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文
不到我們停止對動物傷害的那一天,我們仍然只是野蠻人。
——(美)托馬斯·杰佛森
人到中年之后,喜歡翻閱《容齋隨筆》。某日,讀到“容齋初筆”卷第十三(十八則)《蟲鳥之智》時,內心難以平靜。鑒于篇幅不長,遂抄錄如下:
竹雞之性,遇其儔必斗。捕之者掃落葉為城,置媒其中,而隱身于后操罔焉。激媒使之鳴,聞者,隨聲必至,閉目飛入城,直前欲斗,而罔已起,無得脫者,蓋目既閉則不復見人。鷓鴣性好潔,獵人于茂林間凈掃地,稍散谷于上,禽往來行游,且步且啄,則以黐竿取之。麂行草莽中,畏人見其跡,但循一徑,無問遠近也。村民結繩為繯,置其所行處,麂足一繯,則倒懸于枝上,乃生獲之。江南多土蜂,人不能識其穴,往往以長紙帶黏于肉,蜂見之必銜入穴,乃躡尋得之,熏取其子。蟲鳥之智,自謂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
雖只是短短幾行字,南宋文學家洪邁卻生動傳神地寫出了“蟲鳥之智”與“人之不仁”,而文末“蟲鳥之智,自謂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的一句反問,可謂頗有思想見地,給人以深刻警示。事實就是如此:“蟲子和鳥兒的智慧,自以為可以保全自身,但怎么能夠抵抗得住不仁之人呢?”說白了,即便蟲鳥再有智慧,可一旦面對(人類)“不仁之人”的捕殺時,注定在劫難逃。在思忖之余,我不能不開始檢視自己的人生過往,畢竟自己曾有過一段與蟲鳥為鄰的鄉野生活。
蜜蜂是我最早認識的飛蟲,這與奶奶的大半生飼養蜜蜂有關。
奶奶對蜜蜂的感情是很深的。她甚至在我父母結婚后不久就促成了全家搬到村外的一片野地居住,理由是為了更好地飼養蜜蜂,而只要養好蜜蜂就餓不了人。在饑饉而又什么都不能養的那個特殊年代,奶奶發現只有養蜂一條路可以走,這不能不佩服奶奶的生存智慧。
奶奶飼養的蜜蜂大都來自鄉野樹林,是一種野外自然生存和繁殖的小蜜蜂,軀體只有花生米大小,頭胸部呈黑色,全身被覆有黑色和深黃色絨毛。由于蜜蜂會蜇人,因此除了奶奶之外,家人大都怕蜜蜂;由于蜂蜜甜美,全家人都愛吃蜂蜜。而在鄉親們的眼中,我家是鄉野最執著的一戶養蜂人家。
為了飼養好蜜蜂,奶奶先是帶領我的父母在屋舍周遭種植了大量的花草以及桃、杏、李、梨等果木,然后又請村里的王木匠制作了四五十個合抱粗、手臂長的空心圓木桶橫置于房前屋后,靜候準備遷巢的蜜蜂來偵察選擇。于是總會發生這樣的奇跡:常常是落日時分,一個緊圍著蜂王的蜜蜂群從遠處飛來,準確無誤地進入奶奶早已放置靜待的某個空心木桶里結巢。然后奶奶就滿臉笑容拿出兩片打了幾個小洞眼的圓木盤,去給有了蜂巢的那個圓木桶加上巢門。從此,那些忙碌不已的小蜜蜂便從巢門的小洞眼中飛進飛出,永不停息。那些從圓木盤小洞眼中鉆出的小蜜蜂,一展雙翅就輕松起飛而去;那些歸來在圓木盤上收翅進洞的小蜜蜂,雙腿上則帶著采集的新鮮花粉。每一只小蜜蜂,給人的感覺就是為辛勞而生,為釀蜜而活。

記得我常在奶奶的指派下,到野地里搜尋能搬得動的大小石頭,然后帶回放置到蜂桶邊。奶奶說,蜜蜂雖然記性很好,但還得在每個蜂桶邊放置形狀各一或色彩不同的石頭作為標志物,回巢蜜蜂才容易定位而不會迷巢。也就在這樣的寧靜日子里,我親眼見證過多次充滿神奇魔幻的偉大奇觀:一個由千萬只小蜜蜂護衛和包裹著蜂王的旋轉蜂球,突然從天而降至虛位以待的某個蜂桶。那種快速的飛旋,那種很大的鳴響,那種準確的選擇,那種黑色的意象,總讓我激動不已,于是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高呼:“奶奶,蜂群來了,蜂群來了……”而聞聲走出屋門的奶奶總是笑瞇瞇地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來了我們的日子才有盼頭。”
