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永峰
“樂府”本是古代的音樂官署,漢武帝設“樂府令”負責采集民間創作的歌詩,進行音樂創作及演奏,以此來“觀風俗、知厚薄”。后來,人們將“樂府”機構里搜集整理的詩歌也稱為“樂府”。隨著樂府的影響日益深遠,后人多模仿樂府的風格,仿照樂府格式,用樂府舊題進行創作,故“樂府”又被專指一種詩歌題材。齊末沈約在《宋書》中才開始用“樂府”稱謂樂府詩。劉勰十分重視樂府,他在《文心雕龍》里的《文體論》中對“樂府”進行專門的研究,且次序排在第二,緊隨“明詩”篇后。劉勰的《樂府》篇是研究樂府理論的開山之作,其對樂府的批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劉勰對樂府的樂曲、樂辭、樂府的教育作用、發展歷史以及曹氏父子的樂府創作均作了深刻的論述,表達了自己“聲詩俱正”的樂府觀,表現了極為正統的儒家思想。
一、劉勰批評樂府注重“聲辭合一”
劉勰所論的樂府是指有音樂的歌詞。《樂府》篇開篇即曰:“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所謂樂府就是用五聲依照歌辭的內容而詠唱,又用十二律配合五聲所演奏的樂章。樂府是聲、辭一體的,它們共同對接受者產生作用。“詩官采言,樂盲被律”描述的是樂府的采集過程,即由詩官采集歌辭,樂官記錄樂譜而產生樂府。可見,樂府的采集是歌辭和樂譜雙向收集整理的過程。最后,人們的情志和氣質通過金石、絲篁的韻律和恰當的歌辭得以表現出來。“是以師曠覘風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晉國的師曠從南方歌聲里覺察到了楚國士氣的衰弱,吳國公子季札也能從有配樂的《詩經》里看出周朝和各諸侯國的興廢。樂府產生移人效果和教化作用,是通過音樂與歌辭一起產生的。總之,音樂與歌辭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
劉勰一再強調“聲”和“辭”二者是不可分割的關系。“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詩辭是樂府的核心,聲律是樂府的形式。核心和形式有機結合才能產生感人至深的樂府,二者缺一不可。劉勰認為“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聲與辭需要相互配合,繁略得當,這樣樂府才有發揮好的效果。他列舉漢高祖的《大風歌》、漢武帝的《李夫人歌》詞句簡約,音樂很容易配合歌辭達到好的效果。而曹植和陸機雖有佳篇,卻沒有配上曲調,民間認為是歌辭違反了音樂配樂的規律。雖然劉勰不全然認同這種民間的說法,但足見樂府的歌辭與曲調配合與協調的重要性。
在《樂府》篇中,劉勰批評了《桂華》《赤雁》這樣的作品。《桂華》指代《安世房中歌》,相傳為漢唐山夫人所作。作品辭藻華麗,內容是對漢王朝的贊美和祝頌。與劉勰同時代的班固批評這樣的作品“未有祖宗之事”“又不協于鐘律”“皆以鄭聲施于朝廷”。這也是劉勰批評《桂華》和《赤雁》的原因,他認為“秦燔六經”以后,“中和之響,闃其不還”。在《樂府》篇最后的“贊曰”中寫道:“八音攡文,樹辭為體。”可見“聲辭合一”是劉勰批評樂府的主要標準。
二、劉勰對歌辭注重“雅詠溫恭”
劉勰的樂府觀除了“聲辭合一”,對樂府的歌辭與聲律都有嚴格的要求:“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聲律為樂府的形式,那么樂師務必須要調整他的樂器;而詩歌是樂府的核心所在,那么文人君子就要端正他的文辭。這里表達了劉勰要求聲與辭都需典雅端正的態度。
劉勰對辭的論述遠少于對聲的關注。但在《樂府》篇中依舊可以看出他正統的儒家思想,要求辭需雅正。開篇劉勰即寫道:“夫樂本心術。”起到非常重要的教化作用,“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所以“先王慎焉”,采取的態度和措施是“務塞淫濫,敷訓胄子,必歌九德”。這里包含著對詩歌內容的要求。他批評《郊祀十九章》中的《桂華》和《赤雁》:“靡而非典,麗而不經。”這里不僅指所配音樂,也包含他對歌辭的態度,即要達到“典”和“經”的標準。他批評曹氏父子的詩歌“志不出于淫蕩,辭不離于哀思”,不滿他們詩歌內容中酣歌宴飲與哀嘆蹉跎的部分。與之作對比的是后來提到的傅玄,他“創定雅歌,以詠祖宗”,內容雅正端莊,符合劉勰心中對歌辭的要求。
