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女狀元辭凰得鳳》(以下簡稱女狀元)中黃崇嘏的悲劇,分析概括起來是一種綜合了命運、愛情、性格等多種悲劇類型的女性悲劇,這種帶有性別區分的悲劇與傳統悲劇不同,更多地展現了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與不公。
首先,《女狀元》中的悲劇是一出封建社會中的女性身份悲劇。封建社會里,男尊女卑思想深入人心,男性可以自由考取功名、經商、務農等等;女性卻地位低下,只能作為男性的附庸,沒有自己的獨立權利,更遑論建功立業。《女狀元》中的黃崇嘏為了考取功名,也只能和黃姑商量“女扮男裝”參加考試。中國古代封建枷鎖的另一個重要表現,就是三綱五常制度下,社會對女性貞潔的極端重視,而明代正是“三綱五常”對女性壓迫的一個高峰。作者徐渭作為明代戲曲家,女性“貞潔”觀念自然對其創作也有影響。《女狀元》中,黃崇嘏女扮男裝考取功名之后,周丞相想收黃崇嘏做女婿,黃崇嘏自知身份瞞不住,只得承認了女兒身,但緊跟著便有人提出質疑:“難道女兒價妝男出外,況二十年來又妙齡,正當少艾,竟保得沒些兒破敗?黃大官你緊跟隨怎地瞞,必知大概。我試問那海棠,可依然紅在?”黃姑便緊忙著表明乳母身份,替黃崇嘏證明了清白:“梧葉姐,你看我這老漢,你就說真是一個漢子么?(凈扯開胸膛露奶子與丑看介)我扳開領,扯你頭,和伊賽。那小姐呵!我從前乳哺他三年大,休說道在家止許我陪他,就路途中誰許個男兒帶?”在得知黃崇嘏貞潔完好,還是清官的后代,周丞相欣喜萬分,同大家說:“二十多年,伴著一個老婦人,更見他徹底的澄清,又是名臣的后裔。我一聞此語,不覺要手舞足蹈。”黃崇嘏才智過人,無疑是女子中的翹楚,世間許多男人也比她不過,但是當她“男性”外殼身份被揭穿,重新變回女子時,社會倫理貞潔觀念對她的拷問就會卷土重來,當一個人有才干卻因為女性身份而不能施展時,這是女性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其次,《女狀元》中的悲劇還是一出傳統倫理下女性的婚戀悲劇。男權社會中,女性在婚姻里處于從屬地位,夫唱婦隨、三從四德等思想根深蒂固。《女狀元》中,周丞相得知黃崇嘏為女兒身后,心生一計,女婿做不了,可以做兒媳,他問黃崇嘏:“你如今既做不得女婿,可做得我的媳婦么?況鳳羽僥幸是男狀元,你是女狀元。你是他狀元的先輩,他是你狀元的后輩。這個也粗粗對得過了。”幾乎是逼迫黃崇嘏應下親事,兒子鳳羽認為婚事過于倉促勸父親:“爹爹,忒倉猝了些!改日罷。”而周丞相卻說:“元來你兩個一對兒都是這樣假乖,快拜!叫賓相贊禮。”黃崇嘏表明身份的這天,就稀里糊涂的成了親,除了表現出她的無奈,還體現了封建社會埋沒人才,有真才實干的女性也只能相夫教子,擺脫不了被迫嫁人的悲劇命運。
徐渭劇作中所呈現出的女性悲劇,是一種身份悲劇、婚戀悲劇、政治悲劇的綜合體,這種復雜的女性悲劇的形成,與徐渭自比女性的文人心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有研究顯示,中國傳統家庭中的女性多身份卑微、顧全大局、隱忍奉獻,而文人階層以此自況,表現出強烈的陰性屬性。文人階層對于當朝政權的強烈依賴與婦女對家庭的依賴,文人階層在朝廷官場的斗爭與女性對封建壓迫的斗爭,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相似。因此中國古代文人傳統心態之一,就是以女性身份自比。早從屈原開始,以女性自比的文風就興盛起來。屈原在《離騷》中曾自比為香草美人:“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為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來表達自己希望得到君主重用的愿望。
