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群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文章開篇,“我”和小女兒麥吉正在等待著迪的到來。“我”在院子里聯想到了,電視節目上一夜成名的女兒在臺上看見自己的父母親從后臺跌跌撞撞的走出來與自己熱淚想擁的情景,在夢里也經常做夢自己以一種優雅而從容的姿態與女兒在臺上相擁的情景。但在現實生活中,“我是個大塊頭,大骨架的女人,有著干男人活的粗糙雙手。冬天穿絨布睡衣休息,白天身著套頭工作衫,我能像男人一樣毫不留情地宰豬并收拾干凈,我身上的脂肪使我在寒冬也能保暖。”這段描述是“我”現實生活中實際存在的樣態。但在“我”的幻想中,“我”卻在期望著自己有一天能以女兒期望的方式在電視上出場,“體重減輕一百磅、皮膚像下鍋之前大麥面餅那樣的光滑細膩,頭發在耀眼的燈光下閃閃發亮,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妙語連珠。”我們知道,這只是敘述者“我”心中理想的樣子,但這種理想卻很難轉化為現實。這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也就形成了我們文學藝術中所說的“錯位”。
這種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反差所構成的錯位不僅引起了我們讀者情感上的悸動與波瀾,同時也使小說本身產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思想價值和美學效果。因為我們可以試想,如果小說的主人公真的如夢中所見、如幻想中那樣擁有著令女兒所期望的樣子,那么在整個故事中我們所見到的就是一種類似于白雪公主般的童話故事式的敘述形式,故事本身雖然很美好,但卻缺乏一定的深度,并且它與現實的讀者之間也因為一種真實感的缺失而產生距離較大的隔閡感。因為這種美好更多的是存在于作者所構造的文本之中。因此,作家讓它發生了錯位,也就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錯位,理想越美好,現實越殘酷,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反差越大,這種巨大的落差越容易引起讀者感同身受式的同情。與此同時,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越大,也就越產生一種難以言狀的悲劇美,而這就帶來了審美上的愉悅感,從而產生了一種藝術上的審美價值。而這正如孫紹振在《美的結構》中所強調的:“只有發生‘錯位’,才能有審美價值的優勢,才能有藝術的感染力。”[1]
審美與實用之間的錯位構成了文章第二個層面上的錯位。文章中迪在回來之后開始關注家中的日用家當,一個被用得已經有了印子的凳子在迪看來卻覺得異常可愛。還有家中的黃油碟子、攪乳棒、兩床被子等這些用價格尺度來衡量似乎并沒有什么價值的物品,但迪卻一心想要得到它。在聽到“我”說要把兩床被子送給麥吉作為結婚禮物的時候,迪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并且說:“麥吉根本不懂這兩床被子的價值!她的思想太落伍了,很可能只將這床被子當做日用品使用。”這里我們可以發現,在迪的眼中她現在看重的是這床被子那塵封已久的藝術欣賞價值。通過閱讀后文讀者也不難發現,她并不打算使用這床被子,而只是將它懸掛起來像個年代已久的老古董一樣收藏。而這樣一來,日用家品本身的實用價值也就此被懸置了。但文中的“我”則與迪的觀點不同,“我”更加看重的是它對于我們所起的保暖式的實用效果,更加注重被子本身所具有的價值之于我們現實生活的存在性的意義,因此,這種對待已經古老的日用家當的不同的看法構成了小說第二個層次上審美與實用之間的錯位。在審美與實用的錯位背后則是更高意義上的人物情感上的錯位。
在這里,人物情感之間的差距構成了文本敘述中的第三重錯位。文章的“我”和麥吉生活在一個遠離城市喧囂的小角落。我們固守著傳統意義上的生活方式,相對于城市的時髦來說也許已經是比較落伍了,但這樣的生活卻會帶給我們一種平淡中的安逸感。那些普普通通的日用家當對于我們來說有著它獨特的使用價值。可以說它不只是作為一個占據一定空間位置的物的擺設而存在,它同時也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能夠滿足我們情感上的對于生存的需求。而迪則與我們不同,她從城市回來,她的價值觀與我們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差別,她更注重的是一種外在的、形式上的意義,而忽略了對于物本身所具有的價值的尊重。因此,相對于我們對傳統生活、文化上的堅守,她更多的表現出了一種背離。她以一個城市中的外來人的眼光來審視著她傳統生活中的一切。于是,“我”和麥吉所持有的那種情感與迪現在所有的情感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背離。
