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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商業電影發展以來,在精美華麗的視覺效果、數字技術特效的運用、迎合大眾審美體驗模式化的鏡頭語言刺激下,商業片憑借其現代化、景觀化的藝術美感和審美慣性吸引大量受眾,同時帶來了豐厚的票房收益,但商業片的泛濫使中國電影發展同質化現象嚴重,沒有創新突破和深層次內涵的追求。而張藝謀導演在影片《歸來》中,對表現手法做出了大膽的顛覆,用一種極為簡約質樸的藝術表現力帶來不一樣的視覺沖擊。影片開端陸焉識逃跑,與妻子相約在火車站相見,然而女兒的舉報讓早已埋伏在火車站的指導員抓住陸焉識,兩人隔著人海在抓捕人員的阻撓中呼喊對方、不斷掙扎,但影片沒有選用激烈高亢的音樂和嘈雜的環境音渲染氣氛,而是運用聲畫對位,在吶喊和撕扯下通過哀怨、悠長單音女聲凸顯內心的苦楚與牽掛,在聲音與畫面相悖的差異中,產生新的表意,體現兩人堅定,無所畏懼、無語言表的情感。同時,影片色彩基調的飽和度較低,以黑、灰、白色彩為主,呈現昏暗、柔和的光線,塑造了一種平淡和安靜的基調,還原時代背景下壓抑的氛圍和社會環境,以幫助觀眾尋找最清晰的情感共鳴。在陸焉識平反回家后,嘗試用鋼琴喚起妻子對他的記憶,畫面中暖黃色柔和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屋子,映著彈奏鋼琴的陸焉識。跳動的白鍵中,《漁光曲》悠揚舒暢地流出,窗邊爐子上的水壺冒著熱氣,聽聞悅耳的鋼琴聲,婉瑜知曉是陸焉識回來了,泛著淚光,緩慢地一步又一步走進房間。影片中唯一一次出現明亮的光暈照亮她的面龐,平和與溫暖的氛圍,傷感又深沉的情緒油然而生。影片擺脫了以往濃墨重彩的電影敘事風格,摒棄大遠景的氣勢磅礴和色彩的絢麗渲染,通過平實、樸素的鏡頭語言展現動蕩年代里深沉的情感,用柔和、質樸、溫暖的光影定格人物的故事,如同泛黃的老照片在漫長歲月中留下深深的印記。
以情之深動人,以情之真感人,影片把對情感的渴求展現到極致,不只停留在講述特殊年代背景下感人至深、矢志不渝的愛情故事,更是透過這些苦難與困境,呈現出一種感情作為唯一精神支撐力的強大與堅定。影片沒有宏大的敘事,也沒有對于民族和社會的奮力救贖和壯烈犧牲,整部影片沒有以痛苦作為基調去控訴歷史的傷痕,張藝謀導演旨在化解歷史與個人的矛盾,解構人們對于特殊年代歷史的印記和家庭情感的沖突,削弱影片悲劇性的深沉,用一種平淡溫和的方式保留了一份彌足珍貴的記憶。摒棄多線敘事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線,運用了最常見的線性敘事手法,按照常規時間發展的脈絡,圍繞陸焉識歸來后的生活展開敘事。雖然在僅有的一條情節軌道上講述陸焉識為馮婉瑜找回記憶的心路歷程,但看似簡單的敘事結構使故事沒有多余的贅述和情節的干擾,實現敘事的完整性和流暢性。在時間的累積中,將影片節奏放緩構建出完整的故事情節,也恰恰是因為這一條主敘事線,展現時間線里人物的生命軌跡和生活狀態,使得鏡頭中所要表達的心理時間得以延伸,用簡單有力的情緒感染力,讓觀眾沉浸式感受人物的情感起伏和生活氣息。同時,影片對于人物的內心情感空間塑造非常豐盈,陸焉識從一開始極力想要幫妻子找回兩個人的回憶、馮婉瑜的排斥與抵觸、再次嘗試、持續地掙扎與抗拒,情感在期待和失望中徘徊。最后,陸焉識決定以念信的方式重新開始接觸馮婉瑜,通過信件來讓妻子逐漸信任、依靠自己,在每天讀信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寫信,讓婉瑜在信件中了解陸焉識的想法,重新原諒接受女兒,在日復一日的收信、讀信過程中,婉瑜慢慢接受陸焉識作為朋友陪伴在她左右。片中沒有閃回、插敘的贅述,在溫情和緩的敘事中感悟真情的質樸與溫暖,并產生對劇中人物的認同與共鳴,使其透過鏡像作用于現代社會,在追名逐利的新時代浪潮中,人們將自己牢牢包裹起來,脆弱、無助自我消化,愛與真心被黑夜吞噬,不輕易對至親之人流露自己的心聲,也難以表達自己真實的情感追求,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中摸索前行。《歸來》無疑是對感情的漠視與淡然的一次思考與審視,也是對傳統情感的一次回歸,更顯于亂世中的堅韌與忠貞,不僅僅打出一張感情牌,亦是困境中的情感的迷失,對現代人帶來精神層面的一次沖擊,將其人生觀、價值觀以及價值取向進行一次引導,在平白的敘事中溫存情感的真諦,召喚著一個時代的情感回歸。
