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校塔槍擊案》的恐懼心理機制探討

□解坤

紀錄片《校塔槍擊案》展現了一場發生在1966年美國德州大學的槍擊案，研究者以個人觀影恐懼體驗為觸發點，對13名觀看影片的電影相關專業研究生進行了調查，結果表明9名觀眾都表示自己在觀看影片時感到害怕、恐懼，這足以引起注意。原因如下：一方面，學生觀看影片的心態可能并不是單純欣賞，可能夾雜著審視眼光進行觀影，卻仍然感到恐懼。影片的恐懼效果達成是否對恐怖片有借鑒價值；另一方面，觀眾在觀看紀錄片時并沒有抱著觀看恐怖片得到恐怖心理快感的期待，盡管通過了審查標準，紀錄片作者是否負有保護觀眾的倫理責任；作者是否存在過度渲染恐怖的嫌疑，還是事件本身無法避免的恐怖特質；僅僅觀看影片是否會留下創傷；這種“創傷”是觀眾為了了解世界，本應承受的無傷大雅的痛苦，還是應該通過映前提醒、克制或間離手段避免的。

或許這是脆弱觀眾的苛求，但不可否認的是要回答以上問題，首要的是梳理影片本身的恐懼心理機制。然而在電影領域，對恐懼心理機制的分析主要集中在恐怖片范疇，比如《淺析〈電鋸驚魂1〉中的恐怖元素》對影片的視聽語言和觀眾觀看恐怖電影的心理訴求進行了研究。除個案分析外，李黎的《恐怖片創作特色研究》分析了恐怖片主題、故事設置、恐怖形象、審美功能方面的創作特色，但紀錄片領域還存在空白。本文將嘗試從案件本身和視聽語言兩方面對紀錄片《校塔槍擊案》進行恐懼心理機制的分析。

“恐懼（fear）是由某個特定物體或者事件引發的害怕體驗。恐懼是對感知到的危險的反應，要么是對自己的，要么是對親人的危險，并且當危險消失時會迅速平息。人們將恐懼喚起的情境描述為不可預期的、不愉快的、外部引起的、不確定的和不可控的。”盡管恐懼有個體差異，恐懼的形成仍然存在一些共同點。

“大部分恐懼的形成不僅來自于物體本身，如蛇或槍，而且同樣來自于對具體情形的評價。基本情緒理論傾向于強調絕對的評價，在這種情況下會評價人的生理危險。例如，人對蛇的恐懼取決于蛇的類型和它與人的距離，對槍的恐懼取決于槍是否上膛、誰拿著它、這個人是如何行動的。”因此，需要分析《校塔槍擊案》發生的具體情況。

故事本身引發恐懼

尤里·謝爾巴特赫在《恐懼感與恐懼心理》中對恐懼進行了劃分：“對不理解的事物、未知的事物、自身再生成長、注定毀滅、不合乎情理的主觀想象、事先未言明、情感矛盾和強迫恐懼八種恐懼機制。”

首先，影片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仿佛都面臨死亡威脅，而死亡威脅是人類一大恐懼來源。這是發生在德州大學及附近的無差別槍擊案，每個人都可能被射擊，開篇即孕婦倒地兇手沒有表現出一點仁慈；接著是射程范圍的擴大，校外送報員也被槍擊中；新聞報道顯示出兇手的高殺傷力，“這是一條KLRN新聞快報，一名持有高性能步槍的狙擊手，已經占領了德州大學校區的校塔觀景臺。我很確定起碼有十多個人已經被謀殺了。這是一條KLRN新聞快報，一名攜帶高性能步槍的狙擊手正在對其可及范圍內的人開火。在此警告奧斯丁區域所有住戶，請勿靠近德州大學校區。”“子彈從我身邊擦身而過，然后在墻上反彈了，每個人都處于一種恐慌的狀態中。救援那些人的行動有取得任何進展嗎？又是一輪，他還在大學校塔上不停地開槍。”并且報道被全國廣播電臺轉播，可見其形勢嚴峻。

