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蘭其木格
“我落地,喝的第一口不是母乳。母親的乳房早被歲月煎熬干癟,如兩輪下弦月掛在前襟。那夜,明月秋水,風平浪靜。吊腳樓里,母親在昏黃的桐油燈光下撿起我時,父親滿面喜色踩著三板子船下河了。他往星光燦爛處一網撒下去,鯽殼、母豬殼、油筒子、草頭鰱滋溜溜鉆進去,在網里活蹦亂跳。父親提著半簍子魚上岸,順便打一罐清涼的河水,回來煨一鼎罐湯,乳白的汁熬得像浪沫子,笨手笨腳地用湯匙喂我。看我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母親展了愁眉,說這娃兒,養得活了。清江河就成了我的乳娘,河水是我咽下的第一口乳汁。”從此,豐饒、溫厚、慈憫的清江河與“我”的生命深度扭合。人與河相依相偎。經由“我”的成長,歷史、現實、節令、物候、民俗與相應人事在《那條叫清江的河》的散文中徐徐展開。在四時變幻和人情物理的描摹中流露出作家對清江河赤子般的溫情與敬意。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生于斯,長于斯,葬于斯的土家族兒女也因之具有了清江河般的遼闊與達觀。在下筆為文時,清江河則如文化臍血般流淌在徐曉華所建構的文學世界里,并深刻地影響著作家文學書寫的方式和看取世界和人生的態度。
徐曉華的散文將目光投注在一去不復返的童年與故鄉,在歲月的流逝和空間的移換中,營造出一種濃郁的懷舊式氛圍。鄉愁、田園、村莊、父老鄉親這些鄉土文學的美學元素流布于散文的字里行間。這樣的散文給人一種地老天荒的靜謐感覺,似乎歲月不曾流動,似乎游子未曾離鄉,似乎故鄉從未改變。在《那條叫清江的河》的描述中,昔日的鄉土文化和鄉村倫理自洽圓融地存續延展——這里的人們“一輩子義字當頭,河里游的,山上跑的,見者有份,好事不分你我,難事不分內外,情分賽過劉關張”,千百年來,清江河邊的村民恪守著仁義的傳統。為此,當村里的孩子們外出砍柴時,大人們會不厭其煩地叮囑他們不可以砍伐廖家堡人賴以為生的慈竹,因為“擋人財路,砸人飯碗”是河里人絕不作的事。也因此,鐵匠媳婦不僅放走了偷苞谷的小偷,還將家里所剩不多的糧食讓他帶回去喂養饑餓的娃娃。還有,康家客棧的老掌柜對那些賠了本錢的住店者非但分文不取,還免費提供飯菜并給以寬慰……類似的規矩與義舉在鄉村中代代相傳,古道熱腸和推己及人的溫情則隨著清江河的水波流淌播散。作者不僅用大量的日常細節敘寫了鄉村民眾的日常生活,更展示出在當下時代業已模糊的人格圖景和倫理風范,贊美了“河之子”們的精神境界和豪爽之氣。
此外,清江河邊的鄉民對天地萬物博愛敬虔。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眾對神奇的大自然充滿感激和膜拜。他們以自己的實際行動遵循大地倫理的信約,在“物我兩親”的情感認知上,著力創造出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和睦世界。譬如在采摘泡兒時,不能摘干凈,要給林子里的鳥兒留夜飯;剃木梓時,把高處遠處的木梓留幾枝在樹上,給長途遷徙的雪雀子留下食物;打魚時,不貪婪,不恣肆,奉行一月打魚不過三次的原則;筑房造屋時,向燕子虛心學習,它們在哪里叼泥筑巢,人就在那里選泥巴……總之,清江河邊的人、動物、植物在遼闊的大地上和睦相處,休戚與共,締結出生命的共同體。