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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斯·布魯恩·延森在《媒介融合:網絡傳播大眾傳播與人際傳播的三重維度》這本書里提到的“媒介”除了人們日常概念中的媒介,例如,報紙、廣播、電視這樣的大眾傳播具體物質,還包括泛指人類的各種傳播方式。延森“通過對不同媒介的考察,重新審視現實與約束傳播的物質條件”,認為“傳播媒介處于物質和非物質的實在之間。”這本書所講的傳播物質就是傳播技術,圍繞傳播技術一般有兩個方向,即具體的媒介分析和媒介技術理論。延森的媒介融合與中國學者所關注的新聞業務或者媒介產業的媒介融合不同,而是描述上述三個維度的物質載體如何嵌入社會、影響社會并改變社會。
在傳統的傳播研究中,身體的問題一直都是被忽略的存在,身體的“在場”和“缺席”問題隨著技術的發展以及人工智能對人的身體的替代,人的身體的重要性隨之呈現在傳播研究的議程上。然而延森認為從歷史學和傳播研究的角度來看,人們可以將人類看作是一種媒介,人的身體就是一類充分且必要的傳播物質條件。身體和工具作為第一維度的媒介,不僅將現實與可能的世界具象化而且賦予我們每個人彼此交流與傳播的能力,以實現思考和工具性的目的。正如彼得斯在《對空言說》一書中所關注的身體問題,他提出“在人類交流中人的身體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保持缺席”。在“唯我論”和“唯靈論”中,身體只是作為一種容器或者交流的障礙,身體靠得再近都存在著距離。最理想的交流是思想與思想之間的交流,也就是天使之間的交流才沒有誤解。但是彼得斯認為正是由于交流存在的身體阻隔困境,所以對于傳播而言,肉身在場是十分重要的,因為身體的在場具有媒介傳播不可替代的意義。梅洛龐蒂認為“成為身體,就是維系某個世界”,身體成為聯系世界的紐帶。人們與他人相遇的過程,同時也是社會個體參與到多元化傳播過程之中的過程。但是在互聯網時代,隨著人工智能、傳播技術的發展,“賽博人”的出現使身體出現了“危機”,人們不得不去思考身體存在的意義。
隨著傳播技術的不斷發展,“后人類主義”下身體危機越來越緊迫。機械技術、生物技術造就了仿真的身體,侵入到身體成為身體的部分,人類將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肉身在場而是成為與不同技術共存或者依賴的多元化的身體。凱瑟琳·海勒認為,“要理解新技術所帶來的變化,必須拋棄傳統的身體在場的/缺席的觀念,回到控制論的模式/隨機的觀念。過去被認為是干擾的噪音,現在變成了社會發展的重要因素。怎樣調整和噪音、隨機性的關系,這可能是人們未來要討論的問題,而不是今天的在場還是缺席的問題。”因此,控制論的身體不是講作為肉身的身體,而是作為信息系統的身體。信息成為比身體更加重要的內容,信息系統成為“身體”。正如“信息優于物質,身體只是介入在情境里存在的可操控的實體”。人作為具體的主體,通過人們的身體和感官體驗世界,人們的經驗和判斷作為人們“在世”的一部分,與物質世界一起更新迭代。
延森認為那些包括報刊、書籍、電影、電視、廣播等機械復制技術都可以被囊括進第二維度的媒介范疇,它們都屬于一對多的媒介機構與傳播實踐。這些媒介對文本進行一對一的復制、存儲和呈現;從根本上擴展了信息擴散的潛能,使得人們能跨越時空獲取信息進行社會交流。瓦爾特·本雅明圍繞著藝術作品的機械復制理論認為電影、印刷術這樣的媒介使得藝術作品的“靈韻”消失。“靈韻”是作品中獨有的特性,它超越了藝術本身,超越了生命存在于不同的時空情境中。然而技術的復制性又促進了文明的進步,當藝術品的唯一性消失之后,其文化特性從單一的藝術特性中解放出來轉變為其他社會活動,但是本雅明并沒有對這樣的“靈韻”的消逝表現出極度的悲觀色彩:“機械可復制性在世界歷史上第一次把藝術品從它對儀式的依賴中解放出來。復制藝術品越來越成為針對可復制性而設計的藝術品”。“靈韻”成為了被復制的所有物。從印刷媒介對文字和圖片的記錄,到廣播、電影對聲音和影像的記錄,第二維度的媒介作為一種記錄的載體、一種物質本身、一種在社會大眾之間進行交流的載體,不僅擴大了交流的時空性,也延伸了人的身體。