徐渭雜劇《女狀元》中的黃崇嘏一角,正是徐渭想要自比的女性身份,黃崇嘏的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徐渭的寄情,黃崇嘏少年喪父,母親后也去世,與自己的乳母相依為命,后因家境貧寒決定女扮男裝入仕,考取功名之后,黃崇嘏成為了父母官的典范:她為官勤勉、掃除積弊、清正廉潔、兩袖清風,深受百姓愛戴,還被當朝宰相周丞相賞識,平步青云。周丞相愛她的才學文章進而想要招其做婿更是從側面反映了黃崇嘏的才學出眾。再看徐渭,父親在自己百日時便去世,少年時母親被發賣出府,他跟隨嫡母生活,后又遭受兄長譏諷歧視,和黃崇嘏一樣人生早期極為慘淡,同時徐渭在琴棋書畫等方面展現出來的天賦更是與黃崇嘏的才學出眾不謀而合。徐渭想像黃崇嘏一般,順利考取功名,得到伯樂賞識,而后順利建功立業。但卻因為種種原因被朝廷埋沒,而黃崇嘏也一樣,空有一身才學,最終也只能嫁入相府,英雄無用武之地,為官理政的才能被禁錮,放任才智被荒廢毀滅。徐渭通過對黃崇嘏人生的描寫,來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為官抱負,同時表達官場黑暗,埋沒人才的無奈現實。徐渭作品的悲劇性何嘗不是他自己荒誕人生的寫照。徐渭性格孤傲,少有大才,然古語有云:“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雖不能。”上天給予了他獨一無二的天賦,同時也讓他經歷了慘痛的人生,見證了親生母親作為陪嫁婢女毫無人權的可憐命運,經歷了多次作為贅婿的悲劇婚姻,徐渭在兩代人的婚戀悲劇里激發出了更多的情感,才能創作出《女狀元》這樣的多重悲劇。
徐渭在《女狀元》中表現出的女性悲劇,除了體現他對于女性英雄的贊揚與惋惜,更是他自己懷才不遇的一種寄情自比。這類悲劇的創作,不僅給予了后世相關劇作極大的啟發,同時也有聯結古今、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在徐渭之前,中國古代關于女性的戲劇大多是愛情婚戀題材,如《望江亭》中的譚記兒守寡之后不愿意聽從父母之命嫁給楊衙內,而是選擇嫁給白士中;《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執意追求愛情,與張生結合,擺脫父母安排的親事。像徐渭這樣寫女性女扮男裝建功立業的戲劇少之又少。而徐渭之后,明晚期出現了新的創作取向:大量效仿徐渭寫女性建功立業、征戰沙場的戲劇作品登上戲劇舞臺。《孟麗君》就是徐渭之后女扮男裝建功立業戲劇的典型代表。《女狀元》對于《孟麗君》創作的影響體現在幾個方面:首先是人物命運的相似,黃崇嘏父親去世、家道中落與奶媽相依為命;而孟麗君家庭出現變故才選擇“女扮男裝”。其次是人物設定的相似,黃崇嘏才高貌美、機智勇敢、尊師重道、孝順乳母;而孟麗君長相俊美、才學出眾,心地善良、注重孝道。最后是“大團圓”結局的相似性,在兩部戲劇中,兩位女主角身份被識破后,黃崇嘏嫁入丞相家,孟麗君嫁給皇甫少華,看似是大團圓的美好結局,實則都是女性在社會與家庭雙重壓力之下的無奈回歸,同時也都是有才華女性的一種命運悲劇。徐渭筆下的女性悲劇以及他對女性美好品德的歌頌對后世相關題材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的創作影響深遠。
中國歷史上有太多文人命途坎坷,也正是因為這份坎坷,造就了他們獨一無二的創作風格,苦難折磨了他們,也成就了他們,徐渭就是其中典型。《女狀元》中不問朝政嫁入相府的黃崇嘏,正是他自己一生寄情官場卻仕途不順被埋沒的縮影。看似幸福美滿的大團圓,實際蘊含著徐渭悲劇的一生,這也正是今天我們所要研究的徐渭作品中獨特的女性悲劇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