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就到家》的敘事藝術

姜 萌(天津音樂學院，天津 300171)

2015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支持農民工等人員返鄉創業的意見》，自此以后，相關社會事件不斷發酵。自改革開放以來，不斷有創業的故事經電影化后被人熟知，但像《一點就到家》這樣把“返鄉創業”的話題搬上大屏幕的還是第一次。

從國家到個人，從政策到民心，對于這個嚴肅的主題，《一點就到家》沒有從國家政策層面展開敘述，而是將鏡頭對準政策的中心，即億萬背井離鄉去大城市務工的人員，用小人物來講大事件，借助戲劇的能量把嚴肅主題進行輕喜劇化表達，以年輕化、青春氣的人物符號完成電影整體風格的呈現。電影對“返鄉創業”的政策不置一詞，但觀眾卻能跟隨電影的講述，在一片歡愉的氣氛中跟人物一起經歷彷徨、選擇和體悟這三個階段，引發大眾對逃離地方、親近故鄉、返鄉創業等話題的思考，讓更多的人對這一國家政策有更深刻的了解，最終實現個人回鄉就業、地方均衡發展的雙重勝利。正如《大師場景》中貝斯的描述：“真正的敘事不是為了展示生活片段、捕捉現實或展示某些可信的事件，這些元素是你用來激發情緒的某種風格。”

一、彷徨：場景變化時的人物剖析

影片一開場就用特寫鏡頭對準魏晉北，他正站在高樓天臺的邊緣上意圖跳樓。青春造型與跳樓死局的反差，瞬間把觀眾拉到故事中。作為一個跟隨時代潮流不斷創業的年輕人來說，他始終相信自己的歸宿是大城市。這種心理狀態是在外務工、創業的青年人的普遍寫照：孤獨、焦慮、沒有生活，但他們都抱著要在大城市扎根的心思。從20世紀80年代起，社會尤其是鄉村教育一直號召大家走出去，不管通過什么途徑，留在大城市就是勝利。魏晉北在心理醫生建議下要暫時遠離大城市，剛好遇到要回鄉創業的彭秀兵，兩人開車一同返回云南。在回鄉路上，導演將途中的風景動漫化，但兩人和車卻是實景，配合語錄般的句子從兩個人口中說出來，在一種輕喜劇的氛圍中傳達了兩人所代表的不同觀點。此時，電影才算真正開場。

從城市場景變化到鄉村場景，用來連接它們的過渡場景就是這段歸途。在電影中，過渡場景會放大人物的情緒和心理狀態并將情緒傳遞給觀眾，完成情節與觀眾間的情感連接。導演將兩個不同狀態的人放置在車這個狹小的紀實空間內進行對話，實現了對抽象空間即歸鄉人心理的描述。

對返鄉人來說，他們不僅有回家的喜悅，更有歸鄉時面對長者殷切目光時的忐忑不安和對未來生活的迷茫。魏晉北和彭秀兵就是歸鄉人的兩面。一個說“人不該被輕易打敗，任何時候都該站起來”，另一個就說“當你被打敗的次數多了你會發現，還是躺著舒服”。導演在場景變化中用雞湯與反雞湯式的幽默對話，說出了人們歸家途中矛盾的心理狀態，實現紀實空間與抽象空間(心理)的融合表達，激發出觀眾的情緒，讓觀眾不住思考自己在歸鄉路上會想些什么。

但勾出觀眾情緒后，電影不會任由觀眾深陷進去。電影的音樂由中國香港作曲人陳光榮負責，這樣一位多次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配樂獎的音樂人，在《一點就到家》中的表現同樣精彩。在歸鄉途中，配合著人物簡潔幽默的對話，配樂已為電影和觀眾情緒的轉場做好了準備。鏡頭從車內飛向藍天，以俯拍視角展現山清水秀、天高地闊的紀實場景，配合逐漸高昂的音樂，從視聽上實現了對觀眾情緒的引導和轉變，以防觀眾陷入歸鄉矛盾心理中而情緒低落，同時把觀眾帶入下一個場所。

