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禮癑 蘇韋銓
一般而言影視作品的內容和意涵表達需要通過“寫實-記錄”“抽象-藝術”或是“現實-虛擬”相結合的方式,將所框定對象的過去、現在或未來運用現代化技術手段進行適當的描繪處理,為受眾提供信息、寄托感情或娛樂消費資源。因此一部好的影視作品所書寫的內容不僅具有真實性,也包括一些虛擬的“類像”或“類現實”,只有將寫實與虛構進行有效銜接,透析內容本身觸及深層內涵,才能引發受眾對某一題材暗含意蘊的品覺。影視作品按題材分為愛情片、動作片、科幻片等,展現主題和邏輯取向;按時長分為電影、電視劇等,體現體量和結構。與電影在短時內進行高強度、高頻度的話語輸出特點所不同,電視劇試圖塑造長時段、綜合性、低烈度、多面向的持續性話語,圍繞主線劇情創設多樣情景,豐富劇情節點,使受眾從劇中選擇符合自我期待的內容。
《愛的迫降》以現代民族國家建構關鍵性要素“邊界線”為營造起點,基于同一民族不同國家的朝韓邊界區隔性為基礎,藝術性地創造了韓國財閥二代千金意外越界進入朝鮮邊境地區,與駐守邊境的朝鮮軍官產生的愛情故事。作為一部愛情題材電視劇,相關報道認為該劇“只有糖分欠缺養分”,卻從整體上忽視了電視劇塑造的多元特性。該劇以浪漫愛情為核心主線的同時,通過歷史記憶、敘事-塑造的維度,將前者與邊界區隔帶來的現實困境相結合,形成了不同以往朝韓影視作品側重描繪邊境地區緊張關系的新視角。以重筆濃墨描繪邊境地區社會日常,在浪漫化和獵奇感的雙重催化作用下,一方面發揮“甜”效應,延續韓劇“愛情至上”一貫風格;另一方面隱晦地將受眾帶回現實,凸顯政治邊界的區隔作用,引發受眾思考。
對影視作品而言,其表達內容需要在歷史基礎上汲取養分獲得創作靈感和基本事實依循,再運用多種手段進行寫實和藝術化創作。這都是在歷史范疇中所完成的,只不過創作者本身的認知對作品內容選擇和意涵表述會存在差異。因此,影視作品是客觀基礎的延續、再現與超越,是創作者本身對歷史記憶的符號化再現,根據創作需要通過藝術性手段將事實與抽象進行構建,為受眾提供新的“感受源”。《愛的迫降》亦遵循此邏輯,圍繞朝韓民族國家邊界營造了故事發生的背景與場域,并在故事推進過程中有形或無形地彰顯這一要素的重要意義。
影劇對歷史記憶的書寫。歷史記憶(Historical Memory)可理解為當前歷史場域時空背景下的群體對過去歷史場域時空背景下發生事件的非直接感官接受形式,其記憶有可能是建構的幻想,但(亦可)作為一種確實被直覺和主觀認為的真實感知。歷史記憶作為群體性記憶,闡釋了真實歷史事件對當下的重要影響,但歷史演進中也會衍生出非真實的歷史記憶,客觀和建構的交織與堆疊是歷史記憶的主要特點。《愛的迫降》在這一邏輯中營造了故事發生的場域與背景,圍繞邊界的歷史記憶進行真假轉換。
朝韓作為同一民族構成的兩個不同國家,是二戰后民族國家建構中多種對立要素的特殊產物,歷史客觀事實延續至今的是半島分裂后固定化的敵對關系,歷史記憶作為維系群體紐帶的心理要素,是朝韓各自詮釋民族國家道德合理性與政權合法性的重要工具,對民族個體身份與認同歸屬感塑造具有重要意義。長期以來朝韓邊境地帶充斥著戰爭陰霾、奪命恐懼、血淚交匯的生命等事實,所以當劇中韓裔女主角意外越界進入朝鮮后面臨雷區、軍事巡邏、信號消失、“陌生”同胞等壓力,個人感受到承續集體關于朝韓邊境歷史記憶的恐懼與無助,因此女主角的第一反應是進行各種嘗試盡快穿越邊界線返回韓國。劇中角色的反應體現了歷史情景和現實政治的耦合,是影劇對歷史記憶真實部分的書寫。
影劇對歷史記憶的藝術再造。歷史記憶作為整體性記憶既有客觀實在還有建構部分,正如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在《論集體記憶》中賦予集體記憶社會意義,歷史記憶本身具有能動的認知建構。與之相似,影視作品的創作中多是虛實結合,從過去的歷史事實中挖掘真實性素材增添可信度,確保作品符合多數受眾的認知范疇,提升接納程度。同時以藝術手法對真實性進行局部再造,將歷史記憶從現實層面衍生到具象化的作品中。
