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正義
【作者系中共山東省委黨校(山東行政學院)哲學教研部副教授;摘自《東岳論叢》2021年第8期】
近年來,“普世價值”論者把西方價值觀中的“平等”觀念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平等”混為一談。其實,馬克思早就對資本主義的“平等”問題作了界定并進行了批判性超越和邏輯上的消解。重新厘清馬克思的“平等”概念、研究“平等”問題對于我們堅持社會主義道路,避免落入西方的話語陷阱,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平等”是一個歷史概念。恩格斯曾這樣定義:“平等的觀念本身是一種歷史的產物,這個觀念的形成,需要全部以往的歷史,因此它不是自古以來就作為真理而存在的。”因此,“平等的觀念,無論以資產階級的形式出現,還是無產階級的形式出現,本身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這一觀念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歷史關系,而這種歷史關系又以長期的以往的歷史為前提”。由此可見,“平等”是一個歷史范疇,是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同時,它又是一個階級概念,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資產階級學者把“平等”當作超歷史的、普遍的、永恒的價值尺度去評判社會歷史,以資產階級的“平等”作為永恒的價值存在,就磨滅了它的歷史性和階級性,實質上是把資本主義當作永恒的社會形態,“平等”的本質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話語。
1.資本主義“平等”問題的實質。馬克思對“平等”問題的思考始于對社會不平等現象的關注。在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對“平等”問題實際上有兩個層次的探索,一是探索法律意義上的“平等”,二是探索現實意義上的“平等”,從第一層次向第二層次的跨越是其哲學立場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轉變的結果。而隨著歷史唯物主義哲學立場的確立和經濟學研究的深入,馬克思厘清了資本主義“平等”在經濟學領域的產生邏輯。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了“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的觀點。他認為資本主義的“平等”概念正是產生于商品的等價交換過程中。在馬克思的觀點中,商品天生具有價值和使用價值兩種基本屬性,這是商品能夠進行交換的前提。而在具體的交換過程中,商品間不同使用價值的區別可以用一定比例的量來抹平,從而完成交換。這種不同使用價值之間交換的量的比例即被稱之為交換價值。進行商品交換的人,即便擁有不同的社會地位和需求,但在“等價”交換的過程中,也默認了彼此的“平等”地位。恰如馬克思所說:“平等和自由不僅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交換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換價值的交換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生產的、現實的基礎。”這就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基礎上的經濟的“平等”。資產階級恰恰由此引申出他們“平等”的人權觀念。
馬克思從勞動入手來揭露資本主義“平等”的虛偽實質。他說:“生產者的權利是同他們提供的勞動成比例的;平等就在于以同一尺度——勞動——來計量。”對于平等和勞動的關系,恩格斯解釋說:“平等的觀念產生于商品生產中一般的人的勞動的平等。”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平等”的衡量只能用統一尺度的勞動時間來換算,而要撇開其他一切因素。“而勞動,要當做尺度來使用,就必須按照它的時間和強度來確定,不然它就不成其為尺度了。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來說是不平等的權利。”但實際情形卻是:勞動“就它的內容來講,它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因為“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馬克思諷刺說,“談到‘平等的權利’和‘公平分配’,是為了指出這些人犯了多么大的罪”,“平等的權利”和“公平分配”現在已變成了“陳詞濫調”的見解。
2.資本主義“平等”問題產生的根源。資本主義“平等”的形式和內容是相互矛盾的。勞動力成為商品是資本主義等價交換的前提。等價交換的過程表面看起來是平等和自愿的,但是,所謂“平等”交易的背后,是勞動力所有者被生活所迫而無奈地選擇。正因如此,資本主義制度被馬克思稱作“現代奴隸制”。
既然馬克思把“平等”問題以“勞動尺度”來衡量,那么,我們必須到工人的勞動中去尋求“不平等”產生的具體過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平等”問題的產生是與異化勞動相聯系的,或者說,無產階級失去自我的奧秘存在于勞動的異化過程中。“勞動只有作為社會的勞動才能成為財富和文化的源泉,這個論點無可爭辯地是正確的,因為孤立的勞動(假定它的物質條件是具備的)即使能創造使用價值,也既不能創造財富,也不能創造文化。”這就是說,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只有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社會條件下才能創造資本主義的財富和文明。作為勞動產品的平等交換,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必然產物,這是“無可爭辯”的。這就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不平等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而這種生產關系,加劇了社會分化。所以,馬克思接著說道:“另一個論點也是同樣無可爭辯的:隨著勞動的社會性的發展,以及由此而來的勞動之成為財富和文化的源泉,勞動者方面的貧窮和愚昧、非勞動者方面的財富和文化也發展起來。這是直到目前的全部歷史的規律。”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我們不應當泛泛地從一般意義上談論“勞動”和“社會”的關系,而應當要清楚地證明和揭示“現今的資本主義社會中怎樣最終創造了物質和其他的條件,使工人能夠并且不得不鏟除這個歷史禍害”。