二、選擇：影片重點不是創業，而是選擇

“創業像《一點就到家》這么容易嗎？”這種質疑聲很多，尤其是在職場影視劇中，觀眾對角色的職場專業性有頗高期待。但這部電影重點并不在如何創業，而在于如何選擇。換言之，電影不是向觀眾展現一個可信的事件，而是用自己的敘述方式引發觀眾對返鄉創業的深度思考。《一點就到家》于2020年國慶檔上映，講述了魏晉北、彭秀兵、李紹群三個性格迥異的年輕人在云南的千年古寨里共同創業的故事。這段瘋狂、純真的夢想之旅讓觀眾跟隨人物做出了三次選擇，選擇背后正是大家對問題本質的思考，即選擇外面的世界還是家鄉。

第一，選擇避免失敗還是繼續創業？魏晉北一直在城市里追尋各個創業風口，幾乎所有熱門行業他都嘗試過了，但每次都失敗，直至破產。彭秀兵與他不同，作為農村人，他沒接受過商業教育，直到在大城市做快遞員，才攢下一筆錢，滿懷信心要回鄉創業。這種設置，一是體現了城市創業之難，幾乎有能力的人都在創業，大家擁擠在城市里瓜分一塊蛋糕，魏晉北的失敗顯得理所當然。對比之下，彭秀兵選擇回鄉創業，這里是無人品嘗的蛋糕。兩人最終在這所千年古寨里找到了真正的商機。在說服李紹群賣咖啡時，電影采用“忽略式”剪輯，讓魏晉北忽然從地面跳轉到房頂上李紹群的旁邊。這種喜劇式的場景缺失，表達了魏晉北的情緒：渴望。他相信這片村子的價值。把有創業能力、創業熱情的人放在一塊能施展才能的地方，是影片要傳達的內涵：鄉村經濟也大有可為。

第二，選擇現代還是傳統？電影的英文名是“coffee or tea”，探討的就是對現代與傳統的選擇。老一輩對傳統茶業有很深的感情，他們不輕易求變，即使好茶葉受困于茶商的壟斷而賣價過低，古寨依然在種茶葉，導致青年人流失，只剩下留守老人和兒童。李紹群作為村長的兒子，公然與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父親對抗，一人住在后山培育新品種咖啡樹。茶葉與咖啡，是父與子、傳統與現代的對抗。父親愛護村民，不肯讓他們輕易冒險改種咖啡，但兒子的改變也是因為熱愛，他熱愛咖啡，熱愛這片土地，熱愛村民，他想帶領村民種咖啡樹獲得穩定收入。盡管三人擔憂自己的創業之舉影響了種茶人和在老集市擺攤人的經濟來源，但當阿婆拿出二維碼讓他們付錢時，他們豁然開朗了，在鄉村進行互聯網創業帶給大家的是一種生活方式、經營方式的改變，而不是對經濟的破壞，現代與傳統并不是對立的，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傳統事物和人的變化。

第三，選擇商業還是夢想？這是終極選擇，本質是對城市和鄉村的選擇。三人創業成功后，國際知名咖啡公司前來收購，但這種收購是要將他們的成果湮沒在資本制度里，保障公司的市場壟斷。這時，三人間的沖突出現，影片情緒跌到最低潮。站在商人角度，創業是為了把公司以高價賣出去以換得資金。作為商人，魏晉北迫切需要一次成功，但彭秀兵和李紹群創業是為了種植喜歡的咖啡、發展家鄉經濟，這是他們的夢想。影片的輕快節奏在此暫停。“這里沒有未來”，收購負責人的話刺痛了他們，之前寨子把茶葉賣給代理商，家鄉人的生活卻越來越窘迫，這次要重蹈覆轍嗎？賣掉公司是容易的事情，守護中國咖啡、發展鄉村經濟是正確的事情，但后者太難了。世界分工早已在漫長的經濟發展中定型：農民種植，商人獲利。但如果不能改變這種分工，他們就決定改變世界。在這種情緒低潮中，人物和觀眾越發清醒，看清了事件本質，看清了自己。扎根鄉村也能放眼世界，這個他人口中“毫無希望的村子”在鄉民回鄉創業、塑造國產品牌、堅守本心自種自銷的過程中逐步改變，被壟斷的咖啡行業中單一的標準和口味也被越來越多的咖啡愛好者、種植者而改變。

