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靜雪
近年來,隨著國漫崛起,《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大魚海棠》《風雨咒》《白蛇緣起》等動畫電影精品如雨后春筍般蓬勃涌現,愈發呈現出“民族化”“全齡化”的創作趨勢。作為一部“合家歡”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結合現代工業智慧與想象力美學對傳統文化經典進行大膽改創,將“商業”“藝術”“技術”完美融合,在人物形象塑造中“融入主流價值與現實關注,提升了其類型創作的藝術品質與社會價值”,成為中國動畫電影市場上的“高峰”力作。接受美學理論認為,任何藝術作品,“其社會價值和審美價值,只有經過接受者的接受和再創造才能實現”。以“受眾”為中心,通過探尋其審美心理,創作出滿足其審美期待的動畫電影,進而實現電影藝術作品的社會價值和審美價值是中國動畫電影創作的未來之路。
由于“人物是電影的核心,對人物進行審美是電影接受的重要內容”,《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人物形象塑造準確把握了受眾的接受審美心理,通過“人物外殼:超越傳統的喜劇元素”“人際互動;潤物無聲的關懷倫理”“人性內核;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三大藝術呈現形式層層遞進,對受眾心理進行“疏導”“移情”“重建”,使其獲得了更高層次的審美感悟,對其人生觀、價值觀重塑和升華具有潛移默化的積極導向效能。
《哪吒之魔童降世》作為一部“合家歡”動畫電影,其受眾具有“全齡化”的顯著特征。在“全民奮斗”的時代號召下,國家經濟與科技飛速發展,同時,人們在日益激烈的社會競爭中需要承擔巨大的心理壓力,觀看具有超現實美學特質與充滿想象力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可以滿足受眾夢幻、娛樂的審美期待,能夠有效緩解其焦慮情緒、疏導其心理壓力。本片將超越傳統的喜劇元素和視聽藝術進行巧妙融合,塑造了鮮活靈動的人物形象,帶給受眾輕松喜樂的直觀感受,幫助他們從快節奏的社會生活帶來的巨大心理壓力中解放出來,實現心理宣泄和壓抑情結的轉換、凈化、升華。
在電影審美體驗的初始階段,受眾通常出于“休閑娛樂”動機進行觀影,以尋求精神上的愉悅和感官上的享受,而貼近日常生活的人物形象更容易拉近電影與受眾之間的心理距離,使其緊張壓抑的情緒得到釋放。
相較于“不食人間煙火”的傳統神仙形象,《哪吒之魔童降世》中說著一口“川方言”特色普通話的太乙顯然十分接地氣,增添了意趣盎然的喜劇色彩。以往人們對“太乙真人”的認知大多來自《封神榜》里法力高強、仙風道骨的智者形象,而在該影片中,他搖身一變成為說著一口地道的“川普”(四川普通話)、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胖大叔,作為其標志性語言,帶有濃厚川方言韻味的“川普”本身便充滿了喜劇色彩,拉近了電影人物與受眾之間的心理距離,在聽覺上更容易獲得受眾自覺性的接受與認可,太乙也因此成為整部影片中最具笑點的人物形象之一。如在“殷夫人臨盆”情節中,太乙于千鈞一發之際忘記了寶蓮密碼,在僅有五次輸入機會的前提下,他卻輸錯了四次,當眾人深感絕望之際,他誤打誤撞地把手掌壓在了寶蓮上打開了它,太乙恍然大悟后說出的一句臺詞“我怎么忘記了,忘記密碼還可以指紋認證吶”使受眾吊到了嗓子眼兒的心在一片笑聲中瞬間放松下來。憨厚可愛又極具煙火氣的“川普”使太乙真人的形象更加活潑靈動,給受眾帶來了無數歡聲笑語,容易使其獲得沉浸式的審美體驗,利于人們長期緊繃的心弦得到放松。
