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質文化遺產學作為一門新興本土學科,在其產生和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吸收和融合了藝術學、民俗學、經濟學、遺產學等學科的理念,在對“非遺”的研究中或多或少地沿襲、采納了以上學科中的研究方法和手段。其中,日本學者柳田國男根據日本文化狀況,提出的用以區分民俗學科和歷史學科的重出立證法,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科建設中得到了極大的發揮。在這一方法的影響下,國內學者根據我國“非遺”發展的具體情況,形成了以分類學為基礎的“非遺”研究模式,在廣泛采集資料的基礎上進行綜合、歸納,形成了不同標準之下的分類研究。當前我國“非遺”的十大類別、傳承人的等級制認定、傳承主體和保護主體的劃分等,都是此種分類研究方法的體現。
隨著新媒體技術的發展與進步,傳播學科與“非遺”學科漸漸出現融合勢頭。當人們從傳播視角對“非遺”的傳承與傳播進行觀察時發現,現有對資料進行分類的標準顯然需要進行更新,包括對“非遺”傳承主體和保護主體的劃分標準。在傳播學視角的介入下,“非遺”傳承主體和保護主體群體的劃分標準出現了新的變化,不同的主體發揮著不同于以往的作用,新環境之下的傳承人在“非遺”傳承和傳播中承擔了更復雜多元的責任。
國內“非遺”發展中傳承主體和保護主體的分野由苑利老師率先提出,他在2012年發表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研究》中提及:“在從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之前,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過程中,存在著兩個主體:一個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主體,一個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主體。”這種主體的劃分同時也規定了不同群體在“非遺”發展中所承擔的責任。如果我們拿一個幾何圖形來類比傳承主體與保護主體之間的關系,那么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科的分類標準之下,“非遺”的傳承主體和政府、學界等外部力量就是以“非遺”這個核心為原點向外發射的一條條射線,射線長短不一,代表著這些不同群體的不同能力。他們從同一個起點出發,將原點的能量向外散發,之后卻永不相交。
傳承主體及其職責。根據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普遍標準,傳承主體即人們常說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體,可以從其定義的發展流變中清晰地看到他們的職責內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認定與管理辦法》中也曾明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定義:本辦法所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是指承擔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傳承責任,在特定領域內具有代表性,并在一定區域內具有較大影響,經文化和旅游部認定的傳承人。不同學科、不同場域給出的定義同步強調了傳承人群體對所掌握技藝的繼承與延續,凸顯了他們固有的核心職責——進行歷時性的文明傳遞。
保護主體及其職責。一、政府職能部門。歷朝歷代的統治階層在保護民間藝術的過程中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歷史上很多民歌、樂府、傳統戲曲的搜集整理和推廣都是在統治階層的直接領導下完成并流傳至今的。近代以來我國對民間舞蹈、民間美術、民間傳說故事、民間諺語、習俗的搜集整理也都是在中央政府的直接領導下舉全國之力完成的。我國的政治制度和現實情況無一不在證明政府的強大號召力,在“非遺”的保護和傳播方面,政府的作用不能被低估。因此,政府職能部門的職責更多是宏觀上的把握與調控,例如建立健全完善的組織管理體系、建立健全完善的政策保護體系、建立健全完善的資金運作體系以及建立健全完善的法律保障體系。