有報道稱該片并沒有將著力點放在觸及農村的現實問題以及走進農民的真實內心上，這一點筆者卻有相反的看法。這部電影真正走進了大眾尤其是為了生活背井離鄉的人的真實內心。三個人的返鄉創業，為鄉村提供了就業崗位，讓在外漂泊的人重返家鄉就業。彭秀兵踐行了“所有的出發，都是為了回家”這句話，他不僅自己回家了，還讓鄉民們無后顧之憂地一起回家。20世紀80年代，人人都渴望離開落魄窮困的家鄉，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他們奔赴一線城市甚至出國，但人在外，有萬般委屈又無人可訴。后來，容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家鄉，成了每個人心底的痛。外面的路，不曾留下打工人的腳印，遠方的家，又沒有可做的工作。經濟往城市傾斜，苦的卻是所有人。均衡發展地方經濟，是無數人的心聲，它的意義，電影展現給了觀眾。

三、體悟：隱喻性動作與抽象的情感體驗

整部片子的造型基調在規模上是山清水秀、綠意盎然的，在造型形式上是抒情寫意的和諧統一，“遠山樹林的味道”更是被提及最多的臺詞，經過多次鋪墊后，結尾三人參加咖啡大會時的發言成為本部電影中最具張力的情節釋放，像波浪敲擊海岸線一樣，這種對“遠山樹林的味道”撲面而來的認同感在觀眾心中久久回響。

當李紹群在夜晚與咖啡樹對話時，觀眾跟人物一起發笑：自然里有什么？咖啡樹能與人交流嗎？對所有人而言，李紹群與樹木的對話實在是一項非常抽象的體驗。此時，魏晉北、彭秀兵以及大眾對親近自然的生活方式理解并不透徹。李紹群在三人團隊中扮演的是最親近自然的角色，他因為喜歡才研發咖啡新品種，才會不奢求回報種下700多棵咖啡樹。因此他能品嘗到普洱咖啡里“遠山樹林的味道”。他的地方意識、親近自然的意識是最早覺醒的，或者說他一直有這樣的意識。

在關于日本消費經濟的經典著作《第4消費時代》中，作者提到了青年人的地方意識。按照他對消費社會的分類，中國近些年來進入了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第二消費社會。但人們的實際情況不同，就現實情況來說，有的人群已經被商家引導進入“購物使人幸福”的第三消費社會，有的人群卻開始有脫離私有化的意識，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環保意識、地方意識。不同于長期久居城市的人對青山綠水、小院籬笆的向往，這種地方意識是指回歸地方，在親近自然的生活方式中追求充實的人生。但李紹群一個人還不夠，只有配合魏晉北的商業知識、彭秀兵的回鄉創業熱情，他們三個才能合成一體實現這個夢想，“遠山樹林的味道”實則指代的是親近自然的理想。

李紹群在品嘗咖啡時，總會做一個動作：從身前揚起一只手到身體一側，隨之吸氣。這個動作成為每一位品鑒普洱咖啡的人都會做的動作。他稱普洱咖啡有一種遠山樹林的味道。這個動作代表著品嘗者正在感受自然的味道。當代年輕人渴望回歸故鄉，重新親近自然、親近每一個生命。魏晉北無法入眠的心理疾病正是這樣治愈的，他在古寨里重新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連接，與這里的怪蟲、大牛親密接觸，這是他在大城市擁擠的地鐵、快節奏的鋼筋鐵房里無法體悟到的。電影通過硬切的手法，展現了在咖啡大會、咖啡館、辦公室等多個場景下，人人在喝普洱咖啡時都揚起手體悟“遠山樹林的味道”，隱喻的是社會意識的漸變，從崇拜品牌咖啡到品味國產咖啡，從品嘗城市化、標準化的單一味道到自然的味道，大家的自然意識、地方意識都開始覺醒。

整部電影涵蓋了返鄉創業、扶貧、電商、直播、本土品牌(國貨)、快遞等多個時代元素，在講述“返鄉創業”這個嚴肅的國家政策時，電影卻有點到即止的分寸感，它不重在講故事，卻絕對稱得上是一部熱血電影，感染力十足。“外面的路走得慢，家鄉的路任意闖”，《一點就到家》是對“返鄉創業”最好、最廣、最深度的詮釋，這樣的電影才是真正的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