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會
(天津理工大學語言文化學院,天津 300384)
文學的產生與發展離不開媒介支撐,沒有媒介載體,文學無以依附。在文字出現以前,“口口相傳”是傳遞文學內容的重要方式,聲音承擔著媒介載體的重任。繼聲音之后出現的文字,將文學內容變成可見的有形符號,成為新的文學載體。能夠讓文字依附的實物載體連同文字成為文學傳播的新媒介,龜甲、樹皮、青銅器皿、絹帛等都在歷史上充當過媒介的角色。文字的產生是文學傳播史上的重大變革,文字借助可以便攜的載體將信息傳遞到媒介可以到達的地方,而聲音因無法進行遠距離傳播限制了信息傳播的范圍。文字的出現極大推進了信息的傳播,尤其是文學作品的傳播。而文字所依托的載體的變化進一步提高了信息的傳播速率。成本低廉、便于攜帶的紙的發明以及可以進行規模化生產的印刷術的推廣,使文學作品的普及成為可能。與日常生活具象的器物場景、聽到即可理解的口語相比,文字是抽象的指示符號,其抽象性決定了文字的識別與認知成為“特權”,即只有接受過符號解碼訓練的接受者才能夠理解文字背后蘊含的意義。由此,文學作品的傳播與接受不僅受媒介的制約,還受到受眾接受水平的限制,上述問題隨著電子媒介的出現逐漸得到解決。廣播、電視、電影等電子媒介的產生,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文字“符號”的霸權地位,在技術層面上實現了文字的解碼。影視的“圖像”和“聲音”改編,將抽象不可直接感知的文字代碼進行初步解碼,無形的符號變成具體可感可視可聽的畫面與聲音。但是,電子媒介時代的影視劇接受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受空間和時間的雙重限制,觀眾無法隨時隨地進行觀看,從而影響了傳播的覆蓋面,這一問題在新媒介時代得到了改善。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媒介出現后,無論在傳播時效還是在范圍方面,都顯示出以往任何媒介不能比擬的優勢。隨著智能電子設備,尤其是智能手機的出現以及各類在線觀看或可下載的影視資源庫的開發,影視劇觀看擺脫了固定空間及時間的限制,從而實現了對受眾業余時間的充分占據。可以說,互聯網構建的新媒介語境極大改變了文學的存在方式與傳播形式。
在網絡文學產生之前,傳統的紙質文學與影視改編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張藝謀曾指出,“仔細看中國電影這些年的發展,會發現所有的好電影幾乎都是根據小說改編的”。他隨后列舉的優秀影視作品《芙蓉鎮》《駱駝祥子》《老井》等都改編自紙質小說。可以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紙質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為影視改編提供了豐富的資源,而同時影視改編拓展了文學作品的生存途徑,二者之間一度維持著良好的互動關系。中國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中的諸多經典之作,都通過影視改編的方式呈現于銀幕,有些借助影視改編,提升了影響力,還有些甚至被借機喚醒,煥發了第二次生命力。以《紅樓夢》為代表的四大名著以及《聊齋志異》等古代小說皆被改編成了影視劇,劇中的演員形象及故事情節鐫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中,造就了銀幕上的經典。魯迅的《阿Q正傳》《祝福》、茅盾的《子夜》《林家鋪子》、沈從文的《邊城》、老舍的《四世同堂》《離婚》、張恨水的《金粉世界》《啼笑因緣》、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張賢亮的《靈與肉》、楊沫的《青春之歌》、王蒙的《青春萬歲》等現當代小說也因影視改編獲得了新的傳播方式。經典的紙質文學作品作為影視改編的重要素材,為推動影視劇的發展起到了基礎性作用。而影視改編為補充闡釋經典作品的內容、弘揚經典作品的魅力做出了貢獻。當然,不是每一部經典作品都能夠被改編成影視劇,影視劇的改編需要一定的前提條件。
