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數字傳播技術給當代新聞生產和新聞傳播格局帶來重大變化,有新聞生產層面的、新聞類型層面的,也有新聞傳播結構層面的。本文認為要應對這些新挑戰,新聞從業者可以從求本、溯源和輸出三個方面夯實和更新新聞真實職業觀念。
現代新聞業萌生之初,假新聞就如影隨形。這絕不僅僅只是因為追求新聞真實有難度,更因為新聞從業者在觀念上沒有充分認識新聞真實問題。例如,1903年出版的美國早期新聞教科書《實用新聞》中還這樣寫道:“大處要求真,小處可想象,每一個新聞編輯部都認為這是合理規則。最重要的是寫一個有趣的故事。”類似這種為新聞報道中“合理想象”成分辯護的觀點在中外新聞史上屢見不鮮,就國內來看,直至20世紀80年代才終于在全國好新聞獎的評定中被徹底否定。可見,相較于解決追求新聞真實過程中的現實困難,新聞從業者對新聞真實本身的信念,可能更需要一次次在澄清、討論和學習中得以強化。尤其是當數字傳播技術給當代新聞生產和新聞傳播格局帶來重大變化之時,厘清新聞真實這個“老問題”在數字時代面臨哪些“新挑戰”,進而思考“新挑戰”應該帶來哪些“新行動”,就顯得尤為必要。
新聞生產本質上是通過新聞記者、新聞機構的“中介”作用,把公眾無法直接接觸到的事實,用“采訪”“現場觀察”“資料查證”等多種工作方式轉換成新聞報道中的內容,報告給公眾。在這個過程中,新聞生產方法本身至關重要,它必須要能向公眾證明:通過專業的新聞工作公開報道出來的新聞內容是可靠、可信的,否則就缺少職業立足的基礎。因此,新聞業對“去現場”“腳板底下出新聞”“交叉印證”“采訪記錄”“事實核查”等職業工作方法十分看重,實際上就是捍衛職業合法性,表明自己有能力獲取“經驗事實”。但是,數字技術的發展對傳統新聞生產已經建立起來的對“經驗事實”的把控力,提出了新的挑戰,近年來表現最突出的就是“深度偽造”(deepfake)技術。
2017年底某匿名用戶用“深度偽造”的賬號名在社交平臺上發布視頻,用影視明星的臉替換了色情視頻中原表演者的臉,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并迅速出現大批模仿者。其原理是借助人工智能深度學習算法和生物特征識別技術,讓程序自動在視頻中將原頭像換成替代頭像,實現“換臉術”。除了“換臉”,深度偽造技術還可以實現“換聲”。這一技術一經公開,就引來很多憂慮,各國政府紛紛采取措施限制其應用。如美國一些社交網站封殺了傳播深度偽造視頻的賬號,歐盟2018年5月開始實行號稱“史上最嚴厲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除非特殊情況,否則就禁止使用深度偽造技術,中國2019年迅速下架了一款廣泛流行的換臉軟件“ZAO”,并從2020年1月起實施《網絡音視頻信息服務管理規定》,強調不得利用基于深度學習、虛擬現實等新技術新應用制作、發布、傳播虛假新聞信息。如利用“深度偽造”技術制作、發布、傳播違法信息,并構成犯罪的,可依照《規定》第十八條追究刑事責任。
可見,在普通公眾可能對“深度偽造”技術還不是十分了解的情況下,各國政府對這種新技術已經高度警惕。新聞業作為現代社會中以大規模真實表征當下社會變化為任務的職業,對此更應有足夠的敏感。新聞媒體對所獲的“新聞素材”有信心,往往因為這是記者“親身”獲取的,源于親自經歷、親耳所聽或親眼所見。但是網絡社會的新聞生產因時間縮短、信息內容市場競爭加劇、新聞采寫成本縮減等疊加因素,使得很多新聞媒體的新聞內容已經高度依賴網絡素材。但因為深度偽造技術,網絡視頻的“眼見為實”很可能不為實,新聞記者除了要掌握新的識別和判斷知識,更應該隨時警惕用“深度偽造”技術生產出來的謠言可能引發的社會動蕩。