該劇嘗試通過真實與虛擬的相互轉換,讓受眾在體會到真實性帶來的緊張感,又能相對剝離現實接受對民族國家邊界、社會日常等場景的書寫,用虛擬彌補現實。劇中將高危之地的邊界通過藝術手法增加各種變量進行塑造創設虛擬安全空間,使男主角能夠得以穿越邊界。自1953年朝韓雙方停戰以來,非軍事地區成為“無人區”,雖然在20世紀70年代至今發現部分地道,但要穿越幾乎不可能。該劇借用這一歷史記憶中的客觀史實部分,藝術性書寫了男主角穿越地道抵達韓國營救女主角的情景,將真實性與虛擬性相結合,推動劇情發展,讓受眾同時接受現實的高危和虛擬的安全。
該劇首先就歷史記憶中關于朝韓雙方緊張關系進行書寫,關注邊境地區的高危性和區隔性;其次通過對部分歷史記憶藝術再造,淡化對立危險,形成推進劇情穩定發展的虛擬安全環境;最后通過歷史記憶的真實與虛擬結合,對邊界區隔造成的影響進行點撥,引發思考。
影視作品在背景和場域空間下進行敘事塑造,從供給視角看可分為敘事策略和期待視野(即受眾期待)。前者是指影視作品的理念通過敘事策略構成自身風格和故事內容形態;后者是指受眾對作品描繪所具有的期望,主要包括文體期待、意象期待和意蘊期待三個層次的自我形塑。即敘事策略反映作品偏好,期待視野反映主觀感受。《愛的迫降》作為一部浪漫愛情影視題材,主線是發展愛情,故在敘事策略偏好于浪漫化。同時該劇的設置背景是朝韓民族國家邊境區這一高風險場域,使得愛情故事的主線發展充滿諸多變數,因而在敘事塑造中,該劇通過對邊境日常生活的書寫進行適當平衡,淡化緊張給予受眾期待。
敘事策略。影視作品的敘事策略具有多樣化特點。對于一些老問題的敘事如何找到新的平衡感,整部作品能否彰顯藝術魅力,從而與受眾達成審美一致性非常重要。長期以來韓國影視作品在涉及朝韓關系時,往往帶有對抗沖突、緊張度高等負面集體記憶的感知,將朝鮮人設為滲透到韓國的間諜等,反之則將韓國人塑造成被朝鮮人所“欺凌”另一方。即使朝韓關系相對緩和后,韓國部分影視對于南北雙方關系的表達適有升溫現象,但亦非主流。
《愛的迫降》就是一部有別于傳統意義對朝韓緊張關系的釋義作品。其圍繞“愛情至上”發展主線,敘事策略由政治、經濟、軍事等強國家在場的不可抗性,轉向對朝鮮邊境社會日常和韓國都市社會日常的“柔性”書寫。劇情前半段,圍繞男主角方書寫朝鮮邊境生活日常,從女主角基本的生活用品取得不易、難以接受朝鮮邊境少婦日常行為方式到最后的相互羈絆等,營造日常生活。劇情后半段,通過空間翻轉圍繞男主角及其戰友跨越邊界進入韓國后的都市日常進行書寫,從自由購物到網絡游戲暢玩的歡樂、從生日聚會到驚喜禮物等,與朝鮮一側形成鮮明的空間差異。通過朝韓雙方日常生活差異的敘事策略,強化了社會屬性表達,塑造了輕松、浪漫的氣氛,有效緩解了劇情設置中邊界敏感性及南北對峙的緊張感。
期待視野。對受眾而言,期待視野是指貫穿觀影過程中自身對作品的渴望、審美、感知和領悟等。期待視野作為作品和受眾之間的橋梁,將敘事與期待進行認知匹配、情感匹配,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部作品的命運。受眾對作品劇情推進的期待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主觀性思考,共同構成了期待視野。敘事與受眾期待能否相互交織是一部影視作品成功的標志。
該劇將個體層面的抽象情感“愛”與現實群體政治區隔的無情邊界聯系起來,對期待視野掌控是有效的。從設置朝鮮一側社會日常,凸顯男女主角身份差異性入手,通過男女情愛、日常關愛、父母疼愛、朋友友愛等進行復合建構,將敘事期待從無情的政治實體邊界引向有情有義的人性層面,讓受眾在敘事中能直接簡明地從這些顯性的表達中體會到作品本身“甜”的魅力。繼而以空間轉換為基礎,角色轉換為載體,立場轉換和行為轉換為事實,使受眾從抽象回歸現實,既認識到虛擬角色本身的愛情糾葛成因是邊界區隔所致,又引起受眾對同一民族不同國家的國家關系和社會日常再思考。
《愛的迫降》敘事策略則更多地轉向對社會日常的描述,讓作品本身不至于陷入在歷史記憶背景下對抗性場域的尷尬中。受眾通過對作品欣賞,不僅能形成對“甜”感的直接期待,還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作品對愛情的敘事,從現實政治視角思量邊界區隔造成的困境。“愛”作為本部影視作品核心得到廣泛認可,但受眾不應限于劇中人身份對作品做出簡單化、鏡像化、暈輪化評價,而應抓住劇中豐富的要素進行更深入地思考。
