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才鈞
《圍城》是現代文學史上優秀的長篇小說,是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特殊社會群體——“知識分子”的特殊關照。知識女性作為特殊時期男權社會的特殊產物,在錢鐘書筆下有沖動、有勇敢、有智慧,但也有心靈深處的墨守成規,她們有各自不同的矛盾,也有共有成長環境下的共性問題。
《圍城》中的“頭號演員”“男一號”是方鴻漸,“女一號”則是“方鴻漸的女人”,上帝視角下的“上帝”便是封建男權社會不可被打破的男權思想,這也是《圍城》中女性悲劇的原罪。
《圍城》與方鴻漸產生關系的女子依次為欲求為先,搔首弄姿出賣身體的鮑小姐;工于心計,試圖駕馭男人的精品女子蘇文紈;明凈聰慧,直言不諱,尋求純潔男女關系的理想女孩唐曉芙;資質平庸,深諳男人需求,外弱內強的獨立封建知識女性孫柔嘉。四個女子,四種性格,組合在一起是一個完整的“方鴻漸的女人”,也是錢鐘書先生所期盼的具有現代獨立意識的“真實女人”——鮑小姐身上表現出不加道德規勸的原始欲求;蘇文紈的萬般優秀歸于一身想擁有操控男人(權力)的力量;唐曉芙出淤泥而不染的天然明凈理想;孫柔嘉對現實世界真實的解讀。四種人生糅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全人的模型。當然,人無完人,他們也是獨立的個體。
鮑魚之肆,惡臭滿盈。“鮑小姐”無名有姓,姓卻是惡臭之“鮑”。“局部的真理”是稍加掩飾肉欲與物欲的嘲笑之語,“熟肉鋪子”是同船男人對鮑小姐的稱呼,肉鋪賣肉必然要有交換之物,兩相付出,互為滿足,此為“熟”。鮑小姐出身貧家,靠“夫”翻身(依附有能力的男人),是實現由“貧”到“富”階層和身份轉變最為簡單和便捷的路徑——鮑小姐靠“一個半禿頂、戴大眼鏡”的黑胖子出錢出國留學,他靠未婚夫得以獲得更好的生活。生活上得到滿足,“夫丑且老”的現實讓只對所謂夢幻泡影的美好生活渴望的鮑小姐不愿為夫守身,她凡事都想要“更好的”,她與方鴻漸在船上搭起的臨時“圍城”便是她盡情享受生活的態度。
鮑小姐是欲求的代表,滿足欲求是她生活的真理。所以,船到達目的地之后,方鴻漸便成為陌生人。因為“欲求”不需要講道德和感情,正常人有欲望,又有道德和感情,封建社會不會讓女人操縱世界,所以“方鴻漸”們才痛苦,“鮑小姐”們才會被社會唾棄。
蘇文紈是高知、高顏,不易接近的精品女子。她是出身封建大家庭的“大家閨秀”,留過洋,受過高等教育,所以會給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距離感。但隨著年齡增長,高冷的“精品女子”有了危機感,所以她通過“洗手帕、補襪子、縫扣子”向方鴻漸示好,激發方鴻漸來追求自己的信念,但她高傲的性格又不容許其將這種情緒直接傳達給方鴻漸,所以她只能以高壓姿態逼方鴻漸就范。封建社會的男人是有“骨氣”的,不大可能接受女人的脅迫,所以方鴻漸被“精品女子”的高壓態勢嚇跑了。蘇文紈發現不對,馬上嫁給了看上去與自己門當戶對的丈夫,并在“出嫁從夫”的封建倫理影響下,成為成功的投機商。
蘇文紈的“拳(權)力”打在方鴻漸這朵棉花上,沒有形成波浪,心中勢必會有怨氣要發泄。蘇文紈對方鴻漸的“不通情達理”便因愛生恨,加之自身選擇后的“成功”,當其再見到方鴻漸時,便將方鴻漸和他的夫人不留情面地奚落一番,告訴方鴻漸他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畢竟,權力就是要做給藐視權力的人看的,就像蘇文紈覺得自己可以在男權社會操控男人一樣,她最終回歸男權,出嫁從夫,所以她也是悲劇。
唐曉芙是錢鐘書《圍城》中最完美的女子,甚至批判詞句都有“留情”,因為她是“理想女孩”,是男人甄選女子的完美標準,是女子羨慕和學習的楷模——出水芙蓉、坦率獨立、熱情活潑。男人喜歡她的明凈姣好、涉世未深,女人喜歡她的敢愛、敢恨。“我愛的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這是唐曉芙對自己生命中男人的要求,也是其回絕方鴻漸的“尖刀”,但她卻不知自己愛上了方鴻漸。有人說,唐曉芙之所以沒有嫁給方鴻漸是錢鐘書不想讓“理想”破滅,但“理想”也就無法照進現實。所以,唐曉芙只是《圍城》中男人們精神上的理想女性,是始終無法接受赤裸現實的“理想”,這是理想的現實“悲劇”。