該電影中另一位韻味雋永的新喜劇形象便是“煙熏妝”哪吒,融入了“黑眼圈”的韻味,亦是調侃當代“社畜”的標志性符號,結合輕松愉悅的喜劇氛圍引人入勝,有助于受眾在電影接受審美的過程中體驗情愫變化、進行情緒宣泄、獲得情感補償。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小哪吒以“煙熏妝”全新視覺符號出圈,全盤顛覆了《西游記》第五十一回里所描繪的“玉面嬌容如滿月,朱唇方口露銀牙”的萌娃形象,“煙熏妝”哪吒也因此被調侃為“史上最丑哪吒”。在“山河社稷圖”里,天賦異稟的他趁師父太乙熟睡之際悄悄學會了變身術并成功捉弄太乙,導致太乙被蛤蟆噴了一臉毒唾液,原本就胖嘟嘟的臉瞬間腫成了“大氣球”。該情節所營造的嬉笑喜樂的氛圍感染力極強,使受眾沉浸在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哪吒和喜氣洋洋的胖太乙帶來的無限歡樂中,對長期承受高壓工作的受眾出現的心理焦慮具有極佳的撫慰作用。此外,該影片并非單純以娛樂大眾為目的,觀賞電影作為人類的審美活動之一,能夠激發受眾的潛意識,即“人類審美活動中的潛意識”,這在影片中亦有精妙入微的體現。如該電影中“熊貓眼”哪吒以紅色的視覺造型貫穿全片始末,從視覺感官角度而言,紅色屬于暖色調,能夠使其視覺形象在調皮、歡樂、搞笑的特色中增添一絲溫度,帶給受眾溫暖、和諧的審美感受,從而呼吁他們熱愛生活、珍惜當下。
“合家歡”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受眾既有“關懷教育”的實施者(成年人),又有“關懷教育”的接受者(幼兒、青少年),關懷倫理的理論建構者諾斯丁認為,“關懷他人和被他人關懷就是人的基本需要”,亦是“關懷倫理”的核心。本片通過人物角色之間的互動將電影傳達的內在“關懷倫理”外射或遷移至現實生活中的受眾身上,看到現實的鏡像影射并獲得對現實生活的感悟和啟發,使其在潤物無聲的審美體驗產生強烈的“移情反應”,從而實現了電影藝術作品的審美價值。
幼兒和青少年作為動畫電影最主要的受眾群體及社會弱勢群體的典型代表,需要通過各種渠道獲得更加溫暖的人文關懷。其中,學校作為“育人的搖籃”起主導作用,電影中“哪吒”與“太乙”的師生之情正是對現實生活中學校關懷深入淺出的鏡像影射。
“關懷倫理學把學會關心作為學校教育最根本的使命,認為教育的主要目的應該是培養關心人、愛人也值得愛的人”,這在電影中得到集中體現: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雖然知道他是魔丸轉世但并沒有將他的生命扼殺在搖籃里,而是給予他一個“逆天改命”的機會;即使哪吒不斷闖禍,太乙也從未放棄過他,始終以勇敢正義的價值觀引領他、以寬廣博大的胸懷包容他、以溫暖深沉的愛感化他。所謂“影視藝術源于生活”,動畫電影中的“哪吒”和“太乙”分別是現實社會中某些叛逆少年和學校教育的鏡像縮影。然而“人之初,性本善”,頑劣的孩童本性非惡,只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缺乏正確引導,在社會歧視中給自己披上了一層自我保護(敵視一切)的鎧甲,實際上,他們的內心十分孤獨,對溫暖美好的情感充滿了渴望。正如在電影中,哪吒遭受到大家的誤解時用小煙嗓叛逆地大喊“他們把我當妖怪,我就當妖怪給他們瞧瞧”的氣話,但是他卻從未真正傷害過任何一個人,最終在父母和師父太乙真人始終如一的真誠感化下選擇大愛,在生死存亡之際解救了曾經敵視過他的眾人。影射至現實社會,當學校用溫暖的人文關懷對某些秉性并不壞的叛逆少年進行正確引導時,他們也可以像哪吒一樣成為一個堅守純凈初心、摒棄世俗偏見、追求善良正義的“大英雄”,成為推動國家和社會進步的強大驅動力,這對鼓勵青少年樹立一個充滿正能量的“英雄夢”具有積極的引導價值。
《孟子·離婁上》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受儒家思想潛濡默化的影響,自古以來,“家”的理念在人們心中占據著十分特殊的地位,于兒童而言,家庭是其最主要的生活場所之一,家庭關懷尤為重要。電影中“哪吒”與“李靖夫婦”之間含蓄的親子之愛正是對現實生活中部分孩子與其父母之間親子關系的鏡像影射。