基于這樣的態度,劉勰將把漢樂府中描寫愛情的詩歌,如《艷歌羅敷行》《白頭吟》等都斥為“淫辭”:“若夫艷歌婉孌,怨志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這反映了劉勰嚴苛的儒家思想,認為文學需要起到很好的教化功能。后來,古代文論中居主宰地位的“文以載道”的觀念,從劉勰這里就已見端倪。“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俗聽”“奇辭”“鄭聲”都是劉勰反對、排斥的,而“雅詠溫恭”是他所提倡與肯定的。
然而在漢樂府中描寫愛情的詩歌中不乏優秀的作品,這些作品“匹夫庶婦,吟詠風土”,正如班固所分析的漢樂府做到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真實地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生產生活和情感氣質。如被譽為“樂府雙壁”之一的《孔雀東南飛》,是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控訴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摧殘,歌頌了青年男女對美好愛情與婚姻自由的追求,不僅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世界文壇上也可以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等這樣的愛情名篇交相輝映,大放異彩。劉勰將愛情詩歌斥為“淫辭”帶有一定的局限性,是不妥當的。
三、劉勰對聲律注重“中和雅正”
從《樂府》篇可知像《韶》《夏》這樣的先秦“雅聲”符合“正聲”的要求。舜帝、禹帝時期的雅樂,呈現出中庸典雅、“中和之響”的風貌,劉勰推崇先秦雅樂,不滿漢魏俗樂,認為“雅聲浸微,溺音沸騰”。秦朝燒毀《樂經》,漢朝時想恢復古樂,但效果不盡理想。“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中和之響”是韶樂、夏樂的特點,即中正和平的古樂,這也是劉勰理想的音樂形式。
而“秦舊”是指秦朝音樂呈現出與舊時宮廷完全不同的曲風面貌。由于秦朝完成了統一大業,音樂形式中融合了來自各地、各民族不同風格的音樂,民間音樂對樂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些都有違于古代雅樂的風格。在《漢書·藝文志》中記述為“皆以鄭聲施于朝廷”,這些亦是劉勰所批評的。“鄭聲”是戰國時期鄭國的音樂,因為曲風活潑,熱情奔放,多描寫男女之情而被孔子批評為“鄭聲淫”。劉勰秉持著這一正統的儒家音樂觀,主張音樂的雅正,反對“鄭聲”的音樂模式。
曹氏父子酷愛樂府民歌,共存130首樂府詩歌。他們利用樂府舊題寫時事,如《薤露》《蒿里行》本是挽歌,但曹操卻用來寫連年戰爭造成的民生凋敝,以及為百姓帶來的民不聊生的痛苦景象,因此他們的樂府也被后人譽為“詩史”“漢末實錄”,呈現出質樸剛健的風骨。在《樂府》篇中,劉勰對魏三祖的詩歌是持批評態度的。曹氏父子雖然繼承了樂府詩的現實主義傳統,拓寬了詩歌題材,但是卻打破了原來的聲律要求,因此被有很深崇古情結的劉勰詬病為“宰割辭調,音靡節平”,“實韶夏之鄭曲也”。雖然在《樂府》篇中劉勰對曹氏父子的樂府詩歌持批評態度,但在《明詩》篇中他又給予他們很高的贊譽:“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實際上,這是針對詩歌內容和頗具風骨的詩風而言的,但是涉及音律部分,劉勰認為他們背離了中和雅正的雅樂傳統,因此在《樂府》篇對他們的詩歌又是持批評態度的。
我國自古就有重視音樂教化作用的傳統。早在《尚書·堯典》中就記載舜帝下令通過典樂去教化自己的子女,希望他們通過音樂的教化成為“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的人。孔子更是將樂和禮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音樂具有移人的作用,將外在的理念潛移默化為內在自覺遵循的標準,從而由內而外地真正去踐行“道”。劉勰推崇先秦雅樂,認為音樂的首要任務是有補于事,能教化人心。所以一切有違傳統雅樂的音樂形式,都屬于“正音乖俗”,有損音樂的教化功能。因而,面對當時清商新曲的盛行,劉勰一再痛心地哀嘆雅樂的淪喪和俗樂的興盛。總之,劉勰崇雅貶鄭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音樂確實能起到很好的教化作用,但對于當時新興的音樂形式有些過于嚴苛,體現出他正統保守的儒家樂教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