二、知識階層。政府職能部門為“非遺”保護和傳播制定了大的方向與政策,但許多具體的工作并非由他們完成。在日本、韓國,他們的“非遺”保護工程的啟動以及“非遺”的傳播工作幾乎都是在一些被稱為“有識之士”的學術精英的呼吁下進行的。知識階層雖然無法直接參與“非遺”的傳承,但作為“非遺”保護和傳播工作的積極參與者,他們所發揮的作用是任何一方都無法替代的,這種無可替代性在社會轉型期體現得更加明顯。當由于社會環境發生變化,“非遺”面臨危機,整個社會又無法意識到其無可取代的社會文化價值而任其自生自滅之時,學術界作為“先知先覺者”往往會挺身而出,承擔起這份文化救亡的歷史重任,通過他們來喚醒整個社會的“非遺”保護、傳承與傳播意識,如發起于“五四運動”之前的中國近代歌謠學運動,就是在學界的積極參與下完成的。除了意識的喚醒,他們還會發揚學術研究精神,對本國“非遺”的傳承傳播規律進行研究歸納,并引進國外相關研究成果,為政府做決策提供輔助。
三、商界。在“非遺”的傳承與傳播過程中,商界的參與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即便很多人認為當文化沾染上資本的氣息之后很容易變質,但是這股力量的參與在一定程度上的確促進了“非遺”的傳播并給傳承人帶去了可觀的經濟效益。很多國家的文化遺產保護、傳播工作都是從商業運作特別是旅游開發開始的,隨著旅游業的發展,傳統藝術的發掘、傳統表演的展示才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在這個過程中,商界的介入功不可沒,他們的職責主要表現在參與“非遺”物質文化遺產的商業性經營和產業化開發。
四、新聞媒體。在“非遺”的傳承和保護工作中,新聞媒體既不是工作的組織者,也不算工作的執行者,但“非遺”的傳播在喚醒社會各界對“非遺”的社會文化價值進行關注時發揮著無可比擬的作用。國內外的“非遺”傳播實踐告訴我們,新聞媒體的介入使得“非遺”保護與傳承的理念深入人心,使得對“非遺”的關注與熱愛成為整個民族與國家的自覺行為。在具體的工作中,新聞媒體通過媒體傳播“非遺”的概念、為什么保護“非遺”以及如何保護“非遺”等具體問題,在微觀層面上推進了整個社會對“非遺”的認知,為“非遺”的保護以及傳播培養良好的土壤。
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科標準之下的傳承主體與保護主體更像是各司其職、等級相同的士兵,他們在“非遺”這個共同的指揮官面前各自領取任務之后便專注于自身的職責,兩個群體鮮有交集,遑論溝通,只是在1+1=2的路上埋頭前行。
比起“非遺”學科標準之下用同一原點出發的不同射線來作比喻,本文更傾向于利用DNA的雙螺旋分子圖來類比傳承人和其他外部力量之間的關系。用雙螺旋結構來模擬“非遺”傳承發展過程中的力量分布并非本文首創,2019年楊紅編著出版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從傳承到傳播》一書中曾提出:DNA的兩條主鏈(backbone)分別是“非遺”本體相對穩定的傳承形態(簡稱“傳承主鏈”)和“非遺”在跨時空傳播中提取、融合、變異的衍生形態(簡稱“衍生主鏈”)。兩者在歷史演進中不斷通過主鏈之間的“鏈接鍵”交替連接,似麻花狀繞著共同的軸心盤旋延伸,形成雙螺旋構型。同樣借助該模型,不同的是本文賦予了兩條主鏈不同的含義:一個是“非遺”傳承中的傳承人群體,另外一個則是除傳承人之外的相關主體。這兩條主鏈在“非遺”這個鏈接鍵的連接下互通有無,缺一不可。在這一結構中,兩條主鏈之間不斷地通過“鏈接鍵”進行交換、輸送,這也是螺旋結構得以穩定且保持動勢的基本條件。
不同于各射線之間的涇渭分明,傳承主體與傳播保護主體應該如同雙螺旋的兩條主鏈,在鏈接鍵的連接下合力助力“非遺”的發展。我們以保護主體中的新聞媒體為例,由于大眾傳播技術的發展和深化,發布信息的權力早已實現“下放”,愈發簡單上手的操作使得用戶瘋狂涌入信息生產環節,不少“非遺”傳承人早已實現“賬號自由”,親自選材、發布“非遺”一手信息,即便是年齡偏大的傳承人難以掌握現代科技技術,年輕的徒弟或者家人也可以幫忙打理,不用求助于媒體;早先““非遺”傳承依靠人際傳播,“非遺”傳播依靠大眾傳播”的局面也被打破,網絡的連接使得信息的傳播變得迅速,媒體傳播進入新媒體時代后,人際傳播與大眾傳播之間的界限不那么清晰了,人際傳播的特點又成了大眾傳播內容提供方需要考量的重要因素,如受眾在看到“非遺”相關的新聞時不再滿足于語言文字、靜止圖像甚至是預設的視聽內容,提供受眾主導、全感官參與的傳播體驗勢在必行。傳統意義上的傳播者只坐在辦公室里扮演好“保護者”角色的做法早已落后于今天“非遺”發展的現實情況。由此,傳承人與“非遺”的特殊聯結性應當引起各保護主體的注意。此前以職責作為劃分群體標準的慣例也應該發生變化,各主體群體應該根據與傳承人之間聯系的緊密程度,重新劃分群體關系。
相比之前界限分明的傳承主體與保護主體,雙螺旋中的兩條主鏈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也更加靈活。“非遺”發展中的各個力量不應該繼續各自為營埋頭前進,而應在“非遺”發展的不同階段,根據具體情況合力攻堅克難,努力實現1+1>2。這其中,由于傳承人自身和“非遺”的不可分割性,是各個保護力量都應該重點關注的對象。