這種共同體,既體現在人與動植物猶如親人般的相處模式上,也體現在人像自然界的草木鳥獸一樣自由天然地活著。清江河邊的土家族兒女可以在喜慶祥和的日子跳起擺手舞,在青年男女僅只一面之緣時便勇敢地用歌聲傳情,甚至在艱辛勞作的間隙也能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尤為重要的是,清江河孕育出的兒女們的日常生活不再困守于柴米油鹽的煩雜瑣事,他們用自己的性情和豪爽將日子過得如歌如詩。而且,在這部長篇散文中,出現了許多令人過目難忘的傳神人物和傳奇故事。例如將二胡演奏的如行云流水般的鐵匠,手藝高超又肯下苦力的愚幺哥,四嬸和排工老黃的精神戀愛,對國家對戀人深情不悔、忠誠一生的五爺爺,以及慶意和胡先生這對特殊父子的長嶺斗法等。這些人物或是前現代時期的道德化身,或是散發出巫蠱的神秘氣息。由此,鄉土記憶和故事傳說等民間文化交織變奏,從而將中國文化的核心底色和強大生命力凸顯出來。
清江河邊,萬物平等,眾生清澈,一切美好和詩意在或古雅,或沖淡的語言中被勾勒描摹。臻于畫境般的田園風光、坦蕩磊落的民族性情、慈悲舍喜的人性輝光使得人世的日子顯得那么親切和肯定。徐曉華對故鄉世界田園牧歌式的敘寫,接續著沈從文、汪曾祺等作家的書寫路徑。在傾情描摹前現代鄉村純樸古拙的人情美、人性美的文字中,呈現出優美、葳蕤、空靈的詩學特性。毋庸諱言,作家對故鄉理想化的詩意謳歌,帶有精神還鄉的意味。博伊姆認為懷舊可分為兩種類型:修復型懷舊和反思型懷舊,而徐曉華在《那條叫清江的河》的散文創作中無疑帶有典型的修復型懷舊的意圖。
與諸多鄉土散文挽歌式書寫不同的是,徐曉華筆下的鄉村與傳統的民風民俗并未剝離,鄉土的活力依然在勃勃生長。正月十五的舞獅、土家族傳統的擺手舞、蓋房上梁的儀式、婚喪嫁娶的風俗等一一呈現。除了這些細節性、現實性的深描外,徐曉華在該部散文中還特別恢復了一個萬物有靈的、具有神思性的寫作傳統。例如,耀眼的老鴉蒜又被稱為引魂花,少年的“我”不顧母親的警告,在門口的竹林中偷養了這種花,觸碰禁忌的后果是兩歲左右的雙胞胎弟弟先后夭折。又如,愚幺哥蓋房前,不好的預兆接連發生:先是老屋檐前的一窩乳燕被青蛇吞吃,后是搭木跳板時一顆釘子怎么也釘不進去。果然,前來幫忙的廖家老姑娘的新婚丈夫被砸死。還有,學了《奇門遁甲》的慶意可以讓煮米酒的鍋消失,也可以通過畫符讓酒鍋重新出現。當然,輕狂的慶意后來在與胡先生的斗法中敗落下來,羞愧的他憤而離開家鄉,在異鄉中隱姓埋名地生活。類似的不確定的、混沌的、神秘的事件在清江河邊的鄉村世界比比皆是。這種帶著細節質感和原生態生活樣態的寫作,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現實主義美學觀念的矯正和改造。這意味著被新文學硬生生斬斷的、超越世俗生活和理性邏輯的傳奇玄幻等質素在當代散文寫作中的重建。神秘性寫作向度的強調,接通了古典文學浪漫的羽翼,在飛揚的想象中建構出一個神秘氤氳的世界,表達出作者對宇宙萬物的獨特體驗和勘探生命秘密的能力。這種超越性的追求,不僅賦予散文寫作多元的路徑,而且拆除了加諸在散文寫作中的藩籬,擴大了散文的精神邊界。而且,恰是神秘文化和俗文化的注入,使得長達十八萬字的《那條叫清江的河》毫無沉滯庸常的面相,保證了散文內容的靈動、趣味。