資本主義“平等”問題產生的勞動異化過程說明,要揚棄和消解資本主義實質上的“不平等”,必須實現對作為謀生手段的勞動進行歷史性地超越,使勞動不僅僅成為人的謀生手段,而應成為人之為人的內在的必然要求。“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馬克思認為未來共產主義要實現人的“平等”,首先有賴于勞動性質的徹底改變,即從謀生的手段,變成人的第一需要。恩格斯也說:“生產勞動給每一個人提供全面發展和表現自己全部的即體力的和腦力的能力的機會,這樣,生產勞動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產勞動就從一種負擔變成一種快樂。”勞動不再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去做的一種負擔,而是變成了生命本身的一種享受。到那個時候,勞動不再是“不得不”的行為,而變成了“我要做”的行為,因為勞動的過程,才是最快樂的過程。只有到這個時候,才真正實現了勞動“創造了美”的本質。
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勞動的性質發生了變化,以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外化的財富標準也隨之變化。“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當然,這里所說的“自由支配的時間”乃是整個社會“自由支配的時間”,而不再有個人支配時間上的多寡之分,因為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勞動成了整個社會的勞動。隨著私有制的消滅,共產主義作為人道主義和自然主義的最終和解,實現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完美統一,“平等”問題因其歷史的完成和邏輯的消解而成為一個喪失意義的問題。因為在成熟的共產主義社會,消滅了一切階級差別,“既不存在‘平等’的問題,也無所謂‘不平等’的問題,而是從根本上超越了使這二者及其對立有效的歷史語境本身”。在共產主義社會,以勞動和勞動報酬為尺度的平等標準被真正超越。
共產主義社會作為“人和人矛盾的真正解決”,“平等”問題產生的歷史條件被揚棄,“平等”問題作為歷史的規定而被徹底消解。馬克思說:“不是各階級的平等——這是謬論,實際上是做不到的——相反的是消滅階級,這才是無產階級運動的真正秘密。”“平等”問題的解決,是以消滅階級為歷史前提的。這樣,隨著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歷史必然,“平等”問題的消解成為一個自然歷史過程。正如馬克思所說:“隨著階級差別的消滅,一切由這些差別產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不平等也自行消失。”
無產階級運動致力于全人類的解放和平等,而不僅僅是拯救自身的“當家做主”式的狹隘的革命行動。“無產階級在獲得勝利之后,無論怎樣都不會成為社會的絕對方面,因為它只有消滅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對立面才能獲得勝利。”無產階級不但要消滅對立的階級,而且也要消滅它自身。這樣,消滅了一切階級差別,“平等”與“不平等”的差別亦不復存在,“平等”問題最終被歷史揚棄、被邏輯消解。
既然“平等”在馬克思看來是一個終將被超越的歷史性概念,那么“平等”問題在我們當今社會中的價值何在?實際上,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已經給出了問題的答案。他認為,共產主義社會分為兩階段,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之前還存在一個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我們國家當前的社會形態就處在這個階段之中。他提出:“我們這里所說的是這樣的共產主義社會,它不是在它自身基礎上已經發展了的,恰好相反,是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也就是說,共產主義社會分為第一階段和高級階段,而共產主義第一階段還不是一個自身充分發展的社會,而是一個剛剛突破了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人們依然要依靠獲得消費資料維持生活,這就必然牽扯到了分配方式的問題。而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要實行“按勞分配”,也就是“每一個生產者,在作了各項扣除以后,從社會領回的,正好是他給予社會的。他給予社會的,就是他個人的勞動量”。但是“按勞分配”畢竟無法保證勞動者自身的勞動能力差距在分配上的合理性。因此,破除了階級特權的“按勞分配”分配方式卻默認了每個人勞動能力的天然特權。“按勞分配”依然是不完全平等的分配方式。即便如此,“按勞分配”卻確證了“平等”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的意義。資本主義社會的“按資分配”基于生產資料私有制,無論是分配內容還是分配結果都是不平等的。而“按勞分配”的前提是生產資料公有制,分配的尺度僅僅是勞動因素,保證了勞動者本人是其獲得消費資料數量的決定者,解決了人與其勞動產品相異化的問題。因此,“按勞分配”分配方式指向的不再是形式上的“平等”,而是事實上的“平等”,恰如馬克思所說,平等的“原則和實踐在這里已不再相互矛盾”。當前社會,“平等”存在的歷史條件還沒有被超越,“平等”問題依然有其現實意義。