當我們發現單一學科視角下主體分類標準存在不合理之處,更多學科視角的介入或者融合或許可以帶來新的思考。在傳播學視閾下,傳承人早已不僅僅作為傳承主體發揮作用,而是扮演著更加復雜多元的角色。
作為傳承者的傳承人。“非遺”的傳播是橫亙在我們面前的首要難題,即便現在有相對健全的政策、法律法規來挽救瀕危“非遺”項目,來保障“非遺”的傳承,但要使“非遺”真正活起來還需要使其充分融入人們的生活中,將“非遺”的本來面目展示給更多的人看。作為“非遺”傳承者的傳承人在還原性方面是無可替代的,可以說,“非遺”品種是否正宗,基因是否純正都是由傳承人決定的。祖居者相較于受過外部文化浸染的外來遷入者,其所傳項目會更純正;擁有某項獨特技藝的當地人即便不會識文斷字也是正宗“非遺”的傳承人等,這些傳承人在“非遺”項目的原真性展示方面無疑占據更多優勢。
作為受眾的傳承人。在現下的社會環境中,只要不是離群索居的原始人類,就都逃不出媒介的輻射范圍,每一個人不論年齡、不分性別,無一不在有意無意地接受著大眾傳播技術傳遞的信息。從這個角度上講,“非遺”的傳承人自然屬于各個媒介的受眾,他們主動或被動地接受著不同的媒介發送的內容,潛移默化地學習媒介的表達方式,也生成著相關的反饋。
作為傳播者的傳承人。上文曾經提到,由于大眾傳播技術的發展和深化,發布信息的權力早已實現“下放”,愈發簡單上手的操作使得用戶瘋狂涌入信息生產環節,傳播者早已不單純的指代媒介組織或機構,人人都有攝像頭的時代已經悄然而至。“非遺”傳承人作為個體傳播者,比起專業的傳播組織或個人,在“非遺”的傳播上有著以下特點:首先,唇齒相依的內生動力。傳承人作為文化的載體,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物質表現形式”。一榮俱榮,一旦“非遺”項目得到發展,傳承人不管是經濟效益還是社會地位都會得到相應地提高。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將所傳“非遺”項目發揚光大,是每一個“非遺”傳承人的心愿。這種唇齒相依的內生動力決定了他們在“非遺”的傳播中將占據核心的位置。
其次,因地制宜的傳播優勢。一項“非遺”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最值得展示的部分是哪些,最令人拍案叫絕的片段是哪個。這些不同的小細節是最珍貴的地方,是隱藏最深的部分,也是最具備傳播價值的財富,而最了解一項“非遺”特性、優劣的當屬其傳承人。不同的“非遺”需要不同的展示側重,傳承人在精準提供“非遺”展示精華部分方面是任何其他力量都無法企及的。
最后亟待提高的是傳播能力。電影的發明造就了電影語言的出現,電視的普及引起了電視鏡頭表達藝術的流行,短視頻的盛行也引發了剪輯風格的變革。可以說,每出現一種新的媒介技術,人類社會的表達方式就會隨之進行一次革命,力爭使內容更加契合表達內容的平臺,以獲得更廣泛的傳播和影響。鑒于此,傳承人作為傳播者的不足之處便很明顯。相比于專業的媒介組織或個人,他們對媒介的特性掌握得很少,僅憑對所傳“非遺”的了解,無法真正做到有效傳播。在技術的使用意識和技巧方面還需要長時間的學習與鍛煉。
在社會各界普遍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播并努力取得顯著成效的情況下,我們應清醒地看到,工業的迅速發展、交通的迅猛延伸、現代計算機網絡的密集化、城市化腳步的急促、旅游業發展的持續高漲等,使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傳播出現了更多的困難,工作形勢十分嚴峻。人們在創造新的文化的同時,也在消解著珍貴的傳統文化遺產。為了進一步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真正走上科學化、規范化、合理化的軌道,我們很有必要重視和加強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基本理論問題的研究,加快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職責的再認定,各保護主體在充分利用傳承人先天優勢的同時做好自己本質工作,以“非遺”傳承人為核心,輔助他們規避發展中的不足,讓以傳承人為載體的“非遺”在現代社會仍然可以熠熠發光。
注釋:
①重出立證法是通過對從全國各地采集獲得的資料進行綜合、歸納、分類和比較研究,闡釋日本歷史文化的變遷和發展。
②苑利,顧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前言話題[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7.
③楊紅.非物質文化遺產:從傳承到傳播[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