現實是影視作品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無論任何作品都不可能超越歷史范疇。因此,一部成功影視作品不僅要善于在敘事塑造中通過歷史要素去匹配受眾的認知,讓受眾深入地感受作品的真實性、可信性、貼切性,拉近作品與受眾之間的距離,圍繞主線劇情形成期待視野。更需將“抽象-藝術”化劇情與現實“寫實-記錄”性有效銜接起來,顯隱結合推進獲得受眾共情,在感受觀影爽快感同時感悟劇中多要素背后的深層意蘊。
一般意義層面:邊界“強”區隔性。邊界是民族國家劃分彼此空間的重要工具,邊界的區隔性還影響政治領域、社會日常、心理認知、行動邏輯等,以邊界區隔為標志建立的民族國家構成了現代國際體系中最重要的行為主體。國家單元中的個體在有效國家能力的長期作用下,充分地受到國家間邊界區隔帶來的影響,構成了不同國家的國民,區隔作用顯著。
《愛的迫降》對邊界的描述符合以上邏輯分析。如開篇時各種對抗性軍事要素呈現;劇中個人偷越邊境引起國家安全問題的大規模調查;劇末人質交換場面及意外的雙邊緊張態勢等。從歷史記憶、現實敘事、藝術創作等綜合性策略塑造了朝韓邊境地區地緣政治的高壓形態,這是對國家邊界強區隔作用的顯性表達。空間和政治區隔屬性轉向個體層面后,該劇對朝韓雙方國民個體在語言使用與表達、社會日常行為、國家認同與身份認同、行動邏輯等方面的書寫,表現出同一民族不同民族國家地理和政治空間中的差異性。該劇詼諧幽默地創設作為雙方各自國家精英階層的男女主角未能到彼此國家相交相愛的情景,使愛情困于邊界的“強”區隔作用。可以說朝韓雙方關系在國家層面的區隔性,影響了雙方國民個體的諸多方面,該劇較為隱性的社會日常書寫,避免了政治敏感性的同時將受眾從虛幻的愛情空間中拉回真實社會空間。
特殊意義層面:邊界“弱”保護性。雖然民族國家邊界的“強”區隔性是其本質,但邊界并非不可逾越,有時一國的邊界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保護個體的重要資源。不過與邊界的區隔作用本質屬性有所不同,邊界的保護作用因人因時因事因地而異,可以看作是區隔作用的擴展,屬于“弱”保護。除特殊情況外,跨越邊界行為的目的是謀求對自我的保護和履行保護他者的義務,無論何種目的最終都會形成新的社會日常。
《愛的迫降》一方面書寫邊界“強”區隔造成的差異影響,讓劇情始終處于現實主義政治困境的無奈與人本主義追求美好愛情的矛盾之中,一方面又在劇中穿插男女主角同時跨越朝韓邊界進入第三國瑞士的美好回憶。此刻,民族國家邊界不再構成雙方相遇障礙,第三國邊界塑造的新地緣空間,讓男女主角個體暫時“脫離”本國政治身份屬性。不過,邊界保護是暫時的,因為后民族國家時代尚未到來,特別是雙方特殊的身份和職責所在,難以放棄原有國政治身份。因此,劇終時,男女主角不得不因此各自歸國,重新貼上已存在的政治標簽,并期待一年一次短暫的跨越邊界的社會日常。男女主角的行為,事實上是個體在邊界造成的國家整體層面區隔作用下尋求特殊保護的妥協之法,終非常態,這種不完美性或許是本劇愛情推進的最大遺憾。
民族國家時代,個體都必須生活在國家邊界內,邊界具有“強”的區隔不僅涉及國家安全,也直接影響個人社會日常。《愛的迫降》之所以讓受眾感受到“甜”,正是因為刻意突出書寫了邊界“弱保護”的特殊性,形成強烈反差感,放大人本主義情懷。該劇從現實出發通過藝術手法營造美好,最終又回歸現實,因此能使受眾對劇中敘事和其背后的深意有所感。
《愛的迫降》雖屬浪漫愛情影視題材,但受眾具有自己的期待視野,可運用跨學科視角多角度觀察并進行評價,避免落入俗套之中。因此,依托劇中民族國家邊界和社會日常兩個要素,從歷史記憶、敘事塑造和現實困境三個維度著力,將影視分析與民族政治相關理論結合,本文認為該劇具有歷史記憶書寫與藝術重構、敘事塑造策略日常化和期待視野表意隱晦、虛實相構的現實困境描繪等特征。除對愛的直譯外,還暗含了對民族國家邊界區隔的思考。面臨邊界區隔造成的現實困境,影劇沒有給出具體的解答,或許只有尊重差異,弱化對抗,尋求共性,邁向人類命運共同體,方是徹底解決區隔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