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一
中央民族大學
音樂與文學皆為藝術的表現形式,二者皆具藝術美。人們可以由美求真,獲取善的力量。音樂美在人的成長過程中,具有使人明善惡、辨是非、追求美與愛的積極作用。柏拉圖說:“節奏與樂調有最強烈的力量浸入心靈的最深處,如果教育方式合適,它們就會拿美來浸潤心靈”,陸一帆認為:“在先進的審美理想的引導下,就會以美的法則來塑造自己,使自己的外表、舉止、服飾、風度、行為與心靈、性格、情感都統一在美的基調上”。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余華一改以往對待人生與世界悲觀消極的態度,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中,他認識到作家應追尋與表達真理,而不是發泄與控訴,他認為作家更應采取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用平等的眼光對待善惡。在創作過程中,他通過古典音樂激發創作靈感,安撫創作時的過激情緒,這使得余華的文字中常常透露著純正典雅的味道、對純真的堅守、對真理的追尋。
余華通過古典音樂帶給他的“高峰體驗”應對消極情緒。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高峰體驗”理論,是指一個人自我實現的短暫時刻,是一生中最欣喜、最幸福、最完美的時刻。余華說:“我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迅猛地熱愛上了音樂…音樂一下子就讓我感受到了愛的力量…我再一次發現人的內心其實總是敞開著的,如敞開的土地,愿意接受陽光和月光的照耀”,這種突如其來的“愛的力量”的感受,即為“高峰體驗”。余華自1994年開始聆聽古典音樂,并在半年之內買了近三百張CD,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曾透露自己每天聆聽古典音樂的時間是從起床一直持續到深夜。古典音樂為余華帶來創作敘述方式的轉變,這種轉變充分地體現在其后期的文學作品中。
受難曲是記錄了耶穌最后的晚餐、被捕、審判、責罵、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從十字架上放下等重要經過并用圣吟等演唱出來的音樂。西方學界認為受難曲的音樂著重表現走向救贖的情緒。沉浸在這些音樂作品中,也就等于從同情走向拯救。這一點與余華小說中不斷渲染的兩個主題—“苦難”與“救贖”相契合,余華筆下的世界也充滿著血腥與暴力、作品中的人物飽受人世間的苦難。《許三觀賣血記》整個故事講述的是鮮血救贖,通過十二次賣血以及許三觀不斷地擺脫生活的絕境,孩子的生命得到延續。文字對于現實的穿透力與令人窒息的冰冷感,與《馬太受難曲》中耶穌受難的高潮場景帶給人心理的沖擊感有著極大的相似。
巴赫的音樂誕生于巴洛克音樂文化背景當中。“巴洛克”一詞源于葡萄牙文的barroco,是指一種不規則形狀的珍珠,本意是不合規則。巴洛克作為一個君主專制的時代,誕生的各類作品風格迥異。藝術創作巔峰時期的巴赫,開始尋找最簡潔、樸素的方式,以盡可能少的素材來構成一個音樂作品。他以極強的能力包容了一切而又改造了一切。在這首曲目中,器樂通過節奏的對比與變化,來表達復雜的均衡關系。通過這種均衡關系而作復調處理,達到一種極豐富的循環。他的音樂,簡單的也就是最復雜的,是最基本的點、線、面的復雜變化,將近于數學于邏輯。他的音樂被認為是音樂的建筑,在簡單的音符組合中,內涵極其豐富,結構嚴謹莊嚴。有人認為,他的音樂是一種“神的聲音”。這就解釋了余華認為巴赫用悲傷、快樂、寧靜等復雜的情感重復地演奏幾個簡單的旋律,這種創作技巧運用到小說創作中就是用短小精悍的短篇小說結構表達出深遠流長的文學藝術內涵。
余華認為巴赫像是一個游吟詩人,他的內心如同他本人豐富的生活閱歷一樣寬廣。作為一個虔誠的宗教徒,他的音樂大多為表達對主的崇拜,表達的不是情感而是信仰。在巴赫看來,音樂是他通向天國,與神靈對話的云梯。音樂本身就是天堂的奇跡,音樂所要歌頌的是神靈創造的和諧。這就解釋了為何余華認為其音樂是極致后的單純,余華的寫作也在其影響下指向了文學的深處。
