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 北京 100871)
“我想要指控我的父母,因為他們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上。”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小男孩站在法庭的原告席上,堅定的眼神里充滿著對生活的絕望、對命運不公的仇恨以及冷漠。這段開頭來自黎巴嫩導演娜丁·拉巴基執導的、耗時五年完成拍攝的劇情片《何以為家》。
看完這部影片的那天正好是六一兒童節,節日的氣氛更烘托了影片的悲涼。在這個世界上仍有許多無法擁有兒童節的孩子,睜開雙眼便要思考如何解決一天的溫飽。他們的身上貼著難民的標簽,沒有戶口,甚至沒有姓名。生活,在他們的世界里,早已不是生活,而只有活著。
瘦小、機靈,但眼神里充滿著冷漠和敵意,這是贊恩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貧窮與混亂是這些難民生活的全部。政府不承認,所以他們茍且偷生;沒有身份證,所以雇主可以隨意壓榨而不付工錢;身為難民,所以隨時都會面臨舉報揭發的威脅。沒有法律,甚至遭受暴力,更害怕警察的到來,他們是永遠見不得光的地下老鼠,他們只想要活著。活著就行,能活下去就行,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何以為家》以兩個家庭作為敘述主體。一個是贊恩的原生家庭——逃亡中的難民家庭,一個是給予了贊恩希望的重構家庭——以拉希爾為代表的外籍女傭家庭。孩子多、沒有工作、沒有錢、為生存違法而鋃鐺入獄……這是贊恩的家庭;沒有身份、單親、外籍女傭不能享有生育權、孩子無人照料、隨時會被遣返原籍……這是拉希爾面臨的困境。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是不幸的原因是相似的——沒有法律保護,沒有制度保障。盧梭曾因“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句話成名,理想城邦本是人們共同訂立契約來保障個人社會權利,以度過安穩和平的一生的,可是在這混亂而不完善的政治體中,在戰亂和不安寧的大環境下,命運悲慘的人們在失序中失語,天空被法律制度的缺失遮蔽,贊恩的眼里,看不到天上的星辰。
贊恩痛恨他的父母生下了他,恨他們不能給他遮風避雨的家,給予他來自家庭的關心和愛護。對于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而言,他像大人一樣思考如何維持生計,學會了所有偷盜、暴力、販賣違禁藥品的行徑,不能活得像個孩子。在贊恩眼中,父母對子女的義務就像農戶對豬仔的養殖,養到了一定年歲便可換取實際價值。沒有人能夠承擔原生家庭帶給他的絕望,因而他在得知母親又將孕育新的生命時只覺得這又是一個悲慘的人生輪回。
雖然在中國傳統的“孝為先”的教育觀念下,控訴父母的行為荒誕而戲劇,但贊恩的遭遇和不幸將觀眾引入對家庭責任和義務的重新思考中,顛覆了傳統的家庭觀念和對父母的認知。父母與孩子之間的矛盾是自家庭這一群體形式建立以來便一直存在而受到爭議的問題。父母的義務在于撫養孩子,孩子的義務則在于服從父母,孩子的前半生,由父母來陪伴,父母的后半生,由孩子來送終。代際之間生命線上的部分重疊使人類得以生存繁衍,代代不息,這便有了傳承的概念。都說“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鏡子”,每一個原初的人,其性格與價值觀的培養和形成都離不開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甚至于即使后來的生活環境和狀態有所改變,兒時帶來的痛楚、恐懼和孤獨,也將成為一生難以抹去的潛在底色。