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天桂
《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總體上依然順應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潮流,并超越傳統自由貿易協定(FTA)。在對促進貿易投資自由化、撤除非關稅壁壘、“海關程序與貿易便利化”及“自然人臨時移動”加以明確規定的同時,它還關注“標準、技術法規與合格評定程序”,并覆蓋涉及相對更多邊界后措施的“知識產權”“競爭”“電子商務”“政府采購”等新興規則議題。其貨物貿易整體自由化水平超過90%,不僅高于世界貿易組織(WTO)標準,還以生效后關稅即刻或10年內降至零為主。其原產地規則更以區域累積為原則,并將經核準的出口商聲明及出口商自主聲明納入原產地證書類型。其海關程序與貿易便利化的整體水平亦超過WTO《貿易便利化協定》。而在貿易救濟上則訂有“禁止歸零”條款,金融、電信、專業服務成為“服務貿易”的獨立附件,投資準入也采用負面清單形式并適用棘輪機制。同時,RCEP尤其注重區域經濟公平發展,考慮到各成員不同的發展水平及體現不同發展訴求,還專門設有“中小企業”“經濟和技術合作”章節并作出加強合作的規定,力爭實現貨物和服務貿易、投資及規則領域利益平衡與多邊收益最大化。
這一特點不僅體現在對成員的開放準入、對貿易與投資及相關規則與程序透明的要求上,還體現在議題的開放、對不發達成員的相對包容以及差別性待遇上,更體現在以務實態度兼顧各方利益關切及發展、展示必要的靈活性、適度性、非歧視及包容度、漸進性等方面。對“服務貿易”章節的市場準入承諾,既有7個締約方采用負面清單方式,也有8個締約方采用正面清單方式,但后者中的新西蘭、中國、泰國、菲律賓、越南須在協定生效后的6年內轉化為負面清單方式,柬埔寨、老撾、緬甸則可于15年內完成轉化。在協定生效后的兩年內展開投資者與國家間投資爭端解決機制的討論,并在討論開始后的3年內結束討論。在協定生效5年后,每5年對協定展開一次一般性審查,以便對其進行修訂和完善,從而應對與貿易和投資相關的新問題、新挑戰。
第一,突出東盟的中心地位,服務更多國家。RCEP既增強了東盟在區域框架中的中心地位,也將促進東盟與區域伙伴的合作。最終簽署的協定同樣延續了東盟構建FTA對東盟成員差異性及靈活性的要求,并盡量以成員國均感舒適的靈活方式漸進,具有極為鮮明的東盟方式特色。
第二,強調經濟和技術合作及與各FTA之間的兼容性。經濟和技術合作是RCEP作為自由貿易協定相對于《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和《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所獨有的部分;其對區域共同均衡發展和利益平衡的強調,充分體現出締約各方對發展的重視。RCEP通過現代、全面、高質量區域經濟一體化,將進一步擴大并深化區域價值鏈、支持多邊貿易體制發展。
面對世界經濟復蘇的不確定性和單邊主義、保護主義、逆全球化思潮的升溫,以及國際經濟格局的深度調整和治理體系的加速變革,RCEP更多基于成員差異性產生的利益訴求的復雜性進一步顯現。RCEP自生效之日18個月后將開放加入,對原始談判方印度,自生效之日起即開放加入。生效5年后開始旨在更新和完善協定的一般性審查。顯然,各成員間的發展差距不可能在短時期內縮小,分歧的存在極為現實且隨時可能導致各成員提出新要求;成員差異性與利益訴求復雜性依然是RCEP后續擴容與深化將不得不面對的主要問題。作為高度多樣化的經濟體集團,RCEP如何在全球和區域內部地緣政治與貿易關系緊張的形勢下繼續推進經濟一體化,是其面臨的關鍵挑戰。
RCEP需參照并整合現有的“10+1”FTA,但現有“10+1”FTA的自由化水平、開放程度均不盡相同。協定生效實施后,不免遇到各種具體規則執行問題,并有可能產生相應的爭議,進而上發必要的修正。而這期間既有的FTA同樣也會適時升級。彌合分歧、平衡利益、更平等地共享開放利益,是RCEP生效實施后能否達到預期的關鍵。
共同意識和身份認同是區域經濟一體化極為重要的基礎。作為主導者的東盟自身的身份認同也一直未能取得預期的效果。在區域內部領土爭端及歷史遺留問題和區域外部非經濟因素及大國博弈的不時沖擊下,各國政治互信常顯不足。中日、中印的協調對RCEP的順利推進同樣重要。而日、印兩國對中國的警惕與防范從未放松,對區域經濟合作謀求更大發言權更是孜孜不倦。盡管RCEP始終強調對業已退出的印度保持開放,印度重返之路還是不得不面對棘手的問題。要共同成就地區包容性發展,中國、日本、印度需要在RCEP框架中找到各自的位置。