印象中,奶奶年年月月都在精心飼養著她龐大的蜜蜂群。許多時候,只見奶奶頭戴自制的網紗面罩,手拿燃放藍煙的干艾蒿小火把,到一個又一個蜂桶邊仔細觀察,一旦察覺某個蜂桶里的蜂群有“自然分蜂”的跡象時,奶奶就適時將由新蜂王引出的新蜂群驅趕進另一個空木桶中,成功防止一個分蜂群的突然飛走。就如一山不容二虎,蜜蜂也是一巢不容二王。只要某個蜜蜂巢中誕生了新蜂王,這個蜜蜂巢就出現一分為二的“自然分蜂”現象:有一個蜂王要離巢而走,同時會帶走一大批工蜂。這就給養蜂人帶來擴大蜂群的機遇,如果沒把握好時機,新蜂群就會啟程高飛,到已偵察好的某個地方結巢。
為了蜜蜂能安然度過寒冷的冬天,奶奶總要在每年的晚秋時節對所有的蜂桶進行逐一排查,找出那些或開裂或有漏洞的蜂桶,然后用濕牛糞將透風的縫隙或漏洞堵上、敷平。而到春夏季節,為防范馬蜂和胡蜂的騷擾,奶奶總讓我拿著幾塊長條薄木片來回反復巡視,一旦見到馬蜂或胡蜂在蜜蜂桶邊像直升飛機一樣盤旋游弋時,她就及時提醒我要毫不留情地予以擊打。被我打死的馬蜂或胡蜂,奶奶則用線穿成串,懸掛在蜂桶前,以此來警告那些膽敢來犯的野蜂。小蜜蜂們則常常帶著被襲擊騷擾的怨氣,飛到那些死野蜂上亂咬一通以此解恨。奶奶說,別看蜜蜂個兒小,除了勤勞采蜜之外還靈氣著呢,它能憑借人體氣味就知道誰是它的主人。事實是,我常跟在奶奶身后走近一個又一個蜂桶,但從未被小蜜蜂蜇傷過。如果是外人呢,只要近鄰蜂桶就會受到蜜蜂嗡嗡繞飛的威脅,繼而很有可能被蜇傷。蜜蜂一旦蜇人時,由于刺針的倒鉤掛住了人體的皮膚,以致把內臟拉壞,結局是送掉性命。而被蜜蜂蜇傷的人呢,除了疼痛難忍之外,蜇傷處的一塊皮膚至少要浮腫兩三天。
應該說,在饑饉的年代,我仍有筆墨紙張和課外書可買,這的確與奶奶養蜂賣蜜的支持分不開。奶奶常對我說:“好好念書吧,奶奶支持你。讀書就要像小蜜蜂一樣勤奮不止,只有這樣,將來你才會擁有甜美的生活。”對奶奶的話我曾似懂非懂,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才完全領悟。奶奶不識字,但她敬佩讀書人。她甚至常告誡我們兄弟姊妹不要踩踏那些帶字的紙片,否則到年老時會雙目失明。對這樣沒道理的話,我和弟妹雖然感到好笑,卻始終遵守。即便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城里做了一名文字工作者,也不敢輕易踩踏那些掉落地面的帶字紙片。
奶奶一生節儉。她從不輕易為自己多添置一件新衣。她大半生都只穿黑色和藍色兩種棉布衣服。在饑饉年代,對途經家門前的乞討者,她不是給一點糧食就是給一點蜂蜜。而對鄉里鄉親,每年夏天采蜜時節,她總要送上一些蜂蜜讓人嘗鮮。
日漸蒼老的奶奶堅持在鄉野養蜂,而我則走上了愈來愈遠的求學路,最終謀生于奶奶從未到過的一座城市。從此,每當想起奶奶,或者想起奶奶的龐大蜂群,我就期盼回返遙遠的老家,探望一臉慈祥、和藹可親的奶奶,聆聽蜜蜂飛舞的交響曲……
年逾九旬的奶奶,在一個溫暖的春天里突然無疾而終。我匆匆趕回老家奔喪時,正值開放的梨花雪白了我曾經熟悉的鄉野,而奶奶飼養的小蜜蜂則在陽光普照的梨花上嗡嗡飛舞忙碌著采蜜。
奶奶過世后,忙于農活的父母無法細心照看屋舍周遭的蜂桶,那些習慣了奶奶幾十年飼養的蜂群,先后一一傾巢而出,紛紛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麻雀是鳥類中的“平民”,它習慣于迷戀鄉村與小鎮,是最能夠與人一起和諧相處乃至同存共榮的一種飛翔動物,以致對許多人而言,一看到“鳥”字,就會立刻想到了麻雀的形象。而在漢代許慎編著的文字工具書《說文解字》中,對“雀”的釋義是“依人小鳥也”;晉代訓詁學家崔豹所著的《古今注》,則給予麻雀為“嘉賓”別稱。
