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徐渭題畫詩的藝術價值與情感表達
——以《漱老謔墨》為例

饒 瓊，李 想

（蘇州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中國古代文學藝術源遠流長，包括詩歌、詞、曲、小說等各種形式。而詩歌中的題畫詩是一種較為特殊的詩歌類別，區別于一般的詩歌，在廣義上是指以畫為題材創作的詩歌，狹義上專指題于畫作上的詩文。它是世界藝術發展中一種獨特的中國式美學現象。題畫詩將傳統的詩、書與畫相結合，將這三者融于一體，給觀者以獨特的審美享受。中國歷史上有許多著名的畫家同時也具有很高的文學造詣，其中就有明代著名書畫家徐渭。他自稱“書一詩二文三畫四”，但后人評價更多落在其大寫意花鳥畫上，對其所創題畫詩關注相對較少。文學家的創作往往與其人生經歷相關，徐渭一生坎坷曲折，身懷大志但無處可施，曾鋃鐺入獄，半生瘋癲。其崎嶇多變的一生使其詩歌寄托了復雜的情感，至真至性，留給后人眾多極具藝術價值的題畫詩作品。其詩歌中體現出的家國情懷、歷經磨難但仍堅守本心的詩人形象是當時寒門出身的士人普遍命運的縮影和寫照。

一、發憤抒情以為詩

古代寫詩講究真情實感，早有先秦屈原在《惜誦》中寫道：“發憤以杼情”，屈原無法抑制心中的悲憤情緒，要通過詩文疏解內心的憤懣。徐渭同樣如此，不僅在繪畫創作中抒發強烈的憤懣和抑郁之情，在題畫詩中也表達出同樣憤憤不平的情緒。他的《墨葡萄圖》中題詩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看似在寫葡萄，實則在寫自己的一生：少時就因文成名，能寫會畫通音律，被唐順之等人贊賞，是明代后期文壇中的奇才，另外還參加過抗倭戰爭，軍事上也頗有才華。但無奈時運不濟，后又因胡宗憲一事遭到牽連，終止步仕途，瘋癲半生。“半生落魄已成翁”便是他對自己坎坷人生的總結，筆底的明珠不僅僅指畫中的墨葡萄，也指代自己的滿腔抱負和理想，終將無人問津。徐渭的題畫詩似人生旁白，與畫中墨色葡萄共同營造出一種寂寞蕭條的氛圍。宋代的鄭思肖也同樣愛繪墨蘭，在宋亡國后常畫無根蘭花喻指國破導致文人無依無靠，僅憑至純至烈的黑白兩色，抒發憤憤不平的強烈情感，與徐渭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代袁宏道寫的《徐文長傳》中這樣評價徐渭：“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徐渭才氣逼人但時運不濟，他的不幸遭遇讓他內心時常備受煎熬，其所寫所畫都是情感的直接表達。徐渭曾經提過品鑒詩歌的方法：“試取所選者讀之，果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讀之如冷水澆背，這才是孔子所說的“興觀群怨”之作。詩文寫得再好，文辭再華麗，沒有真情實感，不能打動人心的話都不能稱其為佳作。徐渭一直在筆墨書畫中踐行自己的藝術理念，戲曲詩文亦如是。

相比蘇軾貶謫三次的坎坷，徐渭的人生更加凄慘，出身于沒落家族，幼時便父母盡失。從小聰穎敏銳的他卻在科舉之路上屢遭失敗。近中年時被胡宗憲發掘，得以施展才華。然命運總是給他以玩笑，胡宗憲倒臺，他終日擔憂受牽連，幾度自盡未果成瘋癲。徐渭才高不售，心中充滿郁結之氣，因不平之事見得太多導致他極度厭惡權貴，最終只能“米換梅花照絹量”，落得賣畫換糧的境地。其詩作中也斥責過命運不公，他繪過《雪里荷花圖》并題詩道：“六月初三大雪飛，碧翁卻為竇娥奇。近來天道也私曲，莫怪筆底有差池。”徐渭借元曲《竇娥冤》來說明自己畫雪中荷花的合理性，既然天道不公，那就別怪雪地里也有荷花盛開。另外他也畫過與魚相關的題材，在《漁畫五首》其三中寫道：“驚雁初橫陳尚低，小魚淺水命如絲。榼中潑剌堪憐汝，濠下從容卻是誰？”他將悲感寄托在繪畫中，移情于景，看到水中之魚聯想到自己的人生，聯想到其他人的命運，有的魚可以從容自在，有的魚卻只能在淺水中掙扎求生，何其諷刺，又何其真實。徐渭通過書畫題詩這種方式抒發對命運不公的憤懣，留下許多充滿真摯情感的作品。

二、老來戲謔涂花卉

在《徐文長三集·卷五》中有一首《漱老謔墨》，這是一首七言：“世間無事無三昧，老來戲謔涂花卉。藤長刺闊臂幾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蘆依樣不勝揩，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撥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區枝剪而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撥開。”原詩題于徐渭贈給史甥的百花卷上，其中繪有大寫意風格的葫蘆。史甥與徐渭應為甥舅關系，徐渭還有《史甥以十柑餉》等與史甥有關的詩作。題中的“漱老”是徐渭的號。此詩可視作徐渭晚年心境的真實寫照，體現出他歷經磨難后豁達自得的心態。

