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昆

電影于19世紀末在法國誕生,依靠商業放映走遍全球,第二年便同步傳入中國,但其起步之艱難,運營之艱辛,卻難以想象。20世紀30年代中國民族影業迎來發展熱潮,離不開同時期金融市場的活躍與支持,包括明星、聯華、電通等在內的最早一批中國電影公司,在學習各國企業管理經驗、摸索企業資金運營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中國電影金融的基本思路與獨特模式,為中國電影產業化奠定了基礎。正因如此,才有了20世紀初的“華萊塢”,才有了如今仍可回憶的“黃金時代”。
從電影經濟學來看,外部環境決定行業的資本流通,電影的投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才、技術、設備等電影基本生產要素的匯集,關系到電影企業的生存和發展,決定了電影藝術的創作方向。
20世紀初的世界電影市場中美國電影首屈一指,每年電影產業的投資超過15億美元,光在制片業上的投資約2億美元,年產800多部影片,占放映市場的60%-90%。摩根、洛克菲勒等華爾街資本大鱷利用各大電影制片公司自身擴張的融資需要,通過資本手段控制制片業。大規模的資金支持使美國電影業成為可與汽車制造業、鋼鐵業、石油業、煙草業相比擬的重資本工業。
此階段的中國電影業作為一項新興產業,創作制片、技術升級、宣傳放映等環節都亟需大量資金支持,但行業資本總量與美國電影業不可同日而語。社會、政治、經濟、戰爭等多種因素影響,中國早期電影業常常陷入資金匱乏的境地。到1927年,全國電影公司的數量為歷年之最,達到175家,電影院156家,到1930年,電影院增長至233家,可以容納13萬人,比1927年增加49.3%。但1931年開始我國金融環境急劇惡化,白銀大量外流,民國政府頒布“禁銀出口令”仍無濟于事,金融機構紛紛倒閉,導致電影市場出現“資本荒”,資本呈現出嚴重的供需失調。時至1933年,上海小型電影公司只剩34家,兩年后,僅存2家。1935年,華資銀行出現擠兌風潮,上海、天津、漢口、廣州等分行相繼宣告歇業。上海有1000家企業倒閉,失業人數高達50萬。電影公司資不抵債、裁員降薪,影片數量下降,大量公司陷入資金困頓而倒閉破產,“廈門影院原有八家,近受不景氣影響,陸續關閉,僅存中華、思明兩家”,“大連以前亦有影院三家,但今日亦已大非昔比。目前雖只有新世界影院一家,仍然無法維持,端午節后,業已關門大吉”,“澳門表面上雖極發達……而實際則皆外強中干,無利可圖”。
電影業漸入“寒冬”。
為謀求行業發展,早期電影人的融資實踐活動十分積極,融資方式多樣化,最直接的莫過于從銀行、錢莊等金融機構取得的貸款。金融機構總是青睞大規模、實力雄厚、擁有一定自有設備的公司,但電影公司資產規模整體偏低,那些要靠租用設備、更需資金救廠的小公司,通常難以借到款項。資金最充足的天一公司1925年創立時為1萬元資本,發展至1933年資產總額為50萬元,明星公司也由最初的近萬元資本增長至1929年的31.2萬元。這與銀行重點投資的動輒百萬資本的面粉、棉紡織公司無法相比。但即便是大公司,對于銀行高額的利息,也深感困難。實業家劉鴻生曾說,“吃銀行飯的人最勢利,當你需要款子的時候,總是推說銀根緊,不大愿意借給你,即使借給你了,因為利息高,自己所得的利潤,大部分變為銀行的利息。而且屆期催還得很緊。”像劉鴻生這樣擁有火柴、水泥、毛織等多個企業集團的大企業家尚對銀行借款有如此感受,對剛剛起步的電影公司而言銀行很少雪中送炭,更多的是雪上加霜。