對RCEP形成重要牽制的區域外部因素依然是美國。由于無論是主導者東盟,還是日本、韓國與澳大利亞,均在軍事和安全上或多或少地依賴美國,其各自經濟一體化的推進難免會受到美國影響。而印度與美國貿易談判的推進和全面全球戰略伙伴關系的構建是否會進一步增加其不加入RCEP的信心與籌碼,也仍待觀察。
在對區域外部的經濟依賴方面,既包括市場,也包括資本、技術,美國同樣是重要影響因素。在當前的東亞區域生產網絡中,日本和中國成為其他東亞經濟體的主要出口市場,更多地起到通往區域外部的紐帶作用。中國是東盟、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的最大貨物貿易伙伴、出口市場和進口來源地,還是日本的最大貨物貿易伙伴和進口來源地。據中國的統計數據顯示,2019年歐盟、美國在中國對外貨物貿易總額中的比重為27.2%;中國對“10+5”國家進口占比較出口占比高出10.0%;中國對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均處于逆差狀態,而對歐盟和美國則均處于順差狀態。美國仍是中國的最大順差來源地。2019年,美國是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第三大、韓國的第二大貨物貿易伙伴,也是日本的最大貿易順差來源地、印度的第一大出口市場和順差來源地,并取代中國成為日本的最大出口市場。這也是對RCEP依賴相對較輕的印度(出口僅占19.7%)能夠相對“容易”地作出不加入RCEP決定的原因之一。雖然2020年東盟首次躍升為中國的最大貿易伙伴,但是中國無論是對美進出口合計還是單獨的出口,其增速仍然分別比對東盟快1.6、1.2個百分點。
2021年上臺的新一屆美國政府,是否會改變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改變目前的政策,尤其是其重返TPP/CPTPP的可能性有多大,均會對RCEP形成或多或少的沖擊。綜合來看,美國很快重返TPP/CPTPP的可能性相對較小;并且由于其極力推動的某些條款已被凍結,重返TPP/CPTPP的談判也并非如想象中那么簡單,仍需一定的時間。
一旦美國以“統一戰線”形式主導多邊貿易規則,勢必與RCEP形成某種程度的直接競爭,這對于RCEP中的CPTPP成員和有意加入RCEP的經濟體將形成牽制,對RCEP全面生效和適時升級也將產生某種程度的影響。
從協定簽署前后各成員方關于協定緊迫性的認知和推進意愿來看,東盟至少6個成員國盡快完成國內批準程序,促成協定生效的可能性相對較大。韓國從RCEP談判伊始就持積極態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均希望能夠在2021年批準協定。日本的態度仍舊相對積極,但在美國政府換屆后形勢變化、中美關系復雜演變和貿易摩擦常態化、日美貿易協定生效,以及中、日、美互動更加微妙的背景下,面對大選壓力的日本政府更為看重何種利益,能在何種程度上堅持與之相關的立場,對RCEP的盡早生效特別是全面生效仍是一個潛在變數。
就正推動“印度制造”的印度而言,莫迪政府因國內經濟增長放緩、失業率高企而承受的壓力本就比以往更大,產業保護的動力有增無減,疫情更可謂雪上加霜,對需作出相對較大妥協尤其是關稅減讓方能加入RCEP的疑慮更多、更深。在RCEP簽署后,印度外交部長蘇杰生(Subrahmanyam Jaishankar)表示,政府決定提倡“自力更生的印度”政策;RCEP不是印度的利益所在,希望與歐盟締結公正且平衡的自由貿易協定。這是否意味著“東進”的印度已將其重返RCEP之門徹底關閉,仍有待進一步觀察。需要強調的是,雖然不加入RCEP可為印度目前不具競爭力的制造業、農業等贏得一定的緩沖與發展時間,但由此錯失的出口機遇、外資吸上力和倒逼的改革壓力、區域價值鏈重構機遇,很可能使之承受相對更大的損失,并很有可能因長期游離而最終被亞洲區域制度性合作邊緣化。如果擴大內需未達預期、擴大出口與吸上外資遭遇阻力、“藍點網絡”計劃推進基礎設施發展前景有限,印度是否會改變立場并以相對較快的速度重返RCEP同樣有待觀察。無論如何,手握最終決定權的依然是印度,而政治經濟的博弈依然是其決策的關鍵。
在世界經濟增長不確定性進一步增加的形勢下,RCEP即使尚未生效而只是簽署,也無疑會因更加明朗的預期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區域內的貿易投資環境,提振區域貿易投資信心,緩解成員方所面對的外部經濟壓力,對各成員方有效應對疫情、盡可能穩定供應鏈并在疫情后相對快速復蘇的積極作用顯而易見。
