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鵬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山東 濟南 250300)
“美育”本身包含“有教無類”,即針對全體“國民”的教育之意。改革開放以來,國家出臺了一系列政策,逐漸將“美育”作為國民素質教育的重要環節貫穿于學校教育與社會教育之中。2019年4月教育部發布《關于切實加強新時代高等學校美育工作的意見》,在政策層面將“美育”上升到國家發展戰略的高度。早在民國時期,蔡元培先生就提出了“美育”的概念。他在1930年的《美育》一文中談到“美育者,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陶養感情為目的者也”,還提到“所以美育者,與智育相輔而行,以圖德育之完成者也。”他又在《美術的起源》一文中,將美術的概念分為狹義與廣義兩個層面。由此可以看出,一方面,在結束了兩千多年封建專制統治后,蔡元培針對更廣闊的社會群體——“全民”進行美的教育的夙愿;另一方面,他將“美育”和智育、德育進行密切聯系,關注人的情感塑造和創造力的培養,將美術概念的外延擴大而不局限于學校教育。蔡元培的“美育”理論較為完善,卻無法在積貧積弱、戰火連連的時代付諸實踐。我國的“美育”教育在實踐中步履維艱、難以體系化,究其原因,既有師資力量、財政投入、課程設置等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國傳統教育思想觀念中對“美”育的忽視,沒有奠定對國民“視覺美”教育的基礎。
“真、善、美”是對人類價值觀念的高度概括和總結,“真”是指“真理”,即對客觀世界的本源的認知,更多的是自然科學領域致力于解決的問題。“美”是依托人的感官和情感的要素,是關乎個人的美與丑的感受辨別,“美”是高度“視覺化的”和“情感化的”要素。“美”的教育是由人的感官而至人的靈魂的教育,關乎人情感的表達、個性的釋放以及創造力的發展。
“善”字面上是相對于“惡”的,但其廣義上的概念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我國兩千多年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傳統教育思想,將“善”這一觀念寓于“仁”與“禮”之中,藏于“忠信”與“孝悌”之內,經過歷代統治者的進一步詮釋和解讀,成為封建道德的標志。“美”的教育則隱于“善”之中,列于“道德”之下,而針對民眾“視覺美”培養的美術教育則始終未得孕育成型。如今,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哲學和自然科學的教育早已將國民從充滿迷信和蒙昧無知的舊時代解救出來,在求“真”的方向上邁出了一大步,同時,國家全面推行依法治國以懲惡揚善,但是求“美”的使命卻遠遠沒有完成。大眾能“辨真假”、“識善惡”,但通過視覺和圖像以“辨美丑”、消除“美盲”的道路還很漫長。
孔子的教育繼承西周時的“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發展,并創設了新的內容和科目,以此拓展了教學的范圍。但是孔子的教學更加注重“詩、禮、樂”的教育,其中未涉及繪畫藝術相關的門類。
孔子極為重視對弟子道德的教育,“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①孔子的道德教育集中體現在“仁”與“禮”、“孝悌”與“忠信”上。
首先,“仁”是人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操。孔子將“仁”視為處理人我關系的最高道德準則。“仁”的內涵包括恭、寬、信、敏、惠,還包括智、勇、孝、悌、忠等。孔子輕易不用“仁”來進行評價,在孔子看來,達到“仁”的至高境界絕非易事。其次,“仁”的內涵包括“克己復禮”②,即克制自己的私欲,而服從各種禮的社會規范,可以稱之為“仁”。再次,“仁”包括仁者愛人的內涵。孔子“仁”的觀念是在西周的“仁”的基礎上沿革而來的,此時的“仁”的理念比起西周時期建立在宗法關系之上的“仁”具有更加寬泛的社會性,他指出“博施于民而能濟眾”③。孟子和墨家都指出孔子的“仁”是具有等級性的,“仁”受“禮”的制約。
“禮”的核心是社會等級秩序,既包括上下尊卑的政治等級,也包括人際交往和禮尚往來的規則和禮貌。孔子在繼承周朝禮制的基礎上做出重要的突破,在“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基礎上,將“禮”的教化擴大到庶人,即“齊之以禮”。
另外,孔子強調“仁”對“禮”的作用。一方面強調“禮”與“仁”的結合,另一方面強調“仁”對“禮”的制約。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④孔子提出以“仁”充實“禮”,以此來使不同社會等級之間相互制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⑤,“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⑥,都體現了一定的時代進步性。
孔子在他的教育思想中提出“孝悌”,作為人處理家族成員關系的道德準則。“孝悌者也,其為仁之本歟”⑦是說孝悌是建立社會倫理觀念的基本準則,對統治者來說“孝慈則忠”⑧,即國君若能以孝悌治家就會得到臣民的效忠;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忠”、“信”則是處理朋友和上下等級之間關系的道德準則,盡心竭力謂之“忠”,誠實守諾謂之“信”。孔子倡導的“忠”體現的是君與臣的雙向道德義務,而不是單向的。孔子將“信”列為維系統治階級與民眾關系的一種道德觀念,強調“取信于民”的重要性。