不論怎么回憶與印證,麻雀都是我最早認識的一種鳥。至今在我的腦海中還時常清晰著這樣一幅美好的圖景:鄉村麻雀一開始出現在我視線中的時候,母親就適時教我口念“麻雀”這個新鮮名詞。接下來,母親還口授給我“麻雀是一種鳥”的簡潔短語。這樣漸漸地我就在鄉村認識了麻雀并且喜歡上了麻雀。于是在我家的小院里,每當麻雀成群地飛來與雞鴨爭搶食物的時候,我手心里飛撒而出的谷粒或麥粒就要多一點點,因為從內心來講我早已把麻雀當成了不可多得的小伙伴。畢竟父母雙雙離家到田間勞作的時候,我常常可以在寂靜的院心里與一群前來湊熱鬧的麻雀一同快樂地度過一個冗長的下午。自然,在人鳥共處的寧靜日子里,我才得以健康快樂地成長。到我開始踏進鄉村學堂時,幾乎每天早晨都是被一群爭相練嗓的麻雀吵醒的:它們常常紀律嚴明地在我家的屋頂上排成一條“鳥線”,直到看見我背上書包奔跑出院門時,才停止鳴叫,一只又一只地相繼飛離,有時甚至還很熱心地從空中送我一程。于是,這一天里我的心情也會隨之感到特別地舒暢。可以這樣說,正是有了麻雀的時常穿梭,才使我那隱藏于山間的藍色村莊充滿了更多的詩意。
與人相比,麻雀似乎更懂得戀舊。麻雀習慣于守護而不習慣于遠飛。麻雀一旦選擇了一座村莊或一座小鎮之后,就會樂此不疲地繁衍生息。麻雀不會像其它鳥一樣在樹上做巢,這好像顯得沒有足夠的靈性與智慧。其實,在做巢這一點上,麻雀恰恰是最能表現出一種鳥類中少有的大智若愚。試想一下,再美麗的巢一旦做在樹上,那就要別無選擇地接受風吹、日曬和雨淋,生命的風險勢必大大地增加了。而不能在樹上做巢的麻雀,仿佛明白這個道理而機智地選擇在人類的屋檐下或墻洞中安放自己的小巢。這樣一來,日曬不到雨淋不濕風吹不了,繁衍起后代來要安全得多,或者說更有生存的保障。至于做巢的材料也可就地取材,比如在房前屋后叼來一些撒落的柔軟雞毛鴨毛鋪好就可以養育下一代了。事實是,麻雀可以反復使用同一個墻洞做巢而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下去。即便是多年之后的今天,在我鄉下老家的那些高低不一的墻洞中,每年的春天依舊有麻雀飛進飛出忙碌不止地繁衍著后代。而從老屋里出生的人兒呢,卻一個個長大之后背起行囊毅然告別了老屋,再漂移到一個個缺少麻雀陪伴的現代都市謀生,直到被人情所累和被人情所傷的時候,他們才會想起遙遠在身后的那一個鄉下老家,以及那一群替他們守護著古老屋舍的鄉村麻雀……
說實話,麻雀所具有的永遠不肯背離村莊的品格,常讓我在異客他鄉時暗自感動與汗顏。特別是面對麻雀的日漸減少這一無情現實時,更是少不了暗自同情與悲傷。我知道,麻雀從來不會對田野、村莊和人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只有人才會在糊涂或狂熱中時常對麻雀犯下不可寬恕的過錯。比如隨意捕殺,比如施放毒藥,比如修建沒有墻洞和沒有瓦頂的現代鋼筋混凝土高樓等等,以至于讓麻雀很快淪為國家法定的保護動物。事實是,在城鎮的大小高樓不斷替換著大小鄉村的今天,曾經與鄉村和諧相處的麻雀,已經普遍處于無枝可依、無屋可棲和無巢可放的尷尬狀態,或者說面對如出一轍的森林般成長的高樓,所有的麻雀都在節節敗退,求生無望。因此,每當我從一些被廢棄的沒有了人影的荒野村落,看見一群麻雀或是幾只麻雀在墻頭與屋頂茫然地啁啾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淚水盈盈。故而我愈加認定:麻雀其實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守護神,可由于我們的長期漠視與疏忽,也許有一天我們將會為最后一只麻雀的消逝而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到那時,對麻雀的任何溢美之詞都會因姍姍來遲而顯得蒼白與可笑。