RCEP的生效實施將使區域內部形成相對單一的市場與規則,不但市場準入進一步放寬,而且非關稅壁壘進一步降低,營商環境優化、貿易投資的制度性成本相應降低;尤其兩國間尚未簽訂FTA的日本和中國、日本和韓國,首次在自由貿易協定框架下達成關稅減讓安排、享受貿易與投資便利化。成員國在原產地規則下可自行選擇適用稅目改變還是區域價值成分標準的區域累積原則,更可產生貿易紅利的累加效應,并能相對有效規避“意大利面碗效應”,使內部貿易投資的創造效應進一步擴大。成員間的互補優勢將得到進一步發揮,要素流動與資源配置更為自由高效,區域產業鏈、供應鏈及價值鏈更為穩定,融合度與韌性相應增強,區域產業布局更為合理,經濟的協調均衡發展相應改善。
第一,可使中國擁有相對公平而穩定的區域貿易投資環境與制度保障。RCEP使貿易投資的空間及規模得到擴大和優化,一體化市場的潛力進一步釋放,區域內產業鏈、供應鏈相對高效完備的優勢進一步發揮,區域地位亦相應鞏固。作為中國力推的亞太自由貿易區實現的可能路徑,RCEP也使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相應加速,進而改善因中美貿易摩擦常態化及CPTPP生效而趨緊的貿易投資環境,并緩解由此產生的關稅等壓力,對穩外貿、穩外資發揮積極作用,有利于對外貿易和投資的可持續發展及國際經濟競爭新優勢的加快形成。尤其需要強調的是,RCEP還可對國內深化體制改革持續形成倒逼,使中國不斷優化內部營商環境、逐步提高對外開放水平和國內國際兩個市場的資源配置能力與聯動效應,有助于全面開放新格局的形成以及更高水平開放型經濟新體制建設和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目標的實現。
第二,彰顯中國反對保護主義,堅定支持并推動貿易投資自由化與多邊貿易體制的大國形象和擔當,提高中國在國際經濟貿易規則制定中的話語權、主動性,有利于中國更為有效地參與全球經濟治理,并對推動新型經濟全球化進程發揮更積極的作用。RCEP既是中國簽署的最大規模的自由貿易協定,也是中國首次與世界前十大經濟體同處一個自由貿易協定之中。中國不僅在協定中首次作出包括投資負面清單、政府采購在內的承諾,還使服務貿易開放承諾、知識產權章節內容的全面程度達到了已有FTA的最高水平,RCEP因此也在促進中國自由貿易區戰略實施的同時,成為中國擴大對外開放的又一重要窗口與平臺,有助于中國積極加入相對更高水平的CPTPP。
第一,助力東盟凝聚力的提升,加強大國協調。東盟的領導地位與核心作用,既是東盟推進RCEP始終堅持的原則,也是RCEP面對利益訴求復雜性、規則整合困難等問題,避免某些不必要紛爭的相對更為有效的路徑。而將開放包容、漸進靈活作為重要特點的RCEP,其對外部經濟體的吸上力也相對較強。RCEP后續的生效與實施,需要逐步提高標準并添加新議題的適時升級,以及接納新成員的適時擴容,這依然需要東盟的牽頭與協調。日本謀求區域經濟一體化更大發言權的“執念”相當大程度上是因為中國,印度對加入RCEP前景的疑慮相當一部分也來源于中國,有鑒于此,中國在RCEP盡快生效并適時升級與擴容中的大國協調作用同樣重要且關鍵。這其中除了抓緊按照自身計劃完成RCEP國內核準與實施準備工作外,還需要持續助力東盟經濟共同體建設,增強其整體的凝聚力與競爭力,以更好發揮東盟的核心作用。同時,要在堅持原則的基礎上,通過盡可能地溝通與適度妥協,尤其是在投資、電子商務、經濟技術合作、中小企業等領域擴大共同利益,相應減輕日本以及潛在成員印度對RCEP與中國發展的疑慮。
第二,加速推進中日韓FTA談判,通過東北亞三國的制度性整合,持續推動RCEP后續發展及亞太區域制度性經濟一體化。RCEP的簽署,使中、日、韓三國之間建立起新的制度性經貿合作關系,也為同樣歷時8年但仍在艱難爬坡的三國FTA談判的進一步加速和實質性突破奠定新基礎,注入新動能。而中、日、韓三國在RCEP框架下打造“RCEP+”協定,既有利于RCEP的拓展與深化,相應減輕區域外部因素的牽制和對區域外部的經濟依賴,也有利于“RCEP+”的示范與上領,相應促進區域產業鏈、供應鏈的延伸與融合,并可形成二者之間的相互促進局面,為RCEP后續擴容與適時升級及中國加入CPTPP奠定更堅實基礎,有助于不斷提升亞太區域制度性經濟一體化的水平。
第三,加快與東盟國家的雙邊FTA建設,帶動并促進東盟既有“10+1”FTA的深化與拓展。無論是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這樣的RCEP成員,還是仍可能重返RCEP框架的印度,在推進與東盟的經濟合作時都采取多邊、雙邊并進策略。而截至目前,中國僅同新加坡構建并升級了雙邊FTA,與柬埔寨簽署了雙邊自貿協定。因此,除按照落實中國—東盟FTA升級相關議定書第5章“未來工作計劃”的下一步安排,進一步提升貨物貿易自由化和投資自由化與投資保護之外,中國還應加快與東盟成員國的雙邊FTA構建步伐,積極打造相對高標準的FTA網絡,提升區域經貿規則制定的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