馬歇爾·麥克盧漢的著名論斷“媒介即信息”這一具有技術決定論認為,真正有價值的不是媒介所傳達的信息,而是社會所采用的媒介本身,以及它所開創的新的交往形式。他的“媒介即人的延伸”這一觀點認為一切媒介都是人的感覺能力的延伸或者擴展,例如印刷媒介是視覺的延伸,廣播是聽覺的延伸,電視則是視聽覺的綜合的延伸。但是麥克盧漢的論斷很快被視為唯技術決定論,人的主動性完全消失在人所創造的媒介中,主動性讓位于媒介本身。麥克盧漢更傾向于把技術稱之為媒介,在他的論述里,這樣一個信息傳遞的過程擺脫了作為(人—世界)關系的中介化的角色,成為影響社會形態構建的部分。因此,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人的延伸”并非字面意思那樣擴展了人們基本感知的能力,而是強化了把媒介這樣的物質從被區隔的后臺帶到前臺。麥克盧漢是將媒介視為“人—世界”的中介,將媒介視為“人—媒介—世界”的中介性物質。
延森所指的元技術是第三重網絡傳播背景下的“拓展了人類在社會與物質世界中行動自由程度”的元技術,也就是整合了人的身體和大眾傳播技術的數字化網絡技術。數字媒介不僅復制了先前所有的表征與交流媒介的特征,而且將它們重新整合于一個統一的軟硬件物理平臺上。在元技術的影響下,傳播再次擁有了人際傳播中的互動與多元化的交流模式的特征,在互聯網社會中發展出類似于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空間,影響了人類的文化和社會的發展。反之,人類的文化和社會的發展又會影響到媒介。例如,手機電腦的普及使用使得以技術為媒介的交流活動成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的生產、交流、分配、消費都離不開技術的支撐,需要通過技術協調公私領域的活動。VR技術應用于游戲之中增強了“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通過佩戴可穿戴設備營造第一人稱的視角。通過VR設備提供給用戶3D視覺和聽覺,知覺被技術所營造的“場景”欺騙,人和技術合成了“在場的不在場”狀態。
因此數字技術尤其是智能設備對人存在著“馴化”的作用,馴化理論認為科技的意義并非由生產者單方決定,用戶使用科技的種種方式也是創造,這不得不讓人們重新審視媒介技術的問題,即人們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在對媒介進行馴化的過程中,媒介反向對人們進行馴化。隨著媒介技術的個人化和移動化,人們與便攜式媒介技術時刻相伴,并用它重新塑造自己所處的時空,媒介技術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和自我意識之中。對數字媒介技術的使用不斷改變著人們的交往和行為方式,重構媒介形態。從物質到媒介的過程中,嬗變性和技術動量在媒介化過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嬗變性是指一個過程:這一過程的最終狀態發生了本質性變化,這種變化不僅無法預測而且也無法從這一過程的各組成部分的初始狀態中得以推斷。傳播的一個特殊之處在于它能夠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不斷重塑自身的載體,其不同的物質載體提供了不同的變化種類,因此數字技術也只是媒介變遷的一種形式。
延森通過重新審視媒介融合中傳播的物質條件,考察了三種不同維度的媒介,認為無論對于哪一種媒介而言,物質條件都扮演著至關重要的條件。不同時期的媒介技術依賴于特定的物質,而這一過程需要物質經過漫長積累式的發展,被人所認知和重構。不同時期的媒介物質在促進了文化的表達和交流的同時也在促進了媒介的發展即媒介物質本身的社會化。從作為人際交流媒介的人的身體到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傳播技術和數字化計算機技術,媒介始終處于變遷的過程。在當下,媒介對于生活無孔不入的入侵,融合進生活的方方面面,傳統的媒介不再是單一狀態的媒介,而是擁有很大影響力的物質力量。在對媒介本身進行研究時要重新回到物質性這個范疇中,媒介首先是物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