諾丁斯認為對于家庭而言,“正確的關懷觀不僅要關心孩子的身體、生命安全和學習成績,還要關心他們的精神生活以及思想品德狀況”。在該影片中,李靖夫婦雖然很愛哪吒,但他們把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自己的事業——降妖除魔,因此極少陪伴哪吒。這一電影情節不禁讓人聯想到現實社會中很多父母忙于工作,在快節奏的生活中忽視了對孩子的陪伴和關懷。在電影中,父母外出降妖除魔,哪吒則被禁足在家內無聊地唱著打油詩:“關在府里無事干,翻墻搗瓦摔瓶罐,來來回回千百遍,小爺也是很疲倦……”這些臺詞含蓄而又深刻地表達了哪吒內心的孤獨以及對獲得家人陪伴的熱切渴望,“哪吒”正是現實社會中缺乏家庭關懷的孩子的鏡像縮影。從父母的角度出發,父親李靖看似對哪吒要求極為嚴厲,實則是“父母之愛子為之計深遠”,他跪下請求太乙:“我已決定用我一命換哪吒一命,還請仙長替我保密,天劫時我便與哪吒同生死共進退”;當“長生云”問李靖,哪吒是他什么人時,李靖用簡短而又深情的回答“他是我兒”,便將劇情推向高潮,這份深沉感人的親子之情喚起了受眾強烈的心靈共鳴。轉向社會現實,當父母與孩子同時觀看這部“合家歡”電影時,他們的情感在微妙的碰撞中緊密融合,對親子關系的改善和升華產生了極其關鍵的啟發意義。
2020年初,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電影文化產業被迫陷入“凜冽寒冬”,電影復工期間,《哪吒之魔童降世》被納入首批公益復映電影并在復映電影票房中排行前五,這與其所蘊涵的時代價值密不可分。由于受眾對藝術作品的審美感悟并非僅僅通過一次審美經歷就能夠完成,而是“在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的多次‘對話’的基礎上瞬間完成的對‘意味’和‘深度’的高峰體驗”,在疫情背景下再次觀影,使受眾對本片所傳遞的文化價值觀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與感悟。其中“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超燃“哪吒精神”及哪吒的“英雄成長故事”正是對自強不息的中華民族精神的隱喻,對受眾進行積極的自我心理重建、樹立正確的價值觀至關重要。
面對新中國歷史上形勢最嚴峻的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之一,中國人集結全國之力迎難而上、直面挑戰。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們在“全民抗疫”的行動中展現出的強大民族凝聚力正是自強不息的中華民族精神的樸素彰顯,與電影中“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超燃“哪吒精神”產生山鳴谷應之效。
再次觀影能夠喚起受眾內心對現實的回憶和聯想,使其獲得新的時代共情。在電影的高潮部分,當敖丙對哪吒說“你生來就是‘魔丸’,只能認命”時,哪吒做出強力反擊,“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說了才算”,喚起了無數受眾內心深處的情感共鳴。當受眾的目光從熒幕轉向現實,“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超燃臺詞正是對疫情背景下十四億中國人民自強不息、不向命運低頭、不向疫情服輸的中華民族精神內蘊的崇高表達。通過再次觀影的形式激發了受眾內心深處對全民抗疫時感人情景的回憶:深入疫區前線、全力控制疫情的鐘南山等醫學專家;身居“幕后”、為早日制出新冠肺炎疫苗嘔心瀝血數月的陳薇院士團隊;為幫助病患走出疫情陰霾而帶大家跳“新疆舞”的方艙醫院新疆籍護士長;爭分奪秒奮戰在火神山、雷神山醫院的普通施工人員……疫情背景下,受眾經歷了從初期的手足無措、焦慮不安、極度恐慌,再到最終的眾志成城、永不服輸、抗疫到底等心理變化,通過全民抗疫的集體行動,中國人民共同打贏了這場持久的“攻堅戰”,這與電影中“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超燃“哪吒精神”以及哪吒在“天劫”中幸存下來的圓滿結果一一對應,使受眾從表層的視聽享受進入深層的心靈碰撞,從而產生濃烈的時代共情,對增強受眾的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具有重要價值。