1.“平等”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核心范疇之一,研究“平等”問題有助于厘清社會主義“平等”觀和資本主義“平等”觀的本質區別。資本主義“平等”觀建立在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基礎之上,它起源于西方古代文明,在近代資產階級革命中逐漸確立下來。從根本上講,資本主義“平等”觀是一種歷史唯心主義觀點體系,以抽象人性論和絕對價值為內核。所謂抽象人性論,就是剔除人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將人置于真空環境中討論人性。因此,資產階級所講的“普遍人性”不過是根據自身需要臆造出來的,粉飾為“一切人”共有的人性而已。資本主義“平等”觀本質上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的,它保護私有財產,并最終演化為保護資產階級的私有財產。因此,資本主義社會所追求的“平等”不過是資產階級集團內部的“平等”。資本主義“平等”觀對內用“人性”掩蓋其“階級性”,宣揚超越階級的“平等”口號;對外用“普遍性”掩蓋其“特殊性”,把代表資產階級利益和訴求的“平等”說成是代表全人類的“普世價值”。
社會主義的“平等”觀堅持人民的立場和歷史的視野,反對一切抽象的、超歷史的意識形態,從根本上超越了資本主義狹隘的“平等”觀。第一,具有鮮明的人民立場。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平等”是站在人民立場之上的,最廣泛的“平等”。第二,具有顯著的事實指向。資本主義“平等”是一個法權概念,權利“平等”之下掩蓋的是事實上的“不平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平等”是一種指向事實“平等”的概念。第三,具有宏大的全人類視野。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沒有一個民族可以不與其他民族發生聯系。馬克思說:“只有在平等者之間才有可能進行國際合作。”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就是一個著眼于全人類的價值體系,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平等”指向的是全人類的“平等”。
2.“平等”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內在要求,研究“平等”問題有助于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了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遠景目標,其一即為“基本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人民平等參與、平等發展權利得到充分保障,基本建成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人民“平等”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體現,促進人民“平等”對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具有重大意義。
那么,在當代中國如何促進“平等”并進而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呢?
第一,樹立“共建共享”的基本發展理念。“共享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必須堅持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作出更有效的制度安排,使全體人民在共建共享發展中有更多獲得感,增強發展動力,增進人民團結,朝著共同富裕方向穩步前進。”第二,加強保障人民“平等”的社會主義制度建設。習近平指出:“我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始終著眼于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著力保障和改善民生,使改革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第三,推進落實社會主義“平等”的實踐進程。社會主義“平等”的實現不能僅靠理論的支持和制度的保障,關鍵還要將其落實在“五位一體”的建設實踐中。我們要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各個領域促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保障人民“平等”的實現,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總進程。
總之,研究“平等”問題不僅具有理論意義,而且具有現實意義。盡管“平等”在馬克思那里是個終將被歷史超越的概念,但是在共產主義社會到來之前,“平等”被超越的歷史條件還不具備,“平等”問題依然具有時代意義。厘清“平等”概念、研究“平等”問題,對于明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涵和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具有重要意義,也將為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在世界范圍內爭取更大的國際話語權提供堅強有力的理論支持和實踐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