在整個市場環境下,融資能力成為電影企業的核心競爭力。融資能力的本質在于企業的償債能力,償債能力是由企業的資產規模、營運能力、盈利能力、發展潛力、資本結構、社會資源和社會聲譽等因素綜合構成。20世紀30年代開始,中國的電影產業朝著集約化的方向發展,形成了大、中、小型公司并存的產業組織結構,呈現典型的“二八法則”。1922年至1937年間,全國影片公司約有175家。以1934年的國產影片數據為例,年生產數量排前十五名的制片公司,其生產總量為81部電影,共218602公尺,占全年國產影片數量的79.41%,長度總量的80.52%。產量最高的明星公司,一家出品量即占總數的22.55%。當年有電影長片出品的制片公司共36家,其中75%的公司全年只出品一部長片電影,資本相對薄弱。
剛剛起步的規模較小的電影公司融資極為困難。影片的創作需要大量的資金,資金匱乏的小公司往往生產一兩部影片就破產,當時行業中出現很多“一片公司”甚至是“零片公司”。這也反映出,當時的電影市場資本基本集中于少數幾家公司,這些公司的規模因資金的聚集而不斷擴大,從而吸引更多人才和技術的匯集,優化了資源配置。特別是當企業陷入財務危機或者本身經營不具備競爭優勢時,債權融資所帶來的財務壓力會增加企業的經營風險。
實業發展依賴金融,電影業更是如此。電影企業的投資人或經營者中就有不少曾經的金融人士,天一公司的創辦者邵醉翁曾經是中法振業銀行行長,上海大世界經理黃楚九同時兼營日夜銀行。
銀行借款是債權融資最主要的方式,但20世紀初的電影業向銀行融資十分困難。當時中國銀行80%的貸款在絲業、棉紗和面粉三個行業。電影屬于新型行業,投資風險較高,并不是銀行青睞的投資對象。銀行的貸款方式中以廠基地契、固定資產抵押的占44.36%,信用借款及貼現占16.01%,物料抵押及押匯占39.61%。作為輕資產的電影公司,廠基、機器等價值較高的固定資產抵押貸款,成為電影債權融資的主要方式。
電影公司的銀行借款中,相比“在華之外國銀行,資本既富,存息不過二厘,放息亦極低廉。一次貸放,一百萬或二百萬元,咄嗟并至,毫無難色”,我國銀行資本存量、貸款利息等方面均難以和外資銀行進行抗衡。1936年明星公司向交通銀行的貸款利率為“常年玖厘每叁個月付息一次定期叁年”。因此,在電影公司的銀行融資初期,向外資銀行貸款顯然是更為經濟的選擇。
明星公司是中國早期電影業最有影響的公司之一,銀行借款一直是其經營過程中最主要的外部融資方式之一。以1930年為例,當年明星公司向各大銀行還款付息的來往包括:東亞銀行來往483.91元,道一銀行來往6680.451元,泰昌錢莊來往1335.646元,津莊來往2647.95元,俱樂部693.129元,共計11841.086元,雖然總額并不多,但已經與多家金融機構保持聯系。明星公司后來的發展越發離不開銀行的支持。1931年11月,明星公司向美商匯眾銀行申請抵押貸款,將公司的30余畝土地地契作為抵押物,向匯眾銀行借款48萬兩,訂期2年。5年后,公司財務陷入危機,匯眾銀行貸款項尚未還清,又舉新債。1936年,明星公司將楓林橋廠基、機器、影片版權等資財為抵押向交通銀行申請貸款16萬元,其中10萬元用于償還前債。
另一業內翹楚聯華影業公司亦向銀行舉債融資。該公司成立時雖以資本充足、資源豐富著稱,但其創立實為幾家公司合并而成,本身資本關系較為松散。當30年代上海爆發戰爭后,該公司經營模式的弊端就顯露出來。同樣遭受資本匱乏之限制,不得不利用各種社會關系進行融資。
幾家規模較大的電影公司依靠借款度過了一個個經濟困難的時刻,但對于資本市場僧多粥少的現象,在當時屬于投資風險大、收益不明確的新興電影業,商業信用、社會關系等軟信息是除企業資產外最為重要有效的融資來源。弱化資產抵押,提倡“信用”基礎的思想在當時的經濟環境下為電影公司的融資模式提供了借鑒。
當企業公布他們的銀行借款信息時,也是對其他潛在債權人發出一個商業信用的暗示。這樣的信息有助于提高企業的商業信用和公司價值。但倘若是一個不利于公司的信號,則會造成相反的結果。1936年,明星公司向交通銀行申請抵押貸款未果。周劍云從中斡旋,江蘇省政府陳果夫主席的親筆發函,為明星公司與交通銀行的貸款進行溝通。在當時緊張的資本環境及窘迫的公司境況下,這封政府官員的背書成為明星公司獲得銀行貸款的關鍵,周劍云也因此提升了在明星的地位,成為公司核心人物。