關于原生家庭之中的積怨和矛盾,黎巴嫩的電影或許還尚有距離感,但如若提到2019 年大火的電視劇《都挺好》,相信會引起不少人的共鳴。這部翻開“原生家庭”舊賬的電視劇讓不少網友紛紛分享家庭在兒時帶給自己的傷疤和難言之隱。代際溝通之間的不順暢、父母與孩子之間的不理解、相處方式的難以把握,使得父母和孩子這兩個社會角色成為了社會大機器上難以嚙合卻偏要綁定在一起的大小齒輪,磕磕絆絆地在運轉中留下每個家庭特定的磨痕。贊恩人生中的痛點,離不開父母的冷漠、殘暴和對于生育與撫養的扭曲價值觀,折磨與痛苦使得贊恩將無處安放的滿腔怒火直指向了自己的父母。
可是從贊恩父母的角度來看呢?如果沒有戰爭,如果沒有貧困,如果有完善的法律體系和制度保障,贊恩一家可以生活在自己的國家中,每一個孩子可以擁有一張身份證,即使日子清貧也還過得去。一切能夠證明身份的罰單將這個家庭死死地逼到角落里,一點退路都沒有。孩子成為了他們唯一還能證明自己真實存在的途徑,同時也成為了他們謀生的另一種手段——男孩,是勞動力,女孩,是實實在在的貨幣等價物。因為窮,所以要生,因為窮,所以養不起孩子。這很像解放初期的中國農村,陷入的這個死循環在大環境不改變的情況下永遠不得解。贊恩內心世界的第一次崩塌來源于妹妹被賣,這是他第一個實實在在付出愛并感受到人間那么一點點美好的情感寄托。而這也成為了他控訴父母的主要原因。但是贊恩的父母真的不心疼嗎?他們真的冷血到可以將自己的子女隨意置換嗎?我看到人性的冷漠,但我不相信身為父母的他們沒有一絲絲情感。否則,贊恩的媽媽不會望著女兒離去的背影流露出一絲悵然若失的情緒,贊恩一家也不會在贊恩質問誰住院了的時候保持緘默。一切情感的冷漠和麻木,都是生活的刻刀移動了嘴角。站在被告席上的他們,確實不配當父母,但誰又不是受害者呢?冷漠無情的父母,成為了這個不完善的社會大機器中被指控的一環。
與之相比,拉希爾作為母親卻對自己的孩子充分展現了柔情的一面。黑人小男孩是這部影片中最為純凈的面孔,盡管他的膚色帶有戲謔之味,是“媽媽懷孕的時候每天喝一壺咖啡導致的。”但他是天使,是拉希爾堅持生存下去的理由,是贊恩想要保護的對象,卻同時也是人販子千方百計想要搞到的“貨物”。影片對拉希爾這個人物的刻畫讓我們又重新相信“父母是愛我們的”。母親給予孩子全部的愛,讓這個破舊的鐵皮屋散發著微弱的溫馨與光芒。在看到難民家庭的冰冷和陷入到對家庭與社會的懷疑之后,導演給了我們拉希爾來平衡電影的苦味。電影中的人物很少有表情上的變化,但是拉希爾的淚水卻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面對人販子的刁難和老板的壓榨時,拉希爾都沒有為自己的委屈哭泣,但是她唯獨將淚水給了自己的兒子和自己的母親。能讓人動容的從來不是外部的強硬,反而是那些會觸及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的人或物。拉希爾的形象和萬千影片中塑造的母親形象一樣,孩子是她的軟肋,她會用她的一切為她的孩子鑄造起最堅固的鎧甲。無論是拉希爾最終與孩子的團聚,還是贊恩終于擁有了一張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護照,故事的圓滿都給了觀眾一些希望,生活在繼續,愛還在,苦痛不會一直延續。
整部影片的拍攝沒有太多運用所謂的“推拉搖移”的藝術手法,而更多采用的是直接手持攝像機進行拍攝的拍攝技術,作為劇情片,便很大程度上無所謂現代商業電影中的特效元素。影片看畢,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晃”——鏡頭晃得厲害,尤其是影片中人物的奔跑。
