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城：保定電影史再考(1907—1941)

夏融杰(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保定電影起源與早期發展

(一)保定電影起源與放映地點考究

保定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政治地位與毗鄰北京便利的地理條件，決定了其早期電影具有進入時間早、發展速度快、緊跟技術革新、基礎設施相對完備的特點，在當時，保定電影發展水平在全國已屬前列。電影進入保定的時間最早可以追溯至1907年，當時正值袁世凱擔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位。光緒二十九年(1903)，直隸總督袁世凱在省城保定設立宣講所，按日宣講圣諭廣訓，以開啟民智，這是直隸首個官方倡立的宣講所。后來又在大慈閣和楊公祠兩處各設閱報處宣講所，以普及知識和時事。其中的大慈閣宣講所內每星期演說三次，內容主要是有關農業的新科技，以此喚起農民改良進步的思想，目的是幫助講解農務。1907年6月27日晚，大慈閣宣講所曾演試有關農務的電影。當晚觀演的人數眾多，以致擁擠不堪，將桌椅擠壞多件，演試被迫停止，但演試電影仍然不失為一種很好的宣傳方式，有利于農業技術的進步和改良。由資料可推測保定有電影放映的具體時間應該是在此之前，且這個階段的電影還只是在達官顯貴設立的政務部門作為一種農務宣傳工具來使用，與同期的其他幾個大城市相比，從嚴格意義上說放映的內容還不算電影，只是借助形式上的獵奇性來促進農業發展，進而維護傳統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

真正的商業電影進入保定民間則是在辛亥革命以后，放映地點則主要是在會館和公園等公共娛樂場所。會館作為早期電影的放映場所在當時中國許多城市都有類似情況，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在《古城保定老字號》一書中給出了答案：光緒三十一年 (1905)清廷宣布“停止科考﹐推廣學校”后﹐會館的“試館”作用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加之帝國主義的經濟入侵﹐沖擊了中國本土的經濟秩序及國內現代民族工商業的發展﹐又沖擊傳統的地域性﹐行會性的經濟規范﹐這樣會館所起的“商館”性作用再難以發揮﹐于是會館隨著舊軍政體制的變革失去了商界解囊相助的支持。會館的維持又常借助同籍軍政官員的力量﹐官員更替較快﹐不可能再使“鄉情”產生太大影響。這樣﹐在既無靠山﹐又無經濟支持的情況下﹐會館只能在日趨衰落中苦苦掙扎。辛亥革命后﹐保定府大部分會館出現入不敷出的局面。為補充經費﹐解決困難，一些有戲樓的會館開始設法進行營業性演出﹐先是浙紹會館將戲樓冠名“三慶戲園”對外經營﹐解放后改為大眾影院。

除會館放映的電影外，1923年，保定的南關公園首次放映《迷魂黨》，當時的觀看者非常踴躍。保定原本在晚上12點關閉城門，為便利民眾看電影，改為次日凌晨1點閉城。宣講所和會館均是與政治相關的地方，公園則是普通百姓日常娛樂的集散地，保定電影的放映大致經歷了由政府向民間、由貴族到百姓的普及過程，這種官民共存的二元格局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著之后的保定影院建設。

(二)電影業界概況

兩次北伐戰爭的戰火沒有蔓延到保定，因此對于保定的社會秩序并沒有造成實質性的破壞。社會穩定對保定電影事業繼續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1928年4月10日《大公報》刊載的《戰時之保定》一文中提到：兩路戰事發動，保定只為后方要地，尤屬顯然，但因距戰線稍遠，地方靜謐如常，每晚雖于9時各重要街口，增補武裝軍警，但戒嚴時間仍在12時，且戲園電影院等娛樂場所，夜晚仍照常演唱，但于11時前需一律結束。由該則新聞還是可以窺見當時北伐戰爭并沒有對保定產生直接影響，但生活還是受到一些間接影響，反映到電影方面就是營業時間受限。