明星公司向銀行雖然成功取得融資,但加大了公司財務杠桿,背負起更重的債務。再加上外部社會環境和整體經濟形勢的變化,明星公司后來在《民報》上發布了《革新宣言》,效仿歐洲電影公司的經營模式,對公司進行全面改革,但其革新也未能挽救公司的命運,又舉債銀團,最終受控于資本。
電通公司向國華銀行的借款也是采用“資產+信用”的融資模式。據張云喬回憶,電通公司在拍攝第二部影片《風云兒女》時,由于資金短缺險些拍不下去,依靠銀行借款勉強完成,“只是簽訂一紙書面契約即可。”但這樣的信用也是與公司攝影機和錄影機為抵押物的前提相融合的。
版權質押在中國早期電影融資中被較早應用。1936年,明星公司向交通銀行進行的總額16萬元的借款即采取“版權+資產”的融資模式。借款合同約定,在明星公司尚未還清借款期間,該公司所拍攝所有影片,由交通銀行承接影片審查及相關手續辦理,先行享有影片收益的分配權力,扣除每月應還本息額之后,再予明星公司進行支配。此項借款的質押物是借款期間公司出品的所有影片,其本質考量的是明星公司的盈利能力和營運能力,而非特指某一部影片的版權。

隨著當時電影融資業務的增多,投資者開始引入中介服務和中介機構,綜合考量參與主體、交易規模及流程規范,全面加強事前事后的風險防控措施。
征信業務是金融機構發放貸款的基礎,也是信貸業務風險控制的重要參考因素。征信所搜集掌握的大量企業信息,是投資者和潛在投資者決策時重要的數據資源。1932年6月第一家華資征信調查機構中國征信所成立,打破了外商對商業信息的壟斷。
中國征信所史無前例地對數家電影公司做了長期的、持續的征信調查,并將調查資料整理成報告或出版物,說明當時電影業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投資目標,資本市場有電影公司的投資調查需求,現有的投資者或潛在的投資者愿意花錢去購買此類信息。以上海銀行為代表的金融機構關注電影市場,對電影制片、電影發行、電影器材等公司的營業情形、盈虧狀況、財政狀況、組織結構、主要人員、經理簡介等信息做了詳細的調查,其中不僅包括華資的幾大電影公司,對外資公司也做了研究,同時出具英文報告供外資投資人參考。這樣的信息獲取是中國傳統錢莊借貸、私人借款等融資模式的傳承,建立在對借款人的資財實力、身份背景和社會關系信任的基礎之上,具有人情社會下融資的典型特征。這和當今銀行貸款、關系型融資流程中的個人信用調查有類似之處。從中國征信所最終提供的長達168頁的調查報告中可以看出,他們對持續經營的大型公司,往往具有兩到三次的反復調查。

銀行貸款風險防控除了前期的征信調查外,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是在項目攝制過程中的生產流程監督和資金安全把控。當時銀行采取專人負責監督項目整個生產制作過程,以保證電影投資人投資的電影產品按照合同約定的內容和形式要求,如期按預算完成交付。在明星公司和交通銀行的貸款合同中,交通銀行專門委派專員,負責稽核賬目,管理質押物等。且“派員常川駐廠其薪金規定按月為國幣肆拾元概由乙方(明星公司)負擔其膳宿并由乙方供給之”。目的是要保證公司的資金用途,掌握項目的進展情況。財務賬目是一個公司的核心信息,債權人的深層次介入,使得金融機構充分掌握債務人的,有助于保證資金的安全。
為保證債務人明星公司正常的制片活動,恢復其生產,交通銀行每月先行墊付影片拍攝資金,對影片的主題內容有了更深層次的控制,合同中約定:……將由交通銀行每片先行墊付制片費三萬元,而每月預訂攝制兩片,則就是說交通銀行每月須墊款六萬元。——其條件則是以后明星影片收入概歸交通銀行管理,此項墊款,即于收入中陸續清還。因為,據說明星公司的出品,每一片的營業收入,可由四萬元至五萬元。此墊款的投資對象由公司變成了具體的影片,合同中明確了明星公司在規定時間內需要完成的影片數量和金額預算,保證債權人投資項目的完工時間和資金使用。
這樣的融資模式顯然會對投資方帶來較大的資金風險:
