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卓希
李白《行路難》(其一)的主旨問題一直為古今學者所重視。由于背景參照、辨析方法、闡釋路徑不同,主要分為“積極進取”和“棄世遁逃”兩說。通過對諸家說法進行梳理、辨別,發現“棄世”說一派挖掘了較多內證材料以支撐觀點,而“進取”說一派所舉的例證則數量有限、力度不足。同時,由于李白《行路難》組詩與《紀南陵題五松山》、《古風》(其二十九)、《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等詩表述相似、表達相同,因此《行路難》(其一)應是以棄世遠遁為主旨,表達了對天寶三載蒙譏去朝一事的沉痛與失望。
作為李白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行路難》組詩一直受到古今學者的充分關注。但由于李白“語多率然而成者”,導致詩旨釋義常常存在多解性和不確定性。在《行路難》組詩主旨理解中,前輩學者雖形成了一定的共識,即認為《行路難》組詩承襲了樂府古題,以“備言世路艱難離別悲傷”為主旨,但在《行路難》(其一)的解讀上仍存在分歧。諸家對《行路難》(其一)的主旨研究,由于背景參照、辨析方法、闡釋路徑不同,呈現出一種駁雜面貌。而諸家所提出的觀點,不僅關乎對詩文原旨的闡釋,還涉及對李白政治活動、文學創作等方面的考訂與解讀。因此,探究《行路難》(其一)的主旨,需梳理諸家說法,厘清各派的研究脈絡與例證方法。
一、古代:從章句釋義出發
古人對于李白《行路難》(其一)主旨的解讀采用了中國傳統詩歌分析方法,或進行直覺性的篇章釋義,或抓住意象、典故進行句子解析,由此分為兩派。
一派認為李白《行路難》(其一)沿襲樂府“世路艱難”的主旨。胡震亨認為:“《行路難》,嘆世路艱難及貧賤離索之感。古辭亡,后鮑照擬作為多。白詩似全效照?!保ā独疃旁娡ā罚┖鸷嗾J為,李白所作《行路難》三首皆效仿鮑照,沿用樂府“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的原旨,表達“嘆世路艱難及貧賤離索之感”。明人劉鑒、朱諫持此解。此外,王文濡從用典的角度進行補充,他認為結語“直掛云帆濟滄?!币痪浠每鬃印暗啦恍?,乘桴浮于?!保ā墩撜Z·公冶長》)典,“以明無復望用意,遂決志歸隱,不復留戀作結”。
另一派著眼于《行路難》句意解讀,認為李白《行路難》(其一)將樂府原旨改為了積極進取之旨。葛立方將《行路難》(其三)前四句解讀為對許由、伯夷等孤高名士的鄙棄,并以此為據指出《行路難》(其一)旨在“進為”。這一論斷有斷章取義之嫌。首先,由于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行路難》(其三)主旨能完全代表《行路難》(其一)主旨,因此是否能以《行路難》(其三)為判斷依據存在可商榷之處。其次,在對《行路難》(其三)的主旨解讀上,葛立方亦存在誤讀。詩歌結尾處寫道:“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這直接表現了李白對于名利的擯棄,又何來“進為”之說呢?嚴羽將此句詩釋為“上掃世外名,下掃世間名,都盡”,應是正解。此外,《唐宋詩醇》認為:“冰寒雪滿,道路之難甚矣。而日邊有夢,破浪濟海,尚未決志于去也。后有二篇,則畏其難而決去矣。此蓋被放之初述懷如此,真寫得‘難字意出?!薄短扑卧姶肌吠ㄟ^對“閑來”“長風”兩句進行分析,認為李白在此詩中仍有進取之心。明人劉咸炘(1896-1932)同樣持這一論,他在《風骨集評》中寫道:“渡河、登太行,濟世也。冰雪譬小人,猶《四愁詩》之水深雪霧也。溪上夢日邊,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也?!敝T家從句意著手,認為李白《行路難》(其一)的主旨為積極奮進,這與樂府“感嘆世路艱難”的原旨已大為不同。
二、當代:受考訂李白經歷影響
古人對《行路難》(其一)的兩種解讀多被后人結合起來,認為《行路難》(其一)寫于天寶三載(744)李白去朝以后,李白承襲了樂府舊旨表達了政治道路上遭遇艱難后的感慨,同時由于詩人個性所致,在末二句表達了積極進取之意,表現了樂觀自信的精神。但隨著“兩入長安”說的提出,今人再次沿襲前人的二解分為兩派:一派再次提出“棄世”說,如詹锳、裴斐、陳子建、周維揚等學者認為《行路難》三首同作于天寶三載,此年,李白被賜金放還,前途無望之下表達了棄世遠遁的悲憤;另一派則提出“進取”說,安旗、郁賢皓、薛天緯等學者認為《行路難》(其一)與其他兩首創作時間不同,應作于李白第一次入長安之時,表達了雖不得志但仍舊銳意進取的心情(下文簡稱“開元進取”說)。筆者認為,“開元進取”說存在諸多問題有待討論。
“開元進取”說一派以王琦本在《行路難》(其三)題下注“此首一作《古興》”為立論,認為李白《行路難》三首非組詩,故每首詩旨并非一定相同。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論證“進取”說,其論證依據有三:其一,李白《行路難》(其一)與《擬古·世路今太行》的創作主旨、創作時間相同;其二,安旗先生認為“閑來”二句“謂且歸隱以待時,或有如伊摯應湯命之召”;其三,承襲前人對“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一句的解讀,認為化用了宗愨“愿乘長風,破萬里浪”一典,是“自勵之辭”,同時,薛天緯先生補充此句寫法源于李白的政治抒情具有“往往拖一條光明的尾巴”的特點。
筆者認為,“開元進取”說的三個依據有待討論。由于學界學者有關“閑來”“長風”兩句的討論已非常多了,在此將不贅述,主要對宋本題下注和《世路今太行》兩點展開討論。
首先,《行路難》(其三)的題下注不能為論證做強有力的支撐,原因有二:其一,此注是否為李白自注還有待考證。郁賢皓先生認同三首詩非同時所作,但他亦認為題下注“乃宋人編集時所加”。其二,即使“古興”注為李白所注,作為孤證,并不能完全說明《行路難》(其一)將樂府古旨改為“積極進取”。
其次,《世路今太行》創作主旨與時間不確定。安旗先生將李白《世路今太行》編在《行路難》(其一)之后,認為兩詩一同作于開元十九年(731),應為同旨。筆者認為《世路今太行》(擬古其七)并不能直接證明《行路難》(其一)的創作時間與主旨,原因有二:第一,《世路今太行》不一定是在開元十九年創作。詩中“萬族皆凋枯,遂無少可樂。曠野多白骨,幽魂共銷鑠”四句描繪的場景,與《北上行》中“北上何所苦,北上緣太行……慘戚冰雪里,悲號絕中腸。尺布不掩體,皮膚劇枯桑……草木不可餐,饑飲零露漿”的場景非常相似。這樣的景象不應出現在正值太平盛世的開元時期,更有可能出現在安史之亂時期。第二,即使《世路今太行》是作于開元十九年(731),但作為孤證,并不足以支撐《行路難》(其一)也作于此年。因此,此詩不足以說明《行路難》(其一)旨在積極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