影視劇對“文體”的選擇有偏重。從中國古代至今的文學發展史來看,傳統四大文體詩歌、散文、戲劇、小說均在不同時代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發展。受時代背景、社會轉型、讀者偏好等因素影響,各類文體發展的成熟度雖不同,但是紙質媒介基本賦予了它們均等的面世機會,即不管屬于哪種文體的作品,只要質量過關,就有紙質出版的機會。因此,對各類文體而言,紙質媒介是“公平”的,基本不存在厚此薄彼的問題。但是在電子媒介出現后,影視劇的選擇性偏好給予了戲劇和小說更多的改編機會,因為它們都講究敘事藝術。尤其是擅長敘事的小說,成為影視劇改編的寵兒。不以敘事為專長、長于抒情且不容易被拍成連續畫面的詩歌和散文被冷落。
影視改編傾向于挑選故事性強的小說作品,但也不是每一部小說都適合被改編。“文學特別是小說經常表現人的生存境遇(即哲思)、人的心靈狀態(即情感),還有人的獨特命運(即故事性),這就為影視改編提供相當理想的資源了。”將人物置于一定的社會歷史背景和現實生活環境中,側重表現人物命運跌宕起伏的小說,比較符合影視改編挑選資源的標準。與之相比,散文化、詩意化的小說則往往因為故事性不夠強或社會背景、生活環境不夠具體而得不到影視改編機會。有些即便被“勉強”改編,也無法吸引觀眾,從而反響平平。蕭紅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其代表作《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都屬經典作品,雖然前者被改編成了評劇電視劇,后者被改編成連環畫,但是都沒有引起大的反響。反倒蕭紅本人顛沛流離、英年早逝的人生遭遇,被改編成了多個版本的電影,每個版本幾乎都能引發關注。蕭紅小說散文化的筆法導致文本故事缺乏連貫性,給影視改編制造了難度,而蕭紅曲折的人生經歷具備了比其小說作品更豐富的故事性。不以經營故事為己任的先鋒小說,同樣難以被改編成影視劇。余華早期的先鋒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卻鮮有作品被改編。余華放棄先鋒寫作,轉向現實主義故事寫作之后,創作了《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這兩部作品可謂制造了影視改編的“轟動效應”。《活著》由張藝謀執導,葛優、鞏俐主演,著名導演加知名演員的“規格”顯示了這部作品的影視改編價值,主人公徐福貴的人生經歷因時代的變化而大起大落,充滿了戲劇色彩。《許三觀賣血記》則講述了許三觀如何以賣血跨越人生中的一次又一次關卡,故事充盈著傳奇色彩。該作品憑借精彩的故事 “漂洋過海”,被改編成了韓版電影,成為影視劇跨文化語境改編較為成功的案例。余華小說的“觸屏”經歷典型地表明了作品的故事性對影視改編的重要。
影視改編對小說的篇幅也存在著“潛在”的要求,篇幅相對較長的中長篇作品更容易取得影視改編的機會。“長篇小說是銷量最高、最引人注目的一個文學門類。……長篇小說也是影視改編的基礎。”作家潘軍在創作長篇小說《獨白與手勢》時曾致信《收獲》時任編輯程永新,他自認為這部小說“篇幅大約在十五萬字至二十萬字之間,有較強的可讀性,也有影視的改編余地”。可見,與短篇小說相比,中長篇小說獲得影視改編的可能性更大,無論是表現人物命運,還是展現社會歷史背景,都需要一定的篇幅作為支撐。雖然篇幅的長短不代表作品質量的好壞,但是作品的篇幅有時候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作品故事的復雜性以及細節的豐富性,而這恰恰是影視改編看重的特征。面對篇幅短小、故事不夠曲折精彩的小說,影視改編需要做加法,填補因作品敘事不夠充分帶來的系列空白,如此改編雖然能夠發揮影視改編的創新性,但是往往也會因“加工”幅度過大而引起原著讀者的反感,承擔著“出力不討好”的風險。而一般中長篇小說具備豐富的情節,影視改編可以在情節篩選過濾、圖像呈現等方面發揮創造力,改編難度相對降低。由此,中長篇小說成為影視改編重要的素材來源。