1928年之后，放映場所經過一番調整與市場整合后，主要是兩家電影院放映電影，在當時報紙所報道的文章中，自然是著重敘述兩個影院的概況和對比。上文講，官商二元格局對于保定后期電影院建設的影響，這兩家主要的電影放映機構就是明顯的表征：一家相當于官辦性質，另一家則是民辦商業性質。青年會電影院是會館改建，開設在唐家胡同本會的二層樓上，所放映的影片大都是百合公司、三民公司等商業電影公司出品的影片，符合市民觀影趣味與當時的時代趨向。受制于放映設備與電力供應問題，當時在青年會電影院放映的情況不佳，尤其是銀幕上被投射的光的方向是由上向下的，加之電力不足，銀幕上顯出的影像非常模糊。雖然片子很好，但放映效果不完滿。影院由于設備不佳經常出問題以及商業的驅使，影院制定了規則：自電影開演至散會概不休息。這樣的辦法雖然合乎觀者和影院管理者的心理，但是影院對于衛生卻不講究，座位一律排椅，沒有茶水，雖然是少了許多麻煩，但是觀者常常受枯渴的苦處；另一家民眾電影院則是股份組織的，正式營業前還發行了股票，把城隍廟搬毀,那個地方就當成了機房接連大殿，搭了個席棚，便成為一家影院。與之不同的是，座位一律是方桌板凳，太不適宜，茶水具備，可是免去了枯渴的苦處，休息的時間又太長了，每晚要休息六七次，每次總有二十多分鐘，使參觀者坐在那里，看著一塊雪似的白布，不高興的觀眾喊著：寂寞呀，無聊呀。席間還有參加者的鼓掌聲，全是希望電影開演。

除了兩家總體情況的記錄，還有一段比較有趣的報道：青年會映演的日期是斷續的，民眾電影院卻是長期的，這兩處全沒有日場，因為全用的是電燈公司的電，白天是不供電的。兩家影院一邊對于觀者的態度是強硬和蠻橫的，一邊卻口口聲聲說不是他們開辦的電影院不是營業性質，觀看的民眾也理所應當地表達了抗議，在文中是這么闡述的：“請問一聲，你為什么要人的錢呢？又不是募捐，真是莫名其妙了！”兩家影院的經營實況真實地說明了當時保定的電影院并沒有商業服務意識，電影更多是出于商家利用民眾好奇心來斂財的工具。民眾的觀影興趣濃郁，影院自然不缺觀眾，店大欺客，不重視觀看體驗，沒有服務意識的現象頻繁發生。好景不長，僅僅三年，即1931年，電影院就只有青年會電影院開演，其經營不善、影片放映日期不定期，但即便如此，電影售價依舊不便宜，只對優待學生二十枚，片子多是神怪武俠，也不賺錢。民眾對于電影的新鮮勁轉瞬即逝，加之內容匱乏與重復和影院自身原因，經營陷入僵局也是情理之中。

青年影院放映電影之余，還組織電影的相關活動。1927年，《爵士歌王》問世，有聲電影紀元開啟，只兩年光景，保定青年會電影院就開始了有聲電影的相關研究與放映。為使科學上新發明之有聲電影，做普遍之宣傳起見，特自北平邀請韓靜博士等來保映演，第一期招待學校職員及各機關人員，并請公安局雄局長擔任主席，第二期為對外售票，入覽期間下余數次，分配招待各中等學校學生并組織有聲電影研究班。保定基督教青年會電影院近來頗努力于服務社會事業，如每星期日聘請政學各界名人講演，及前者之映有聲電影。當時電影活動的方式已經非常多樣且成熟，技術的研究學習、組織學生觀影以及圍繞電影的互動討論已漸成風尚，許多活動還受到了市民的贊賞。