孫柔嘉是錢鐘書《圍城》中最為完整和接地氣的女性形象,深諳女性在男權社會下的生存之道,所以她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走進“圍城”的女性。孫柔嘉與前三位“女主角”相比,并無明顯的過人之處,長得不漂亮,甚至看上去有一些傻,但是她懂得要嫁給的男人需要什么——用柔弱,激起男人的保護欲。相較于鮑小姐的赤裸裸“貪財好色”,她把想法埋在心底,不動聲色地讓方鴻漸漸漸掉進自己的“溫柔鄉”;相較于蘇文紈盛氣凌人給方鴻漸施壓卻不表態,她“伸手拉方鴻漸的右臂,仿佛求他保護”。盡管未與方鴻漸提及婚事,卻當著李梅亭、陸子蕭的面“遲疑地”對方鴻漸說:“那么咱們告訴李先生——”。她的駕馭男人的智慧明顯強過蘇文紈,在于不動聲色地主導推進;相較于唐曉芙愛而求“沒有過去”的精神潔癖和探索,她生活在“重男輕女”的封建家庭,她知道不能給男人提過分的要求,懂得要隱藏自己的感情,所以方鴻漸選擇了她,并筑起了“圍城”。但是,男權社會下最靠得住的是男人,最靠不住的也是男人。進入“圍城”便是久伴,就很難藏住內心、隱藏自己,進入“圍城”前的自我“包裝”便會不自覺地脫落。孫柔嘉也是知識女性,所以她心中也有理想主義,理想與現實如何融合,她還未參透,只是懂了一些皮毛,所以結婚后她給了方鴻漸巨大的壓力,讓方鴻漸有了逃離的想法,這決定了孫柔嘉在面對現實和理想圍城時,無法真正調和其中的矛盾,所以只得悲劇收場。
錢鐘書以“圍城”為喻,描述想逃離卻無法逃離和想進入卻無法進入的困局,這座“圍城”是具有社會意義的,涉及現世文明的危機和現世人的生存困局。
錢鐘書的“圍城”雖然是具象的,卻有很大的解讀空間,放諸個人、社會和特定的環境都會出現不同的解讀,強調了人出入其中的困難,也反映了人們沖入和沖出“圍城”的渴望。
“圍城”即矛盾。從社會層面看,《圍城》中所描述的知識女性一面享受著男權社會下封建大家庭給其提供的優渥成長環境,一面又想挑戰男權社會取得獨立,兩者的矛盾注定了其人生的悲劇色彩。蘇文紈想掌控方鴻漸,卻在圍捕方鴻漸不得后,立馬轉投“新古典主義”詩人曹元朗的懷抱——“新古典主義”倡導“在社會和個人利益沖突面前,個人要克制自己的感情,服從理智和法律”,更直白點說曹元朗只是披著“新時代外衣”的“保皇派”。蘇文紈在追求女性獨立時轉投曹元朗就是向男權社會“投降”,表明其從根本上并未逃脫男權社會的控制;從婚姻層面看,《圍城》中只有孫柔嘉進入了“圍城”,她作為受過“五四”新思想洗禮的知識女青年,看似愿意服從封建婚姻,但是從內心深處她又不滿足“男人的附庸”“賢妻良母”的角色定位,她成婚后外出工作便是反抗男權的表現,而這也是埋下其悲劇命運的癥結。
知識女性有沖脫現世的沖動,向往更加開化的社會和文化渴望,但因力量有限,生存的土壤不容許女性沖破角色限制。所以,錢鐘書《圍城》中的知識女性要么沒有沖破男權的控制,要么在沖突中“理想”成了“悲劇”。因為封建社會的女性注定是悲劇的,所以蘇文紈等知識女性只能在“圍城”內外徘徊。
對未知的領域寄托鬼神,以求希望——這在任何國家都是普遍存在的,這也就注定人是矛盾的動物。所以,認知的界限會將人限制在“圍城”之中,突破某個“圍城”的封鎖后,后面仍有無數個“圍城”對你進行封鎖,不論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錢鐘書以具象化的“圍城”講述人生存的困局,文字層面涉及的是婚姻、社會,其實有更為深層次的文學語境和社會意義。就本文論述的內容而言,錢鐘書《圍城》中女性的困局更多的是自身和社會的困局,對自身變革的不徹底,加之力量的薄弱,導致其在突“圍”中要么失敗,要么頭破血流。蘇文紈、孫柔嘉等女性雖然具有現代女性主體意識,但是其無法從根本上掙脫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枷鎖,所以他們是矛盾的、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只能在“圍城”內外徘徊,而無法真正找到權衡“理想”和“現實”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