如果我們進一步深究文章不難發現,這些日用家當現在的屬性在迪看來已經開始發生了變化,而在這些已發生改變的看法背后影射的則是人物之間在情感上的一種轉移、一種偏離、一種錯位,包括文中她更改了自己的名字也可見一斑。名字,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它預示了他人對自我以及自我對自我的身份確證與認同。而迪在這里卻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名字的更換折射出的是她在潛意識里對自己身份轉移的期望,而從更高的文化層面上來看的話,這其中也蘊含了她對以日用家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一種背離,并開始追尋都市中另一種藝術文化,而在這不斷地追尋之中,人物之間的情感則會發生更進一步的偏離,產生越來越大的距離,而這也導致了她與母親之間的沖突,因為“母親無法容忍她對自身黑人文化的背叛”[2]。因此也就構成了我們所說的人物在情感上的錯位。
小說使用了三重“錯位藝術”,三重“錯位藝術”運用的背后折射出的是關于文化傳承的主題。聯系到小說創作的背景可知,艾麗斯·沃克的這篇小說《日用家當》的創作正值美國黑人權力運動鼎盛之際,黑人民族主義思想高漲,他們希望通過剔除傳統的美國白人文化以及黑人文化中的白人文化的影響,重塑自己的文化身份,以獲得非裔民族在文化身份上的認同。而在這篇小說中,主人公迪可以說是黑人民權運動下的產兒,“作為美國黑人權力運動的象征,她不僅參加了民權運動,同時也加入了文化民族主義運動的行列。”[3]作為文化民族主義者的一員,她非常支持黑人文化藝術的復興和發展,試圖通過對美國傳統文化遺產的拋棄來重塑自己的民族文化。但她的文化重塑其實是建立在一種與傳統文化徹底決裂的基礎之上的重塑,是打破一切固有文化之后的重塑。因而,這種帶有拋棄一切式的文化追尋并不能真正使她獲得文化身份上的那份歸屬感。因為她完全的漠視美國傳統的文化遺產,也注定了她最終會成為一個游移于非裔文化和美國文化之外的漂泊無根之人。而這種對自己民族身份認同的追尋與最終的不可求之間不也正是一種身份追尋錯位的體現嗎?
如果說迪這一人物形象所反映的是對美國傳統的文化遺產的背離的話,那么麥吉和母親所表現的則是對傳統文化的堅守。相對于迪而言,母親和麥吉則一直生活在一個遠離城市喧囂的小角落里,一直恪守著傳統意義上的生活方式,小說的一開始敘述了“我”和麥吉在院子里等待著迪回來時的情景:“我就在這院子里等候她的到來,我和麥吉昨天下午已將院子打掃的干干凈凈,地面上還留著清晰的掃帚掃出的波浪形痕跡,這樣的院子比一般人想象的要舒服,它不僅僅是一個院子,簡直就像一間擴大了的客廳。當院子的泥土地面被打掃得像屋里的地板一樣干凈,四周邊緣的細沙上面布滿不規則的細紋時,任何人都可以進來坐一下,一邊抬頭仰望院中的榆樹,一邊等著享受從來吹不進屋里的微風。”這一段描寫呈現的是一幅寧靜的、和諧的小院景象,小院和諧的氛圍也象征著人物平靜、安寧的生活。
“我”和麥吉身處在這般安寧的小院中,默默地固守著傳統的文化生活,我們的生活就像是那個令人感覺舒適的、干干凈凈的小院一般,雖然平平淡淡但卻令人感到踏實和安逸。然而,迪的歸來打破了這份安逸的氛圍,迪是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長期生活在一個喧囂的都市中,不斷地接收和吸納著新的事物。與“我”的恪守傳統不同,她希望可以打破一切固有的傳統的事物,因而對于“我”來說,迪的價值觀和“我”的價值觀是發生了沖突與背離的。她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與我們相比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我”和麥吉傳統式的生活也因為迪的歸來而被打亂。從迪伊與“我”和麥吉對于傳統文化的不同的態度可知,艾麗斯·沃克本人對于以迪為代表的美國黑人民族主義者直接拋棄美國文化遺產的價值觀的否定,而母親最后將被子送給了妹妹麥吉的行為也寓意著迪以拋棄美國傳統文化為代價追尋自我身份的那份認同與歸屬最終也將以失敗而告終。由此可知,在艾麗斯·沃克看來,只有在堅持美國固有的文化傳統基礎上的逐新才是尋找和創造自我意義和價值的正確方式,一味地去否定傳統最終只會讓自我陷入一種身份迷失的困境的漩渦中無法抽離。
本篇文章使用了三重錯位藝術,現實與理想的錯位、審美與實用的錯位以及人物情感之間的錯位,三重錯位的運用不僅豐富了小說的藝術形式,使小說取得了獨特的藝術審美效果,同時也深化了文章內部的意義與內涵,使小說的主旨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