(三)民間逸事

在當時還是新事物的電影作為大眾娛樂藝術，與民眾也產生了互動，史料記錄中有很多逸事趣聞。在這其中，最為頻繁的一類報道就是當時保定的達官顯貴們將電影作為一種慶祝的方式。1939年，保定市新民會王會長推戴典禮隆重慶祝三日，并放映電影。1941年，冀省署三周年，盛大舉行慶祝會，表演游藝情況熱烈，放映電影。電影成為官員慶祝儀式上的重要環節背后，也昭示著當時電影資源作為稀缺性資源，占有與消費成為一種可以炫耀的資本。

追星現象自古有之，電影的誕生培育了一大批大眾明星，這些明星被跟拍、被要簽名也不是現代人追星的專利。保定作為京畿重地，當時的重要人物在交通往來北京都會路過保定，影星梅熹在保定就遭遇了被追星的情況：在女學生的心目中，梅熹是一顆雪亮的紅星，因此昨天梅熹為天風劇團演出事宜而到桃園屯去時，立刻被一群女學生包圍。后來，梅熹到保定館去吃飯，那些女學生也一窩蜂地跟了去，把保定館的兩扇玻璃門擠得水泄不通。于是保定館的老板就發起脾氣來，開了門就說，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沒什么用，擠的人照樣還是在門外一團糟。在這時，有兩個女生拿了簽名冊進來要求梅熹簽名，但為老板娘所阻，這兩個女學生急中生智，說我們來吃東西啊！這樣只好讓她們進來，她們也就坐下來點菜，她們剛要吃東西，梅熹卻吃完并付了賬出去。報刊所記載的這則新聞生動有趣地講述了電影明星與粉絲的故事，故事里兩個女學生的追星行為與當代的追星現象別無二致。

二、戰亂影響下的保定電影

一直處于戰爭的旋渦中心的保定，電影事業在戰亂頻仍的年代雖屢次停滯，但并沒有徹底消失，甚至在艱難的情況下，還為抗戰做出了貢獻。

(一)賑災與抗戰

受不斷爆發的戰爭影響，保定經常組織各類活動籌措資金用來賑災或安撫戰士。1929年，演戲助賑連演三夜，通過經營電影所得進行捐助。1933年，日偽強制推行“集團部落”政策，導致東北人民直接受害者達五百萬之多。保定當局奉上級電令，于二月一日起實行征收娛樂場十分之一營業所得作為捐款用于救濟東北難民，凡戲院、電影院、青樓妓樓等處，均由縣政府及公安局臨時收捐，以六個月為限。世界紅十字會保定分會在戰爭期間除救濟戰區人員、赴各醫院慰勞受傷戰士外，還在正太平漢各站派駐大量攝影師，將華北對日作戰之電影片拍攝下來，拍攝后不久即運往保定公映，有效動員和鼓舞了當時保定民眾和將士積極抗日。上述都是電影“間接”參與抗戰，史料中還記錄了一則電影“直接”參與抗戰的趣聞。1940年夏天﹐博野縣武裝配合八路軍冀中軍區十八團一部攻打博野縣城。三十多名日軍和二百多名偽軍正在看電影，八路軍出其不意趁黑摸進去，用手榴彈、步槍向日偽軍猛打猛射﹐除被打死和逃跑的﹐被俘的一百多名。電影在作為新鮮藝術形式的“致癮性”對于任何人都是適用的，循規守矩、紀律嚴明的日軍在電影面前也放松了警惕。

