質與泰戈爾的詩意抒情風格有所契合,泰戈爾雖然沒有創作過童話,但在他的《新月集》中,我們能感受到詩人關愛孩童的真實情感,他用詩意的語言為孩子們幻化出了美麗和諧的童話世界,而這對年幼、敏感卻不失溫情的冰波產生了影響,便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一顆抒情的種子。
“風格即人”,每個作家都有各自不同的風格,冰波雖然受到泰戈爾抒情風格的影響,但細究便可發現二人抒情風格的些微差別。與泰戈爾那洋溢著歡樂的抒情風格相比,冰波則在童話中表現出了一種感傷的抒情風格,而他所傳達出的感傷情緒實則是他內心的真實吶喊,這與他不夠幸福的童年經歷有關,自幼多病的冰波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早熟體貼的他小小年紀就幫著母親分擔家庭負擔,他喜歡獨處,喜歡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性格較為內向,有些自卑。這種先天帶有感傷、孤獨的氣質便成為了作品中的情感表達的基調,而這也說明了他與泰戈爾的不同之處。另外,新時期童話大致分為“熱鬧派”與“抒情派”,八十年代后期童話批評者認為“熱鬧派”童話在某種“文學性”:“僅僅照顧兒童的接受水平,強調感知層面上的吸引力,還是遠遠不夠的;童話作為一種藝術結構系統,完全可以涵納更加豐富深刻的意蘊”。而“抒情”童話恰恰可以彌補其不足。在這樣的批評思潮的影響和作家自身追求“我變故我在”的創作思想,在中后期冰波的創作轉向了“探索”階段,這類探索童話從敘述語言到意象、形象都展現出了對傳統童話的超越,所面對的讀者群也從幼兒轉向了少年兒童,冰波將這種轉變看作是“‘現代化’的努力,希望‘現代化’的童話,不僅能給少年帶來輕松、快樂,同時,也帶來深沉、眼熟、帶來思想性的彈性,帶來對人生、對世界的思考”。
泰戈爾的文字溫暖了生活在艱難年代的冰波,成為了他走向抒情創作道路的啟蒙者,而中后期冰波風格的多變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并不拘泥于原有的創作特色,而是創造出更多的可能性,他這種接受他人又在此基礎上進行不斷創新的作為,才能為中國的抒情童話注入新鮮的血液,帶了新的發展活力。
注釋:
1.李少紅.漫步童話間[EB/OL].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8e6551e010002u2.html.
2.冰波著.孤獨的小螃蟹[M].石家莊: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16年,第270頁.
3.李少紅.漫步童話間[EB/OL].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8e6551e010002u2.html.
4.泰戈爾著.鄭振鐸譯.新月集·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2頁.
5.冰波.夏夜的夢[M].大連:大連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
6.侯傳文.話語轉型與詩學對話—泰戈爾詩學比較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學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143.
7.方衛平主編.冰波中國兒童文學大系·理論·我的童話感覺[M].太原:希望出版社,2009年版,第380頁.
8.Tagore,R.“MySchool”inPersonality.p.112.
9.班馬著.童話潮一瞥[J].兒童文學選刊,1986年第五期,第62頁.
10.冰波.那神奇的顏色?作者的話.周曉波.現代童話美學[M].未來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