中國電影起步較晚,前期發展緩慢,以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為代表的第五代導演,承載著中國電影的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不斷探索進步,使中國電影迅速打開市場,創作出一部又一部優秀的電影作品,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如今商業片發展勢頭迅猛,國內電影產量激增,觀眾在此影響下紛紛觀看商業電影,電影的藝術性和內在價值在沖擊下消磨削弱,具有藝術屬性的中國藝術電影的發展陷入瓶頸。加之本身藝術電影在國內發展不足,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具有導演鮮明特點和標簽的電影較少,藝術電影發展空間受阻,商業電影的質量逐漸受到質疑。第五代導演又該何去何從,如何在困頓的創作中保持初心和藝術的本真,體現導演個人特色和風格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為藝術電影注入情感感召力,體現在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創作中,充分展現了導演的個人風格和獨特魅力。《歸來》不同于商業大片的藝術風格和藝術特色,平實細膩的電影風格卻具有強大的感染力和影響力,給中國電影市場帶來了新的曙光。電影《歸來》改編自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從文學作品轉變至電影作品的巨大跨越成為影片成功的關鍵點,將規范化的書面語言和文學敘事邏輯,用具象的影視化語言去展現,這不僅僅是改編,更是對原小說段落的改寫和二次創作。張藝謀導演善于運用文學詩意化的手法,講述小人物的個體命運在社會環境和時代背景下的困境、掙扎與自我救贖,保留著文學氛圍的思想性和高雅性,映射于電影語言的敘事、節奏、影調、音樂等各個方面,構建出豐盈的美學意象。《歸來》沒有濾鏡的渲染,用高清攝像和特寫鏡頭刻畫真實質樸的人物形象,增強人物頓感,弱化電影語言中人物形象精致度和造型美學帶來的審美體驗,通過人物表情、行為動作表現來支撐起人物內心世界和情緒細節。在文本影視化解讀上,原著《陸犯焉識》是以歷史事件“文化大革命”為背景展開故事,電影在呈現上,沒有去敘述時代大環境下的宏觀視角,而是著眼于人物生存境遇和溫情的畫面。這樣的敘事節奏和影像表現力是基于對文本的包容度和理解力,感化每一個經歷過十年動蕩的人們的內心,刨除歷史留下的傷痛和烙印,摒棄復雜的文學敘事結構,刪繁就簡地把整個時代背景下的故事濃縮在一個普通的家庭中,塑造出一部具有時代印記的愛情電影。張藝謀導演在《歸來》中,實現了對電影語言內在的突破,用恰到好處的影視語言契合文學語言,同時實現了文學語言到電影語言完美的轉換。包括電影《紅高粱》改編自莫言的《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改編自蘇童《妻妾成群》《秋菊打官司》改編自陳源斌小說《萬家訴訟》等,都是突破以往戲劇表現的夸張、僵硬的結構和好萊塢形成的壯大刺激的起伏情節,以其第五代導演鮮明的反常規、叛逆、顛覆傳統的特點,彰顯其價值意義。這一代在改革開放后能與時俱進,開拓創新,秉承著對民族傳統的慰藉,回歸民族電影的發展,細微地觀察時代、社會,用生活的點點滴滴來探索整個民族的后知后覺,對國家、民族的發展和結構、審視歷史以及時代的烙印,以溫婉含蓄的方式進行彌合。而電影作為社會的寫照,對社會進行一次窺探和挖掘,更多地引導人們體察時代社會的發展,喚起情感的共鳴,凸顯對于人、人本身的關注與關懷。
在不平凡的時代背景下,透析平凡人物不平凡的人生歷程,簡約純粹的藝術表現力、平穩的線性敘事的內在情感召喚以及導演文學性的影視語言再創作,都為《歸來》的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節架構、主題思想帶來了新的突破和創新。張藝謀導演運用電影語言對人物進行細膩的刻畫,通過語言節奏、臺詞藝術和微表情表達人物的心理活動,努力在電影語言的世界里探尋文藝電影的生存格局和表現形式,《歸來》成功地將高度的人文性和深刻的藝術性共冶一爐,這對我國藝術電影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