(二)保定對電影事業的人才貢獻

1912年，為適應戰亂叢生的時代需要，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總統后將陸軍預備大學堂從保定搬到北京，在原址上創辦了保定軍校，這所軍校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正規陸軍學校。保定軍校不僅為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立下了不朽的功勛，培養了一大批軍事人才，還為當時的中國電影業輸送了兩名著名演員。其一是高占非，著名演員，他一生出演了近百部影片。他從小就喜愛戲劇、電影，家里不準他學藝術，被迫進入了保定軍官學校，當過吳佩孚部下的秘書。后來他離開了軍校，到上海去投靠同學。經親友的引薦，進入明星公司當臨時演員。從此開始了他坎坷的演藝生涯。其二是王元龍，著名演員、編導，1922年畢業于保定陸軍大學。兩年后他離開軍隊涉足影壇，主演了《人心》《戰功》《王氏四俠》《透明的上海》等片，粗獷硬朗的英雄形象深受觀眾歡迎，成為當時影壇的首席男明星，人稱“銀壇霸王”。在成名后于1929年回到保定，帶回了大量在上海風靡的影片和自己主演的電影，在青年會會館內進行放映，免費送給保定父老鄉親看。王元龍對于保定的電影饋贈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當時保定電影的繁榮，緩解了當地多年的電影片荒。

這次繁榮是短暫的，1932年，隨著政府當局審查的嚴格和電影院的經營不善等問題，保定境內影業頗極一時，所演影片多誨盜誨淫，傷風敗俗，內容重復無新意。當局以影片本系教育性質，即強調影片的思想性，提到如是劣片，影響茲大，遂令各影院、各影片必經鑒定許可后，方準映演。在這之后，電影便作為當局進行教育和政治宣傳功能的工具，大量與政治相關的影片為了起到良好的教育作用，開始供各群體免費觀看，河北省教育廳在1936年還特地為了推進社會教育，組織了巡回教育電影團，定于當年9月中旬出發各縣映演。一年后，隨著日軍的步步緊逼，全面抗日戰爭爆發，1937年7月29日，北平失陷，8月1日，琢保戰役開始，9月16日起，侵華日軍飛機輪番轟炸保定及滿城等地，由此，保定的電影業正式陷入停擺。1937年9月24日，保定淪陷。日軍侵略期間，日本人在保定開設多家影院，開始放映的影片多為政治傾向較為“軟性”的日語電影，后來為了防止發生暴亂與經營考量，所映影片由最初的日語片改為國產愛情片。抗日戰爭結束后，三家日本影院均保留下來，為新中國成立后的保定人民留下了不錯的觀影場所。

新中國成立前的保定電影業因為其優越的政治條件與地理位置，放眼全國，除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以外其早期的發展是領先于全國的，后期因保定身處戰爭旋渦與政治中心的緣故，電影業雖遭受很大程度的破壞，但基本以非商業運營的形式存在，并沒有完全離開大眾視線。這個時期的保定對于中國早期電影發展與日后的抗戰電影還有當時的抗戰事業做出了一定貢獻，其較為豐富的電影史料對于研究早期電影地方史有著很大的參考價值。艱苦卓絕的抗戰史雖使冀中平原飽受蹂躪，但為其新中國成立后的保定作家群的產生以及與保定抗戰相關的電影改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新中國成立后一大批經典的抗日題材電影涌現，其中以保定為故事發生地或拍攝地的影片不勝枚舉，構成了中國電影史尤其是抗戰電影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結 語

自保定有電影以來，受其政治歷史和地理環境因素影響，既經歷了其得益于得天獨厚位置的電影事業快速發展與繁榮，也經歷了戰亂波動下的諸多坎坷與停滯。新中國成立后，作為抗戰電影創作的大本營和電影耗材設備提供地，更是對中國電影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在新中國成立后，因為城市級別和城市地位的不斷下降，保定逐漸成為一座“黯然失色”的城，“不受待見”的境遇使它在經歷文化繁榮后迅速消失在全國民眾的視野之中。相應地，保定的地方電影史相關研究以新中國成立前的電影史研究尤甚，更是少之又少，一直處于被忽略的尷尬境地，作為一個“隱身”的城市，其電影大后方的歷史作用被低估。今天，恰逢保定設立雄安新區的關鍵時間節點和新時期的到來，對于保定新中國成立前的電影史探討與研究似乎也多了些意義，在這座城即將迎來第二次大發展的今日，重溫它昔日的榮辱興衰顯得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