在諸多影片中常常會出現主人公奔跑的鏡頭。奔跑表達的情緒和隱含的意象有很多:恐懼、逃避、發泄、追逐,還有重生。影片最初的花絮便是黎巴嫩街頭那些居無定所的流浪兒童們在街道里奔跑,盡管這個場景是描述他們在玩耍,但慢鏡頭的敘述使得他們的奔跑更像是想要逃避貧苦生活的內心吐露。饑餓、疲憊、歧視、驅趕,生活這個惡魔在背后緊緊嚙噬著他們的肉體和心靈,幾乎沒有一個人以正面形象出現在鏡頭中,唯有拼命奔跑才不會被黑暗完全吞噬。被生活驅趕的他們,只是中東地區難民群體的小小縮影。
在《何以為家》中,奔跑的主體有贊恩、贊恩的媽媽和拉希爾。同樣都是母親,贊恩媽媽的奔跑沒能阻止兒子入獄,而拉希爾的奔跑卻迎來了與兒子的重逢。贊恩的奔跑是出于對妹妹的追逐、偷竊的躲避和為妹妹報仇。在此我想將他所有的奔跑看作是對生活希望的追逐。贊恩被生活蹂躪,但困境沒有徹底磨滅他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對于更好生活的向往:為了幫助妹妹逃離被賣的魔爪,他想盡辦法逃離;為了讓小約納斯不至于餓死,他編了一個又一個謊言;他販賣違禁藥品也是為了攢錢和小約納斯逃離到夢想中的烏托邦——“孩子們可以自然死亡”的瑞典。好好活著,是贊恩的夢想。
正如前文所說,這部影片并沒有運用過多的電影技術,娜丁·拉巴基保留了生活的真實純粹,沒有冗長的鋪墊和大段的人物對話——生活的苦難使得難民群體不擅長也不需要用語言或文字來表達他們的內心,只需用簡短的、發泄式的謾罵來宣泄內心的憤慨,甚至于人物的內心獨白都只在法庭的片段中集中呈現。影片的故事敘述采用一段又一段的場景切換進行拼接,偏于呈現而非敘述,用原汁原味的鏡頭去體現難民生活的真實和殘酷。在這個虛擬與現實不斷交錯而讓人恍惚的時代,“真實”成為了每一個人珍視的東西。真實的東西最貼近心靈,真實的情感最打動人。
我尤其喜歡影片里那短短的摩天輪鏡頭。在這段鏡頭里,贊恩臉上的光影從暗到明,再逐漸轉向連五官都看不清的黑暗。摩天輪一圈又一圈的運轉機制頗具有哲學的神意,它好像預示著人生的起起落落,無法一直看到高處的壯闊風景,也不會永遠處在低處的黑暗里——盡管一時的光明是那樣短暫。摩天輪正是主人公命運的縮影——如果沒有政府的救濟和制度的調整,難民身份的泥淖這輩子也無法擺脫,或許贊恩長大后就會和他的父母一樣,麻木而任由命運擺布。因此影片開頭“我想要指控我的父母,因為他們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上”的法庭對質是劇情發展的必然,也是整部影片沖突的最高點。如果沒有“十二歲少年持刀傷人”的轟動事件,沒有孩子對父母的指控,沒有法律的介入,這些蠅營狗茍的難民也就無人關心、無人救助。正是因為媒體的曝光,影片中的贊恩、拉希爾、贊恩的父母才有機會在公眾場合吐露他們的痛苦和難以為繼。贊恩用這種看似“暴力”的方式換來可以發言的機會,這與崇尚自由平等、人民主權的文明社會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部現實主義電影帶給我們的思考,不僅僅是為劇中人而悲,還有關于現世千千萬萬難民問題的重新關懷。
以贊恩為代表的難民悲劇,其矛頭直接指向了原生家庭,更指向了其所處的社會大環境。《何以為家》這部影片將現世存在的大部分矛盾與沖突原生態地展現在了公眾面前:戰爭沖突、難民問題、女性與生育問題等等。即使贊恩的父母被指控,贊恩和拉希爾因為觸犯了法律而受到監禁,但這里的每一個小人物都不是最終的被告,而是這些問題的矛盾集中點,是這些矛盾與沖突被放大后關乎生存和人性的命題。