“沉浸式新聞”(immersive journalism)同樣作為利用AI、VR、MR等數字技術發展起來的新現象,近年來也十分引人關注。2017年,全球最大的數字新聞記者協會首次在在線新聞獎(Online Journalism Awards)中設置了“卓越沉浸式敘述獎”。但是,“沉浸式新聞”真的是一種新聞報道新形式嗎?現在公認的沉浸式新聞首倡者是曾在美聯社、《時代》等多家傳統媒體有過任職經歷的記者、紀錄片導演De la Pe?a女士,她后來創辦了虛擬現實內容公司Emblematic Group。盡管這個公司到目前為止只有5人,但通過一系列會議和TED演講,De la Pe?a成功地普及了“沉浸式新聞”觀念,引發了新聞媒體和新聞學術界的興趣。但是,按照De la Pe?a自己的界定,“沉浸式新聞”是“一種讓人們對新聞故事中描述的事件或情況獲得第一人稱體驗的新聞形式”。其核心想法是:當觀看者置身于與原始新聞事件一樣的虛擬現實環境,并能以第一視角看待新聞事件時,會提高觀看者對新聞事件的關注度、參與度和情感反應。很明顯,“沉浸式新聞”的倡導者試圖解決的是現代公眾可能表現出的“新聞冷漠”問題,但是它采用的方式是對真實新聞事件的“再創作”和“改編”。因而準確地說,“沉浸式新聞”應該是“沉浸式新聞改編”,它并不是一種新聞文本樣式。如De la Pe?a制作的最出名的沉浸式作品之一《洛杉磯的饑餓》,關注的是洛杉磯一家食物銀行(一種救濟窮人的社會福利機構)前發生的一名排隊者因低血糖倒地并被急救的事件。這段視頻作品依據當時在新聞現場的一名學生錄下的實時音頻,用3D建模、VR技術等制作后,觀看者需佩戴特殊的3D虛擬現實眼鏡,就可感覺自己進入到這一事件現場,用第一人稱視角“體驗”新聞而不是傳統地“閱讀”新聞。但請注意,這一作品的類型是“虛擬現實影片”,屬于典型的基于真實事件的“新聞改編”,而不屬于新聞作品。近年來頗有名氣的“新聞游戲”作品《全球沖突:巴勒斯坦》《垂死的達爾富爾》《海地重建》等也被認為是一種“沉浸式新聞”,其本質如上所述,同樣是“新聞改編”而不是“新聞作品”。
數字技術給“新聞改編”文化(如基于新聞報道改編的現實主義電影)帶來了富有創造力的新變化,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對于新聞生產者來說,搞不清“沉浸式新聞”本質上是一種新聞改編,而不是一種新的新聞樣式會帶來嚴重的認知偏差。它可能讓新聞媒體專注于營造“真實感”,而不是致力于在新聞工作中追求“真實性”,陶醉于公眾出于新奇感一時“刷屏”參與的熱情,忽略了為實現新聞真實目標需要付出的努力,這才是新聞職業的立足根本。
媒體盲目追捧“沉浸式”新聞改編,實際上是新聞媒體對新聞創新、媒體融合作品的一種誤讀。當然,這類有創意的“新聞改編”嘗試,新聞媒體偶爾為之,不失為調動受眾參與的良策,但一定不能本末倒置,將此作為新聞作品創新的標桿。例如,《人民日報》中央廚房2017年建軍節前夕推出的自拍軍裝照小游戲,獲贊很多。但網民參與這樣的小游戲,主要是被新奇感驅動。當年國慶期間,另一家央媒推出類似的少數民族照片小游戲,就沒能再獲得同樣的轟動。
2018年3月,著名科學期刊Science發表一項令人深思的調查,研究者通過對Twitter上傳播的126000則廣義的真假新聞及其傳播情況進行了大數據分析,結果顯示:假新聞在社交媒體上比真相傳播得更廣更快。研究者還發現,假新聞的新奇程度、激發的情感反應比真實新聞更高,這可能是造成假新聞比真新聞更易傳播的原因。這一大規模實證研究受到廣泛關注,其結論短短幾年間在學術生產中就被引用了3000多次。假新聞易于傳播其實不僅是因其具有編造得更新奇、更吸引人的文本特征,也與正在急劇變化的新聞傳播結構有關。大眾傳播時代,專業新聞媒體毫無疑問是新聞信息傳播的中心節點,扮演著“把關人”角色,假新聞固然屢有發生,但治理假新聞需處理的傳播節點相對較少;數字時代,專業新聞媒體不再是新聞信息傳播的唯一中介,當各類個人的、組織的新興傳播節點也參與假新聞傳播時,假新聞的傳播速度、廣度以及治理假新聞的難度都增加了。此外,新聞媒體和生產者還需要警惕的一種現象是,數字時代的新聞用戶并不區分所接收的新聞信息來自哪里,哪怕假新聞來自于沒有新聞生產資質的個人或組織,使用者也會泛化地認為“虛假新聞”在增加,這可能會滋生社會對整個新聞信息傳播環境的不信任情緒,從而威脅整個新聞業的未來。
數字時代,“新聞真實”這個新聞業的老問題,正面臨著多重新挑戰——有新聞生產層面的、有新聞類型層面的,也有新聞傳播結構層面的。新聞從業者能不能經受住這些新挑戰的考驗,從根本上講,要看有沒有堅定、清晰的關于新聞真實的職業道德觀念做支撐,以及能不能在新形勢下根據實際情況與時俱進地發展新聞真實職業觀念。