值得注意的是,《那條叫清江的河》在溫情回憶故鄉田園牧歌式的鄉居往事的同時,亦保持著介入現實、與時代同行的現實主義品格。徐曉華不僅僅要寫出一部承載著個體浪漫而又感傷的鄉愁之作,而且還以直面現實的勇氣和謹嚴審慎的思考,貢獻給讀者一部深廣地反映出鄉土中國在當代遭逢的境遇與命運。下筆為文時,作者將自己置身在歷史和現實交匯的節點上,一邊是把酒話桑麻的漁耕往事,一邊是世事流轉,未來已來的隆隆變局?,摑櫋⒓兠馈⑼噶寥缭姷娜兆蛹幢闳缭谀壳?,可時間如逝水,作者早已從呱呱墜地的鄉村稚童成長為恩施城里的僑寓游子。而從前那條叫清江的河在西部大開發的浪潮中將不得不淹沒外號叫“小桃園”的村莊。在散文的終章,作家如實敘寫了因水布埡水利樞紐工程的實施,村民們在移民搬遷過程中的真實境遇與精神疑難。老百姓的猶疑和滿腹心事不僅僅是對故鄉血地的情感眷戀,更是對未來生活前景的隱憂和迷惘——“打魚的沒有魚打、種田的沒有田種、打草紙的沒有竹林,怎么生活。補多少錢不是關鍵,按政策來,不會多要一分,不會為難政府,我們只要四個字:安居樂業?!弊髡咭园锏墓P墨敘寫了清江河兩岸的民眾在時代浪潮中的浩渺心事。對這些被拋擲在變革年代和時代轉型期的小人物的真實故事,徐曉華沒有遮蔽,沒有躲避,只有真純的體恤和直言。在“載道”和“言志”相得益彰的表述里,傳達出一種依稀可觸的體溫,折射出寫作者的人道主義精神及公共性寫作的勇毅擔負。
在深度拓展散文的內容外,徐曉華尤為注重對散文形式的開掘。從《那條叫清江的河》不拘一格的寫作中,可以看出徐曉華是位具有明確文體意識的作家。圍繞著清江河,作家將這部長篇散文分為十六個章節,每一個章節既可以單獨成篇,又如珠花般攢湊為一個整體。在這部長篇散文中,既沒有篇幅字數的戒律,又鑿通了各種文類間森嚴的壁壘。章節內部俯拾皆是詩歌的引用,小說的傳奇,地方志的抄錄甚或論文式的雄辯。各種文類以不同的比例、不同的變異形式呈現在散文作品中。從而可以看出,作家真正將散文曾為“文類之母”的優勢發揮到極致。
在《那條叫清江的河》的散文里,讀者可以發現作家有意識地采用小說中常見的意識流、魔幻現實和傳奇筆法的方式進行創作。例如何渡子、胡先生、碧桃等老一輩和少一輩慶意、秀鳴等人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和傳奇性的故事。胡先生如神仙般的存在——“不僅醫術高明,尤其法術玄妙。……指頭一點就把人定牢了的定根法、手一招就招來一座大山把害人精壓住了的拖山榨、雨壩里不打傘渾身不沾雨水的隔雨法、從墻壁這邊一閃身就到了墻壁那邊的穿墻過等?!北烫疫€在世時,何渡子曾夢見清江河里發大水,碧桃“劃著三板子船到月亮里去了,怎么追,也追不回來。”后來,碧桃果然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被巨浪帶走,只留下何渡子一個人守著渡口孤獨過活。這些人物的生命故事完全可視為一部結構完整、情節勾魂攝魄的短篇小說。甚至,某種程度上說,《那條叫清江的河》完全有理由被視為一部小說,一部宛如蕭紅的《呼蘭河傳》般帶有自敘傳色彩的小說。由是觀之,徐曉華拆除了橫亙在散文和小說間的藝術邊界,用慧心和明識將兩種文體編織在一起,讓我們重新體味到散文的豐瞻和深廣。