在電子媒介時代,紙質文學與影視改編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保持著良好的互動關系。而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媒介催生出了網絡文學之后,紙質文學與影視改編走出了“蜜月期”,原本處于優越地位的紙質中長篇小說被網絡小說取代。影視改編所重視的元素,網絡小說幾乎都具備,且比紙質中長篇小說更加符合“標準”。網絡小說按字數計算酬勞的經營方式,造就了“能長絕不短”的創作現象。在紙質小說的篇幅劃分中,十萬字以上的小說被歸入長篇小說,一般的紙質長篇小說字數在幾十萬,超過五十萬字就算是長篇中的“長篇”了。陳忠實的《白鹿原》、余華的《兄弟》、莫言的《生死疲勞》及張煒的《你在高原》,因字數接近或超過五十萬,成為作品顯著的特征。在評論者提及上述作品時,字數作為作品的重要特點屢屢被提及,“豎軸上的《兄弟》是一部字數多達50萬字的超長篇”。而對于網絡小說來說,幾十萬字的篇幅算是其中的短篇,百萬字的篇幅才是“常態”。網絡小說在篇幅方面比紙質小說占優勢,甚至出現了一億七千萬字的“巨型”網絡小說《宇宙巨校閃級生》。受“連載式”生產方式和“受眾式”寫作導向的影響,網絡小說在設置懸念、故事經營方面頗下功夫。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獲取大眾的持續關注,并賺取超高點擊率。所以,無論從動機還是效果上看,網絡小說的故事性與作品人物命運的曲折性都遠勝紙質小說。此外,網絡小說因其“草根性”的寫作定位,比紙質小說擁有更加龐大的受眾群體,受眾面更廣。影視劇改編因為受經濟利益的驅動,非常重視票房和收視率,而網絡小說在影視改編之前即擁有大量穩定的受眾,已經經過受眾的確認與檢驗,在經濟收益方面,相對保險。以點擊率為參考依據,影視改編對網絡小說的篩選顯得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網絡小說產生后,憑借懸念叢生的故事、天馬行空的想象以及龐大忠實的粉絲群體,成為影視改編資源中的一匹黑馬。“中國網絡小說的影視化改編愈來愈成為影視行業劇本選擇的趨勢。”網絡小說以強勁的發展勢頭取代了紙質小說在影視改編中的地位,穿越類、玄幻類、宮斗類、言情類、都市類網絡小說紛紛被改編,登上各大銀幕,造就了新世紀以來網絡小說影視改編的熱潮。《步步驚心》《甄嬛傳》《瑯琊榜》《何以笙簫默》等借助影視“聲名大噪”,這些作品的影視劇知名度超過了網絡小說文本的知名度。與此相比,紙質小說的影視改編顯得黯然失色。實際上,新世紀以來,紙質中長篇小說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尤其是長篇小說,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這種生機主要是針對作家對長篇小說的創作熱情及讀者、市場對長篇小說的鐘愛而言,“即使在這個所謂‘文學邊緣化’的時代,長篇小說在出版機會、傳播途徑、改編機會等層面都占有很大優勢”。但是即便如此,與網絡小說相比,紙質長篇小說的傳播途徑和改編機會并沒有占據優勢。除了少數作品外,大多數由紙質文學改編的影視劇,無論是在影響力、受眾面還是知名度方面,都難以和網絡小說改編的影視劇相抗衡。但是近些年也有一些紙質中長篇作品在影視改編方面取得了成功,這些作品的成功與作品的選題、敘事及藝術魅力分不開。
能夠使讀者產生強烈情感共鳴的反映“重大事件”的作品,諸如災難文學題材,因書寫人類共同生存體驗而喚醒了受眾對于生命的真摯思考,以貼近靈魂的力量取得了成功。張翎的中篇小說《余震》講述了普通人在無法抗拒的地震災難面前的遭遇,作品獨特的歷史背景以及由災難引發的悲劇故事,令作品產生了催淚效果。該小說被馮小剛改編成電影《唐山大地震》之后,以強烈的情感沖擊力擊中了觀眾的心靈。此外,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反映錯綜復雜現實生活的小說,也容易取得成功。周梅森的《人民的名義》是反映新時代反腐斗爭的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不僅緊跟新時代反腐倡廉精神,還揭露了普通老百姓不熟悉的官場百態,同時表達了人民群眾對正義的渴望,可以稱得上是一部面向時代、面向人民的優秀作品。