本文認為要應對這些新挑戰,新聞從業者可以從求本、溯源和輸出三個方面夯實和更新新聞真實職業觀念。
首先,新聞從業者要回到“新聞真實”的本義。新聞真實反映的是新聞報道、新聞作品與社會事實之間的關系,也就是新聞與事實之間的“符合性”。這是新聞生產端的“真實性”,不是信息接收端的“真實感”。文學藝術影視作品中都有“真實感”問題,人們面對明知是虛構的作品也會發出“太真實了”“好假啊”這樣的評論,這指的都是信息接收層面的“真實感”,與新聞真實絕不能混為一談。有一些觀點稱“新聞即體驗”,認為新聞不再是對事實的直接記錄,而是“沉浸式體驗”“參與式創作”,這令人難以茍同。新聞從業者面對打著創新旗號的新現象要有判斷力,先判斷清楚,這是新聞嗎?體現了“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這一新聞輿論工作的基本規律嗎?
其次,新聞從業者要掌握核驗事實的基本工作方法,也即追溯、交叉驗證不同來源的信息,確認經驗事實的準確性。新聞真實不僅是對新聞工作者的道德要求和倫理規范,更是一套實實在在的新聞工作方法。數字時代的新聞工作者不僅要繼續堅持大眾傳播時代奠定的好的新聞工作作風,如到現場去、跑基層、廣泛聯系群眾、在生活中“抓活魚”等,同時也要適應數字新聞工作的新形勢,要會利用網絡追溯信源、交叉驗證,核實素材。網絡資源容易造假,在深度偽造技術下網絡音視頻材料的可靠性都大打折扣。但網絡資源同時也是海量的,相互關聯的。要在網絡世界中完全清除和改變“數字足跡”也是很困難的,因此新聞記者也要有信心,網絡資源并不必然是“低質”“虛假”的代名詞,如能掌握正確的方法、技能,就可以追溯信源在網絡空間的“數字足跡”,核驗網絡素材真偽。從《新聞記者》雜志近年公布的年度虛假新聞研究報告來看,從業者甚至只要多搜索一下,多點擊幾下鼠標,就可以避免假新聞。因此,新聞真實作為職業倫理規范中非常根本的一條,不僅要被看作是職業理想和信念,更要落實在新聞專業教育和新聞技能培訓中,成為具體、可操作的新聞工作方法。
最后,新聞從業者不僅自己要踐行新聞真實,還要輸出“新聞真實”的價值觀、職業理念和新聞文化,要影響新聞生產領域的其他行動者、影響新聞公眾。現在一個值得警覺的現象是,職業新聞媒體跟著“流量媒體”走,模仿它們的選題和話語方式,也容易被點擊量“綁架”,這是比較令人擔心的信號。理想狀態恰應相反,即職業新聞媒體應該通過自己的實踐,給全社會樹立新聞規范的標準,建立可靠的社會交往信息基礎,影響其他新聞行動者,并能與公眾形成關于“什么是新聞”“什么是高品質新聞”的共識。
【注釋】
[1]Craig Silverman(2012),A new age for truth,in Nieman Reports:Truth in the age of social media,2012(summer),4-7
[2]De la Pe?a,N.,etc.,(2010).Immersive journalism:Immersive virtual reality for the first-person experience of news.Presence:Teleoperators and virtual environments,19(4),291-301.
[3]Ana Luisa Sánchez Laws (2017):Can Immersive Journalism Enhance Empathy? Digital Journalism
[4]毛湛文,李泓江.“融合文化”如何影響和改造新聞業?——基于“新聞游戲”的分析及反思[J].國際新聞界,2017(12):53-73.
[5]Vosoughi,S.,Roy,D.,&Aral,S (2018),The spread of true and false news online,Science,359(6380),1146-1151.
[6]李沁.沉浸新聞模式:無界時空的全民狂歡,現代傳播2017(7):141-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