其一,交通銀行非專業人士,作為投資方,專業信息有限,對影片的經營與生產等信息有限,容易因為投資方與經營者“信息不對稱”而產生“道德風險”。即明星公司比交通銀行有更多關于影片成本、預期票房、發行渠道等方面信息,而明星公司又不需要對每一部影片的拍攝質量和經濟效益承擔風險。在經濟學中,融資方可能會采取使自己效用最大化的自私行為,從而損害投資人的利益。
其二,債務人制片時期和周期問題。該墊支融資形成的條件是明星公司每月拍攝兩部影片,這是對公司制片的時期和數量的約定,也是債權人資金回流的保障。但自1936年6月融資之后,明星的生產效率遠未達到預期水平。1936年6月至1937年4月的11個月時間里,該公司僅向電影檢查委員會上報審查影片14部,與合同的約定相去甚遠。顯然這樣的約定并沒有更多的條款來擔保,導致在后來明星公司未能如期完成工作量,公司陷入了更嚴重的財務危機。而未完工影片所帶來的風險需要交通銀行去承擔。
其三,影片墊支資金的違約風險防控和資金性質不明晰。雙方的約定是自此經營由明星公司收入陸續清還,即便是交通銀行派財務人員常駐“明星”,監督其每日財務流水,但此舉是事后監督行為。對于債務的償還并沒有在事前進行明確約定。該資金名稱上為“墊付”,即債務融資,無論明星公司經營狀況如何,都需要償還本金利息。但此期間明星公司出品的一切影片均歸交通銀行管理運營,又具有股權融資的特點。且該墊款是專門針對交通銀行預訂的兩部影片,但卻需要明星公司的所有收入用來償還,資金投入和回報的范圍明顯不同。導致后來交通銀行按照每月6萬元的資金投入,但明星公司并未按約定專款專用,而是將資金投入到其他影片的制作中,債權人的利益受到損害。
項目融資和公司融資不同,它的特點是資金具有專項性、期限性和階段性,即資金的流入流出較為簡單明晰,應當是與項目密切相關。與項目無關的支出不能從該資金中列支。但顯然從這筆借款合同以及后期雙方的問題中并未有完善的解決辦法。
這樣的融資模式沒有解決制片公司的完工風險問題,事實上,明星公司在后期的經營過程中,確實未能如期履行影片攝制合約。交通銀行的多次催促下,其訂制的每月兩部電影仍未能如期完工,明星公司卻同時為新的債權人“星光影業社”開始拍攝影片。交通銀行曾屢次與明星公司交涉,但卻因沒有更多的擔保和懲罰條款,最終不得不做出讓步。這也是在美國電影業后來形成完片擔保制度中擔保機構對項目制片完成的擔保,銀行只有接到完片擔保公司出具的第三方保障背書,才會發放貸款。
民國電影公司向銀行貸款是普遍采取的一種融資方式。資本與公司的博弈滲透進早期電影業,銀行貸款條件苛刻,融資成本高,考量電影公司經營者的社會關系。缺乏經營管理經驗的電影公司,很難在與投資人的較量中占優勢地位。形成了早期中國電影業中經營者、投資者、創作者間的“三權分立”關系。資本投資的目的在于最終對電影公司的控制,當年“北四行”之首的金城銀行曾給上海大華戲院放款1萬元,從銀行記錄中可見其放款目的,“先是發生放款關系,之后乘機收購企業股票或承購其發行的公司債,在此基礎上再行擴大放款”。明星公司、聯華公司最后也難逃被銀團資本控制的命運。除此之外,資本還通過投資深入影響電影創作的主題內容及演員挑選,形成深度參與。南洋片商作為債權人,曾干涉影片《荒江女俠》的演員選擇。交通銀行作為貸款方,明確表示出對女演員胡蝶的青睞,將影片的演員選取與投資額直接掛鉤。據夏衍回憶,1933年5-6月時,一次周劍云找我談話,說自《鐵板紅淚錄》《狂流》兩部影片放映后,潘公展曾兩次對他提出警告,若明星公司不改變作風,今后就不能得到銀行貸款。明顯可見資本在二者關系中的強勢。
中國電影業融資模式的逐步成熟,是綜合因素下中國金融體系、資本市場發展的成效,也是早期電影業成長的表現。資本給中國早期電影業中各個環節帶來了不同程度的支持,為電影業發展注入了活力,但也加深了對行業的影響和控制,二者持續的較量是電影產業化發展進程中的必然規律。
本文為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一般項目“中國早期電影業投融資研究(1905-1937)”(2020SJA040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