第一層為前四句。開頭“世間無事無三昧”，其中“三昧”原是佛家語，指的是一種修行方法，即排除一切雜念，令人心神平靜。世間萬物都有修行的方式，而他的修行方式就是繪花卉。在明代，除程朱理學盛行外，還有陽明心學也風靡一時，另外佛教也依然活躍在市民階層，影響著徐渭。他不是純粹的儒者，除了受到過心學學派的影響外，也與僧人相交甚密，當時運不濟時，他會從佛教中尋求心靈的慰藉，在其老年時期尤為明顯。他曾久陷囹圄，癲狂自盡，但最終與自我和解。曾在《青藤書屋圖》中自題：“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這樣一個命運坎坷的人，在重新獲得正常生活后，才會想通過“戲謔涂花卉”的方式來修煉心靈，獲得內心的安寧。“戲謔”并不是貶義詞，《詩經》中有一句關于“戲謔”的詩：“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古代的君子好戲謔，戲謔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一笑了之，無所羈絆。即使經歷萬千苦難，徐渭仍以筆為媒，寄情于水墨之間。苦難總會大于歡愉，倒不如苦中作樂，戲謔筆墨，何必徒添煩惱。

第三句寫藤蔓和刺繪得修長，水墨大寫意畫法會讓臂膀酸痛，而徐渭約五十歲出獄后才開始正式習畫，年歲已長，所以發出“臂幾枯”的感嘆。他以近乎自嘲的方式表達了對年歲已逝的喟嘆。第四句中的“茅柴”指的是薄酒，在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里有提到過“老盆初熟杜茅柴”，這不能稱得上是美酒佳釀，而是一種劣質酒，當徐渭落魄的時候只能靠典賣字畫換錢買米買酒，十合為一升，“三合茅柴”說明畫家向往好酒好菜但又無法獲得，只能沽來三合劣酒聊以慰藉。戲謔的話語樸實生動又令人心酸，結合到明清士人階層的處境，不由讓人感嘆造化弄人。

第二層是接下來的四句。“‘揩’是中國畫的技法之一，介于皴、染之間，指用干筆在剛皴染的部位揩擦，使筆墨顯得圓潤渾厚的一種方法。”徐渭沒有按照“依樣畫葫蘆”的工匠畫法，而是更重視意象所蘊含的氣韻。畫匠可以惟妙惟肖，但所畫之物沒有靈魂；而好的畫家有自己的審美趣味，用筆著色更注重氣韻上是否靈動。徐渭畫如其人，而詩歌也體現了他不落俗套、力求創新的藝術思想。下一句“能如造化絕安排”，唐代畫家張璪曾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造化”指大自然，即畫家學習臨摹的來源和對象，“心源”是指通過觀察自然再經自身提煉和加工以及獨特的心靈感受后藝術家最終創作得到的藝術形象。所以畫家要“不求形似求生韻”，努力追求一種生動的神韻，一種超越本體的更高層次的藝術境界。而諸多“生韻”構成一種意境，能讓觀者透過物象體會到畫家創作的心境，感受到人類共通的某種情感。這種生韻同樣可以理解為“意象”，如黑格爾所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現出來了。”所以，意象就是“形象和情趣的契合”。徐渭很擅長將描繪對象經過心靈化的感性處理，再加以深厚書法功底，將情感融于筆墨技法，使文人水墨大寫意花鳥畫風格走向成熟。《墨葡萄圖》中串串葡萄枝葉相互掩映，葡萄飽滿堆簇，恣意灑脫。這葡萄與詩中的“花卉”一樣，是“根撥皆吾五指栽”的，均是畫家用心創作而成。

最后兩句便是第三層，“胡為乎”體現徐渭在作畫時不過分追求逼真的理念，這與“元四家”之一的倪瓚繪畫理念相一致，其曾寫道：“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清閟閣集》）徐渭與倪瓚一樣認為在刻畫形象的過程中，直抒胸臆比追求肖似更重要。最后一句“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撥開”，表明花卉是用富有濃淡變化的墨筆繪成。徐渭作畫常做減法，他用筆看似狂放不羈實則頗為講究，用盡可能簡練的線條和富有變化的墨色進行多層次渲染，將胸中郁積已久的情緒訴諸筆尖，具有相當的“速度與激情”。“墨色淋漓雨撥開”之中“撥開”一詞，就好像一個孩童用手指把水墨暈染開來，富有天真童趣。

整首詩精練有趣，既是贈詩，也抒發了徐渭獨特的繪畫思想。他重視筆墨和心靈體驗，不拘于小節，率性而為，以墨色濃淡暈染出多層次的變化，從而創造出不同于精致工筆畫的大寫意水墨畫；同時也體現出他晚年歷經滄桑，返璞歸真的心境。苦難讓徐渭更加透徹，這一時期所傳達出的達觀灑脫與之前的悲憤不平天差地別。

三、結語

明清是后文人畫的階段，這一時期社會矛盾復雜尖銳，時局動蕩不安。從徐渭的人生經歷就可以看出，士人階層生活得并不安定，甚至稍有不慎就會卷入一場風波。發憤抒情以為詩，此生皆是浮生夢。只有看淡名利得失，才能返璞歸真，達到“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境界。結合徐渭的人生經歷，將畫上的詩歌與畫聯系起來研究比單獨研究畫作更有價值。詩歌可以看作是對畫作的評論和補充。畫是直觀的，屬于空間藝術，可以給觀者強烈的視覺沖擊；而詩歌是含蓄的，是時間藝術，只有細細咀嚼才能知其深意。兩者結合能體會到徐渭熾熱的情感在文學和繪畫上的釋放，產生更好的審美體驗，領會其中深刻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