《那條叫清江的河》成功的秘訣還在于情感的真摯。徐曉華的散文,來自于他對母親河及故鄉父老深入骨髓的柔情和愛戀。那是一種以韻味、情境、感懷為底子的抒情散文。在激蕩而淵深的情感支配下,作家似乎不是在寫散文,他只是情動于中,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坐下來,欲將自己熾熱的情感宣泄出來。只要是關乎清江河的,從天地自然之大,到洋芋的幾十種吃法,都可以任心而談。廚川白村認為散文應有的樣態該是松散無拘的:“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則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興之所至,也說些不至于頭痛為度的道理罷。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罷,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憤)。所談的題目,天下國家的大事不待言,還有市井的瑣事,書籍的批評,相識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過去的追懷,想到什么就縱談什么,而托于即興之筆者,是這一類的文章?!毙鞎匀A的散文時時處處透射出閑話風和貼近心靈的傾向,作者以閑適怡然的心態將故鄉的景、人和物挪移在文字中。在寫作時,他對筆下的萬事萬物皆有情,所以一種親切溫婉的情調始終回蕩在散文中,讀者亦在不知不覺中觸動情腸,陷入對故鄉和親人的遐思與追憶里。
詩歌有“詩到語言為止”的說法。與之相較,散文對語言的要求要更甚于詩歌。在現代散文的發生期,散文又被稱為“美文”,更講究語言的美感和調性。老作家汪曾祺在《我的創作生涯》中曾論述到“語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內容。語言和思想是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語言不僅是所謂‘載體’,它是作品的本體。一篇作品的每一句話,都浸透了作者的思想情感?!边@段話強調了語言在散文中的決定性作用。無疑,徐曉華是一個具有語言自覺的散文家。在《那條叫清江的河》的散文中,作家的語言古雅、俗白、疏密有致且富有靈性。如,“村莊里每一個生命的降臨,都是清江河孵化的一尾游魚,遇水而生,順水而長。河岸似弓,激流似箭。添丁加口,讓生活的弦繃得更緊了?!庇秩?,“河邊的女人們,是一顆顆酒曲,把清貧苦寒的日子發酵,巧手慧心釀出的酒漿,濃烈而純凈,讓村莊醒著醉,醉著醒?!边@些輕靈唯美的語言和巧妙天成的比擬令人擊節贊賞。而對各色人物所操持的不同語言的摹寫,則顯露出作家對鄉村人物風情的稔熟和敏感。譬如,滿腹詩書的五爺爺說話做事總是文人士大夫的做派,他釣魚,并不注重收獲。面對父親的調侃質疑,五爺爺說:“你就曉得吃,詩書讀哪去了,還是粗人一個,古話說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五叔釣魚在乎魚嗎?釣的就是一個閑字。”而潑辣多情的鄉村女性四嬸說話的聲口則截然不同,當沒有生育能力的四叔建議妻子“借秧下田”時,四嬸義正辭嚴地罵道:“老樹不發芽,還是根好樹,你偏生要找根野葛藤纏上,藤是藤,樹是樹,流的血不同,生拉硬扯,搞不到一起。”這些文字顯露出作者對語言的推敲錘煉和成熟寫作者的語體風格,而在這些或繁復或質樸的語言背后,則是思想和情感的相生相長和魅性纏繞。
語言的空靈古雅、人物的形神兼備、時代的敏銳體察、心靈維度的開掘以及文體試驗的探索,使得徐曉華的《那條叫清江的河》成為當代散文園地中優美而欣喜的收獲。同時,作家也再一次提示我們散文本該具有的博雜和遼闊,以及散文以情動人的藝術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