這部作品被改編后,無論在收視率還是豆瓣打分方面都創造了電視劇的新高。陳忠實的《白鹿原》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均是表現陜西鄉土生活的現實主義題材長篇小說,兩部作品以厚重的歷史背景、濃郁的關中風情以及紙質版小說奠定的地位,登上熒屏即受到關注。而諜戰小說由于離奇的故事和強烈的懸念,借助影視改編,重新釋放了作品的魅力,麥家的《暗算》講述了情報工作人員的傳奇故事,該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后,一度引發了諜戰劇熱潮。此外,講述革命歷史、塑造革命者英雄形象的軍事題材小說,關注人類未來命運的科幻類作品,也成為影視改編的重要資源。
從目前被影視改編的紙質文學作品類型及產生的反響可以看出,雖然紙質文學的影視改編能力沒有網絡文學強,卻分擔了網絡文學影視改編中較為匱乏和薄弱的一部分——現實主義題材。當然,當前網絡文學創作的類型中包含著現實題材,近幾年學界也在呼吁加強網絡文學的現實性,但是從網絡文學創作及影視改編的整體情況看,現實題材并不是網絡文學的“強項”。紙質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網絡文學影視改編現實題材不足的問題。被影視改編并引起一定反響的紙質文學大都是現實主義題材作品,具有厚重的社會歷史背景,聚焦社會現實問題,尤其關注普通人的命運及人類未來命運。因此,對于當下的影視劇改編而言,紙質文學也是不可或缺的資源。但是,面對當前紙質文學在新媒介語境中的遭遇,部分作家難以耐得住“寂寞”,主動將自己的作品向影視改編靠攏。在當今市場化背景下,影視改編意味著給作品增添“附加值”,能夠為作家帶來直接的經濟效益,所以,諸多作家對自己作品的影視改編懷有期待。甚至有部分作家為了讓自己的作品能夠被成功改編,將影視改編作為創作初衷,采用創作劇本的方式創作小說,從而給作品帶來了不必要的“損傷”。“由于對影視的過于青睞,一些小說家甚至在小說構思時就考慮到影視的改編,形成了小說創作的影視化傾向。”小說與影視劇本分屬兩種不同的文體,在寫作方法及表現重點上都有不同的側重,為影視改編而創作,定會影響作品作為小說文本的水準。
文學與影視的相遇,從拓寬接受面的角度看,對文學是一次機遇;從收益的角度來看,對作家是一種犒賞。與紙質文學相比,從表面上看,網絡文學更加具備影視改編的核心要素,且在較短的時間內,能夠迅速吸引受眾。但是高產的網絡文學存在著類型化、雷同化的問題,當某一新類型的作品初登熒屏,觀眾往往因新奇感對其給予過多關注,但是當該類型作品度過新鮮期,以“泛濫”的發展態勢大量涌上屏幕,必將引起受眾的審美疲勞。且僅僅在故事的新奇性上下功夫,忽略作品的獨特性和思想性,即便被成功改編成影視劇,也只能算作是消費文化背景下的娛樂性產品,難以稱得上是一部有分量的影視作品。近幾年,整個社會語境和大眾對宮斗、言情、穿越類作品的“疲倦”是很好的證明。因此,即便是在網絡小說霸占熒屏的當下,紙質文學依舊具有影視改編的價值。紙質文學沒有必要為了迎合影視改編而做出無謂的犧牲和遷就,因為影視為其保留著必要的生存空間。
總之,無論網絡文學還是傳統的紙質文學,都屬于“文學”的范疇,二者只是在產生機制上不同而已。雖然目前網絡文學與影視的黏合度更高,但是并不意味著傳統紙質文學在影視面前喪失了位置。相反,如果網絡文學繼續以類型化的方式創作,僅靠無邊的想象和懸念構造故事、吸引讀者,缺乏深厚的歷史背景或廣闊的現實視野,網絡文學將難以維持“火熱”的局面。而傳統紙質文學如能夠在影視改編帶來的利益驅動下仍堅持創作的品質,立足現實主義題材,或在想象類題材中保持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即便在紙質傳媒逐漸式微、互聯網載體日益盛行的新媒介時代,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并繼續為影視作品提供優質的改編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