漢代確立了以儒學為主導的教育思想,儒家經學開始成為漢代教育的主體。漢代時期在孔子教育思想的基礎上,融入了“春秋公羊學”和“易經陰陽學”的思想,融合了各個學派有利于實現“大一統”的思想,在漢武帝的支持下形成了新的儒學,從而在教育上形成了“獨尊儒術”的態勢。“獨尊儒術”在長期演化中演變成為宗教神學體系,使得封建倫理綱常帶有強烈的宗教迷信色彩。董仲舒以儒家“道德教育”作為治國理政的基礎,興設太學以“養士”,培養熟識儒家經典的治世之才。他主張施行對民眾的教化,以“正萬民”,曾言:“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行而習俗美也。”⑨意欲通過教化起到“變民風”、“化民俗”的目的,并將此作為各級行政官員的重要職責。此句中的“習俗美”并非“審美”、“感官之美”,而是相對于“野蠻”的“文明”,屬于“善”的范疇。董仲舒通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了我國早期的國家教育體系,并且開啟了對民眾的教育,在當時有著積極意義。但是從長期的歷史發展來看,“教化”是為了加強封建專制統治的教育,是利用宗教迷信和封建道德抹殺民眾獨立思考和創造力的教育,反而使得民眾對“美”的追求受到壓制和束縛。
自秦代建立統一中央集權的帝國之后,君主專制在兩千多年的逐步強化過程中走向衰亡。期間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儒家思想逐漸式微,北方佛教興盛,而南方士族階層形成了玄學教育思潮。在此大背景之下,藝術活動和藝術教育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期。繪畫在這一時期逐漸脫離建筑這一載體,完全成為獨立的藝術門類,并且在謝赫繪畫理論的概括下形成了濃縮中國藝術精神的“六法”,對中國繪畫藝術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魏晉南北朝的300多年間基本完成了佛教的中國化,在藝術成就上的體現主要是石窟造像、石窟壁畫和寺廟壁畫。這一時期出現了大批能工巧匠,他們主要在創作實踐中“言傳身教”,并借助物象和文字形成了綜合的美術教學形式。在眾多的佛教藝術面前,民眾“受教”更多的是體現在“宗教教義”范疇,佛教藝術之于民眾的直接作用仍是“解救靈魂”和“教化萬民”。
唐宋時期,我國的士大夫階層的藝術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宋郭熙著《林泉高致》有《畫訣》一篇專講山水畫技法,他將山水畫中的山賦予“人格化”內涵,稱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噫吁戲!危乎高哉!”⑩郭熙將“堂堂大山”喻為君主,“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他在畫面布局時,將畫中大小山峰的關系比作君與臣的關系,“先理會大山,名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遠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可見文人士大夫階層將等級倫理觀念融入藝術創作當中。
明代隨著城市手工業的發展,資本主義萌芽漸漸產生,市民中出現眾多小私有者,這一階層的出現是推動民間美術發展的重要勢力。這一時期的文人畫也出現了“世俗傾向”,眾多畫家可以依賴新興的“審美市場”生存和創作。生產力的發展和生產關系的變化是這一時期美術發展和“美術教育”發展的原始動力。然而,建立在農業經濟基礎之上的君主專制制度施行閉關鎖國的政策,抑制商品經濟的發展,將民眾對“美”的追求限制在了極低的水平上。直到民國時期,有識之士學習西方先進觀念,意欲拯救中華民族于危亡之中。在民主和科學的思潮中,涌現了像蔡元培、陶行知、胡適、魯迅等欲通過教育改變國民愚昧的精神狀況的有識之士。蔡元培先生系統地提出了國民“美育”和高等“美育”的理論。他不但提出了學校美育的概念,還提出了社會美育和家庭美育的理論,這些理論在今天看來仍然具有極大的價值。然而,在軍閥混戰和外敵入侵時期,國家的存亡、人民的生命都難以保障,這些美好的思想也無法在現實中踐行。
“美育”是全社會的“美”的教育,不僅僅是“至善”的道德教育,還應該是“盡美”的教育,是為了滿足人的個體的情感幸福的教育,是提高整體國民“審美素養”和“感性能力”的教育。幾千年的歷史告訴我們,“美育”無法在等級森嚴的階級社會中進行,也無法在動蕩不安、積貧積弱的社會中進行。
對于“美育”中美術教育的評價,應該更加注重對教育過程的評價,而不是所謂的“成果”評價,一方面,“美育”的價值更加體現在對人的情感和心靈的作用和人的感性能力的培養上;另一方面,“美育”的效果應該用更長遠的眼光來看待,它深刻體現在平凡的社會生活中。“美育”的回報是更針對個體進而影響到全社會的,往往給投入者的回報是長遠的而不是眼前的。所以,“美育”不可能在一個急功近利的環境中進行。
注釋:
①論語·學而
②論語·顏淵
③論語·雍也
④論語·八佾
⑤論語·八佾
⑥論語·子路
⑦論語·學而
⑧論語·為政
⑨漢書·董仲舒傳
⑩宋.郭熙.林泉高致·畫訣
?宋.郭熙.林泉高致·畫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