2020 年五四青年節之際,B 站推出的《后浪》演講視頻被全網刷屏,寄托了“前浪”對“后浪”(年輕一代)的深情期望,與疫情背景下“后浪”們所貢獻的驚人力量遙相呼應。曾被稱作“垮掉的一代”的“后浪”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書寫了一部壯麗的抗疫史詩,這與《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英雄成長故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后浪”文化在影片和現實中交相輝映,完成了其意蘊的詩意升華——自強不息的中華民族精神的崇高表達。疫情背景下,受眾的心理變化除了有疫情蔓延所帶來的焦慮不安,還有最美“逆行者”們帶來的無聲心理安撫,像一個個戰士一樣奔赴抗疫一線的醫護人員便是“后浪”大軍中的小小“縮影”。動畫電影的受眾大多是有著“后浪”之稱的年輕一代,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正是現實社會中“后浪”的鏡像影射。“后浪”曾被人們稱作“垮掉的一代”,正如影片中“哪吒”從出生開始便被錢塘觀百姓視為“魔丸”,但在最后的危急關頭,卻正是百姓眼中的“魔丸”拯救了他們的性命。在現實生活中,也正是曾被人們稱作“垮掉的一代”的“后浪”(眾多年輕的醫護工作者)奮筆寫下“請戰書”,毫不猶豫地奔赴最危險的抗疫一線:為預防感染而不惜含淚剪掉美麗長發的90后女護士、在抗疫物資極度緊缺的情況下自制塑料袋防護服的年輕醫務人員、臉上被口罩勒出一道道血痕卻依然向鏡頭報以燦爛微笑的白衣天使……“后浪”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改變著社會曾經給予他們的定義,正如“哪吒”最終拋棄世俗偏見、堅守純凈初心、做出正義選擇,徹底改變了錢塘觀百姓對他原有的偏見,他亦因此成長為一個心懷蒼生、救世救民的大英雄。《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復映不僅是對精益求精的“國漫精神”的宣揚,更是對在疫情期間貢獻出巨大力量的“后浪”一代的致敬,滿足了受眾新的審美期待和情感體驗,對受眾的自我心理重建和價值觀升華具有積極的引導作用。
綜上所述,《哪吒之魔童降世》作為現實社會中“生活的一面鏡子”,在“溫故而知新”的觀影背景下承載著深沉厚重的時代內蘊,再次喚醒受眾內心深處的“同頻共振”,這為電影創作主體“淬煉內功”——深入思考影像創作與接受審美的對應關系,打造出滿足受眾審美心理的動畫電影提供了有力的正面鏡鑒。而電影所詮釋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超燃哪吒精神不僅是對“國漫情懷”的隱喻,更傳達出中國動畫電影產業迎來“希望之春”的非凡勇氣和必勝信心。影片準確把握時代脈搏,立足于受眾的接受審美心理,通過人物形塑打造“疏導現實壓力、引發移情反應、完成心理重建”的藝術精品,從而實現其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構筑了一道電影與受眾之間的情感心橋,為中國動畫電影的未來發展進路提供了新的審美參照和價值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