布魯克納在寫完此樂章之后,將這部分樂章稱之為“德國的野人”。從樂曲創作上來看,小提琴的激烈顫音之移動開始,中提琴與大提琴在這中間穿插,逐漸增加力度后,再度恢復平靜,接著便由木管與法國號以應答的風格處理此一主題與其轉為型。音量逐漸增強到達頂點后,由銅管強有力奏出主題,再以發展的風格的處理主題而去。音樂平靜下來后,改木管進行發展。然后再現開頭的樂段,以主題形成的渾厚頂點結束第一段音樂。
布魯克納的研究者們對此進行詳細的解讀,他們認為第二章“采用降A大調、四分之二拍子寫成,速度轉慢,并使用豎琴樂器。小提琴首先在其他弦樂刻畫的節奏上奏出洋溢幸福感覺的主題。不久后,法國號也以豐富的表情加入演奏,豎琴同樣柔和地加入陣容。最后由長笛與法國號奏出主題動機平靜地結束中段。其后的第三段是第一段的表現。這就解釋了余華在這個樂章聽到了一個時代倒下去的聲音、莊嚴緩慢的力量。大號與小提琴、豎琴等弦樂的柔和聲音配合這一樂章的慢速演奏,給予人幸福與愛的感覺,與前幾個樂章相比,能夠使人的情緒平靜下來,由于仍舊籠罩著第一樂章的悲劇色彩,這種緩慢的節奏便增添了肅穆感,因此使人冷靜,引發作者深思。施詠說:“日耳曼民族···幾乎是以研究哲學的態度來對待音樂···并力求通音樂追求一種深刻的哲學思考與崇高的啟示。”余華后期的冷靜與理性,是在以貝多芬、海頓、莫扎特等人為代表的德國古典主義音樂中獲得的。他在音樂中不僅聽到了愛與救贖,更通過音樂追尋到了真理。
肖斯塔科維奇本人認為,悲劇并非完全蘊含悲傷的情緒,悲劇性的內容中往往蘊含作曲家強烈的愛憎、悲憤等情感,從這一點上看來,肖斯塔科維奇就像是是余華的知音。《第七交響曲》是一首充滿了贊美民族精神的樂篇,氣勢宏偉而壯大,充滿戲劇性和悲劇性。全篇共分為四個樂章,在第一樂章中首先描繪了戰爭之前人民的安定祥和的生活,并通過悠揚的短笛和小提琴進行平穩的演奏,此后,通過鼓聲和變調揭開戰爭來臨的序幕;第二樂章通過雙簧管、豎笛、豎琴、長笛的接替,描繪了在悲傷情緒籠罩下的對于美好人生中快樂生活的回憶;第三樂章延續了第二樂章的基調,通過低音大提琴與鑼交互演奏,表達對于自然之美的贊嘆;第四章增加了配樂并將樂曲引入高潮,通過小號、木管、銅管、小鼓等樂器交互演奏有力地表現出戰士們不畏懼艱難困苦、英勇拼搏的感情,整首樂章最終在輝煌的凱歌中結束。
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如史詩般寬廣,他本人的人生經歷也是充滿坎坷與磨難的,然而他始終勇往直前。余華欣賞并借鑒了他在反映重大社會事件題材的音樂中熱情濃厚的情感色彩、悲劇性矛盾沖突的情感表達。這一點在余華本人的小說中對于社會矛盾沖突的揭露、從不回避個人愛憎的鮮明表達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米德認為:“一個人,只有當他接受或者發現自己受到刺激而去接受他人的態度時,他才達到自覺的程度”,由此可知,余華能夠從自我束縛的圈子中脫離,這種脫離,便意味著改變、反思與自覺,更是一種進步。
聲音的興起來自于人的內心,因此音樂是為了表達人的感情而產生的。因為音樂合乎旋律、節奏變化的規律,具備了一種形式美的規范,因此不同于“聲音”,音樂和諧而具有美感。音樂對人的情感欲望有節制與規范的作用,能夠愉悅人的身心詩人明志、自省;音樂滲透社會倫理,具有社會教化作用,能夠糾正人倫不正之風,使國家安寧長治久安。與音樂相同的是,文學可以表現人的心靈世界,也具有社會教育的作用。
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曾說:“一直到25時,音樂都比文學更強烈地吸引我”,她曾為四種樂器編寫樂曲,因爵士樂手的經歷她能夠吸取不同流派作家所長,將其音樂創作技法運用到文學藝術創作中。她會為小說寫作定調式和速度,這就像是作曲家在作曲前為每一樂章定樂調和節奏。在每一次構思小說之前,她都會將每章的速度與調式考慮好才動筆。在構思《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她說:“最后一章必須機弱,緩慢的,一個平靜、猶豫的調”。
在中國文學史上,許多文學獎既是詩人、畫家,同時又是音樂家、藝術家,如嵇康、蘇軾、王維、宗炳等,為后世留下了豐富的文學藝術作品和美學理論。
由此可見,音樂修養是文學家的催化劑,文學修養是音樂家、作曲家的推動力,文學與音樂相互影響,二者又相輔相成。音樂家通過語言藝術的魅力了解世界、認識社會,文學家通過音樂家多樣的情感表達豐富自己內心的情感體驗、提高感受與領悟力,樹立獨特的風格與個性,從而拓寬文學藝術創作領域,提升文學創作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