“我也這樣出生,我也這樣長大,我做錯了什么?如果我有選擇,我可能會比你們所有人都好。”贊恩的爸爸為自己這樣辯護。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雖然作為觀眾的我們沒有經歷過戰亂和極端貧苦的生活的絕望,但生活對于每一個活著的人從來都不是絕對友善的,“每個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生活,是我在這部劇中反復品味的詞匯。生,是生命被給予的瞬時動詞,而活,卻成為了后來人生歷程中的延時過程。毫無疑問的是,大環境對一個人的性格、人生態度、價值觀、世界觀和為人處世的方式產生著重要的影響。那些在人生路途上出現的每一個人和每一段故事都是在無數次的選擇和機緣巧合中重塑著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與自我的定位。每一次生活的失意都是碰壁的勛章,在原本完整無瑕的人生卷軸上刻下了沒有辦法抹去的痕跡,而每一次對生活重燃起的希望都是與生活的和解,獲得重新追逐的目標和活下去的勇氣。我們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生”,但后來的“活”卻是無數次解構與重構下的自我和解。當大環境無法實現自我和解的邏輯路徑時,社會矛盾便集中而尖銳。
贊恩的第一個目標是拯救他的妹妹,第二個目標是保護小約納斯,當現實把他期待的夢想一個個全部擊碎的時候,他很難再找到情緒的宣泄窗口,于是他把這種懷疑轉向了“父母給予他的生命”,正如現實中許許多多的小贊恩把對生活、人生的懷疑指向了不得安寧的大環境一樣。縱使影片的結尾讓我們第一次看到了贊恩的笑容,但在線下查閱相關資料時,看到飾演贊恩的演員同樣以一個難民的身份出現在公眾焦點之下,他臉上明顯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和并非發自內心的笑容還是深深刺痛了我。現實中的贊恩,在2018 年舉家遷移到挪威并得到了官方的救助,他們的生活得到了物質滿足并逐漸穩定。看到這一結局,身為觀眾的我們自然欣慰,可是筆者卻由此想到了其他更多和贊恩一樣的難民孩子。諸多關于本片的影評將落點落在了“孩子,只要你不放棄,世界一定溫柔待你”上,可是,所有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人們,又何曾不是用盡一切辦法去延續自己的生命,當現實的打擊一次又一次震碎了生活的勇氣,這些邊緣群體在失序的混亂社會中,真的可以通過一句“不放棄”就得到生活的善待以及能夠自我救贖嗎?生活帶來的切膚之痛,該由誰來償還?
聯合國難民署的官方數據顯示,截至2017 年,全球被迫流離失所者達6850 萬,流離原因主要是戰爭、政治、宗教等,“黎巴嫩目前大約有97.6 萬名登記在冊的敘利亞難民,其中一半以上是兒童。”獲得救助的贊恩,只是眾多贊恩中極少數的幸運兒。
這部電影在某些程度上確如導演娜丁·拉巴基所希望的那樣——“相信電影能改變世界”,在大眾傳播中引發了不小的波動。更多的難民傷疤被揭開,受到救助的難民仍然面臨著原生環境切膚之痛的心理影響……優秀的電影能夠抓住社會痛點,是現實生活的再現,也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思。雖然面對長久以來的難民問題,一部電影無法給予切實的物質幫助,但它帶給世人的思考和觸動不斷推動著身體力行者進行“以何為家”的實踐。
我想《何以為家》不僅僅是提出了“什么是家庭的保障”這一問題,也引發了我們對于“以何為家”——“用什么和怎么做來保障家庭”的思考。現如今越來越多的現實主義電影和紀實影片將焦點聚集在了邊緣和少數群體身上,如果我們當中的大多數真的可以通過電影的敘述去關注和改善這些問題,而不是僅僅讓它們成為社交平臺上炒作的評論由頭,那我想這便是真正的“電影能夠改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