其次，塔樓下的眾人安危身處未知境地。校塔上的兇手和他的目標形成圓形監獄式結構，米歇爾·福柯在《懲罰與規訓》中，把圓形監獄隱喻為一種微觀的權力運作方式。在那里，“人們只會被監視，卻從來無法主動觀看。人們是信息的客體，卻從來不是交流的主體。”每一個出現在塔樓視力可及范圍內的人都處于危險之中，并且不能推測下一個目標是誰，而塔樓兇手卻掌握了塔樓下的清楚動向，生殺予奪的大權也都在塔樓狙擊手手里。信息的不對稱導致生死的未知，而未知引發恐懼心理。同時，在敘事層面影片忽略兇手，僅僅再現當時被監視者的情況，敘事以多位受害者視角和警察展開，并未介紹罪犯的信息，直到最后被擊斃罪犯的一切信息都為零，其形象的缺席引起觀眾的恐懼。

最后，更可怕的是這種危險持續不斷。兇手持續射擊，缺少有效力量制約牽制。警察自下而上無法準確瞄準兇手，且自身易受攻擊，警察比利就不幸被擊中犧牲。另一名警察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這上面有一千扇窗戶和一千只黑豹，我脖子上的頭發就這么立起來了，因此我必須說，我被嚇著了。那東西比我強。”“奧斯丁警察局，他們沒有可以從地面夠到塔頂的武器，那就像一場戰爭，到處都有槍聲傳來。”而自上而下操作起來也有困難，“那是架單引擎的小飛機，但是因為熱氣流和風的緣故，那飛機就是不能穩定地瞄準那狙擊手。”

視聽語言真實

物理真實。畫面部分，動畫風格寫實，景物的比例、透視關系，運動節奏寫實。畫面素材實現了動畫與現實的有機結合，比如影片開始部分為動畫、白畫面，一輛車入畫，前擋風玻璃有校塔倒影，左右搖鏡，切車內中景，定鏡，斜角側仰拍一名記者向電臺發送德州大學槍擊案件報道及對周圍奧斯丁居民的警告，接著從車內人物背后越肩推進，畫面為動畫手轉動方向盤，和黑白實拍影像校塔和其周圍環境，視野逐漸聚焦拉近到校塔、噴泉，兩秒鐘后畫面變為彩色，讓觀眾如臨現實之境。出片名Tower，切仰拍實景校塔、州旗，切實拍定鏡有校塔掩映的德州大學校園大全景，路邊停一輛紅色小轎車，接著動畫元素闖入實拍，一輛動畫藍色小車從右側入畫，切實拍定鏡人流上下臺階，切動畫主人公之一克萊爾和男朋友從藍色小車上下來，切實拍校園影像，再切動畫，切實拍。逐漸加快的剪輯，動畫與實拍的交融和彼此獨立的切換，逐漸打破觀眾對動畫和實拍的界定藩籬，為影片大篇幅的動畫敘事做好“真實感”預設，易于觀眾代入情境。

聲音部分，槍聲陣陣，經統計影片中出現槍聲約170次，且160次槍聲集中在前50分鐘，給觀眾帶來直接的生理和心理震顫。“恐懼反應伴隨著完整的、清晰的交感神經系統的激活。恐懼感會增強對大噪聲的驚跳反應。驚跳反射（startle response）指對突然的大噪聲或者其他強烈的刺激起反應，肌肉迅速緊張（尤其是頸部肌肉），眼睛緊閉，肩膀迅速靠近脖子，手臂伸向頭。”由此可知，突兀的槍聲會給原本可能處于恐懼情緒的觀眾帶來更大的生理反應，恐懼心理因為個體差異性可能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經調查發現有觀眾會在聽到槍聲時不自覺身體后仰，究其原因可能為條件反射躲避危險源。

表現性真實。“繪畫擁有更靈活的表現空間，攝影具備繪畫所無法取代的“本質上的客觀性”，二者在表達上應該是各擅勝場，未必有絕對的高下之別。”“對于動畫來說，沒有什么戲劇統一性之類的傳統束縛，甚至也不受那些重力法則、常識、可能性等慣常的規則所支配。動畫是唯一一個真正自由的藝術媒介”。這種幾乎沒有任何限制的一種視覺傳達，使紀錄片多了一個表達維度。無法用鏡頭捕捉的內容可以在這個維度中以一種極富表現力的方式呈現”“可以說，動畫的進入促使紀錄片從經驗現實主義轉向了心理現實主義。它們是不同的風格選擇，而任何風格的選擇都不是判定內容真實與否的依據。”

影片充分運用了動畫來表現孕婦克萊爾的心理真實。當時克萊爾受槍傷躺在地上，心想“大概是沒人會來幫我了”“我只想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沒覺得很疼，感覺上更像是有什么很重的東西，壓在了我身上，我想著這感覺像是外太空入侵一樣，因為我覺得我好像被某種反物質槍擊中了，那就是我當時的感覺，就好像我正在融化一樣。”伴隨著克萊爾的描述，動畫畫面轉變為單色轉描，變為高亮度高飽多色偏色，負片上色，背景大色塊偏熒光色變幻，實拍塔樓變形。波普風格生動渲染出克萊爾“融化”的感覺，把觀眾吸納進入克萊爾的感官中，達到沉浸其中的代入感，切身體會影片人物的艱難處境。

“動畫所能做到的當然不僅僅是表現主人公的心理世界。在動畫紀錄片創作中，創作者可以將動畫表現對象的范圍進行放大，甚至擴展到整部影片，通過對形式、風格的把控，動畫成為一種重要的修辭手段，賦予影片主題。”

《校塔槍擊案》中，動畫顏色、風格的變化作為一種生動的修辭豐富了影片，并且使其更有力度，以動畫特有的表現性彌補了觀眾“不在場”的不足，達到了如親歷事件的真實感。在動畫中，顏色是其中最為基礎和重要的一部分。“顏色往往先于其他元素而被觀眾直接感知。而大腦思維的分析以及對以往的記憶和經驗產生的聯想，從而形成一系列心理反應。”在《校塔槍擊案》中，動畫分為黑白和彩色兩種，案發當時為黑白，其他時間動畫為彩色，克萊爾和男朋友走在校塔下，二人從彩色餐廳出來，校塔背景為黑白，彩色到黑白隨著一聲槍響轉換。紅色底色鋪滿畫面，象征鮮血和犯罪，與人物白色剪影形成強大的視覺沖擊力，震動觀眾的視覺神經，以看似夸張的動畫表現受害者的痛苦和兇手的殘忍。

除案發外場景為彩色外，場內有特殊意味的元素選用彩色。比如當女孩去陪伴孕婦克萊爾時，克萊爾記得她的頭發是紅色的，影片中把女孩的頭發上了紅色，在黑白畫面中顯得亮眼但不突兀。這除了是女孩麗塔體貌特征的信息，也象征了克萊爾危難境地中的活力和希望。這時克萊爾正在遭受生理與心理雙重煎熬：受槍傷，高溫炙烤，痛失愛人，腹中胎兒生死未卜。

剪輯與聲畫完美配合，搖滾樂作背景，快速剪輯，紅色底色白色剪影一分半內四次出現，四人被擊中。人物奔跑畫面、槍聲、打破玻璃聲，穿插實拍有彈孔玻璃、校塔，另一破碎玻璃，畫面與聲音一同破碎加速，沖刷出求生與痛擊的小高潮。

結語

通過對《校塔槍擊案》的恐怖心理機制分析發現事件本身危險十足，是造成觀者恐懼的一大原因。同時，視聽語言的準確使用達到了兩種真實：物理真實即消除動畫與實拍影像的隔閡；表現性真實包括心理真實和修辭帶來的親歷真實。這兩種視聽語言帶來的真實感把觀眾代入槍擊案射擊目標當下，危險情境引發恐懼心理。分析發現，影片中槍聲使用對部分觀眾可能存在過度問題，建議使用映前提醒方式幫助觀眾規避過度的恐懼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