如果說麻雀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悲哀,那一定是它總是希望與大地上的人類和諧相處與同存共榮的良好愿望。小小的麻雀也因此最容易遭至人類各種各樣的背叛,或者說最容易進入人類有意無意設置的一個個圈套。可誰又能想到,不大起眼的麻雀漸漸地離開了人類,其實與人類漸漸地離開自己原有的正常發展軌道,結局都有可能是一樣的嚴重與可怕。
知了,學名為“蟬”。可在我的老家,人們只叫“知了”而不叫蟬;人們也只說“知了鳴唱”而不說“知了鳴叫”。
多年后我才知道,作為昆蟲,知了的種類很多,但常見的也就十余種,且大多呈金色、黑褐色或墨綠色,大到拇指頭,小到指甲蓋。雄知了腹部有發音器,能連續不斷地發出圓潤或尖銳的聲音;雌知了則不發聲,但腹部有聽音器,能接收雄知了發出的聲音。知了的幼蟲生活在泥土里,吸食樹根的汁液,成蟲羽化后飛到樹上吸食樹干的汁液。
在鄉下老家,知了的鳴唱曾經貫穿我童年成長的經年之夏。我不知道靈敏的雙耳何時最先捕捉到知了的鳴唱并引發了我的聆聽興趣,但我知道自己辨明父母聲音之后的另一種聲音,就是從房前屋后的果樹上持續傳來的知了鳴唱聲。在我朦朧的記憶中,母親常在我蘇醒而靜靜聆聽窗外知了的鳴唱時微笑著對我說:“聽見了嗎?知了在唱著‘快長,快長’呢,媽也希望你快快長大。”于是我就認真地傾聽知了的鳴唱,聽著聽著好像真的聽出“快長快長”的聲音來了,內心深處也真的希望自己快快長大,然后隨同奶奶看護她飼養的蜜蜂群,或者跟隨父母一道下地侍候莊稼。
老家的鄉野有許多馬桑樹。每年夏天,紅白相間的馬桑花引來熱鬧的蜂群采蜜,接著黑紅的馬桑果又引來眾多的鳥群采食,而樹汁、樹膠過多的馬桑樹再引來知了吸食。于是乎,蜂鳴、鳥啼、知了鳴唱相互交織的交響樂,便在夏日的鄉野不斷回蕩。記得五歲那年,有一次我趁母親不注意時悄悄溜出家門,走上綠草鑲邊的小路,進入一片熱鬧非凡的馬桑林中,如癡如醉地傾聽了整整一下午的知了歌、蜂鳴曲和鳥啼聲。結果急壞了一下午的母親終于找到我時,聲音哽咽,臉上掛滿了淚珠。至今我都記得當時母親說過的那句話:知了唱歌真的就那么好聽嗎?你是不是變傻了?
我在鄉下老家上學前首先學會的畜牧農事是放牧。在草青樹綠的鄉野牧場,我放牧著一群牛羊,聽著知了的鳴唱,慢慢地打發著一個鄉村少年的寧靜光陰。我在知了的鳴唱中,學會了奔跑和爬山,我的牧技因此而日益精進,每天傍晚我會一只不少一頭不缺地把一大群牛羊趕回家。而對只聞其聲難見其影的知了的好奇心,又促使我學會了爬樹。我因此常常對某一只音色怪異的知了產生興趣而上樹進行搜捕。在知了鳴唱聲的引領下,我在樹上如猴子般跳躍攀爬,可許多時候因尋不到那知了的身影而無奈地下樹。知了就這樣把鳴唱聲隨意傳遞給你的時候,卻聰明地把自己隱藏得很深。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鄉下老家,幾乎每一棵樹上都鳴唱著或靜棲著許多知了,它們總是不遺余力地歌唱著綠樹,歌唱著陽光,歌唱著月色,歌唱著整個夏天,成為永遠不知疲倦的鳴唱歌星。自然,每當為生計所迫而需要我必須去砍伐一棵樹時,樹上的知了就立即禁鳴進行抗議了。等到一棵樹轟然倒下時,你才聽到一些知了紛紛發出“嗚嗚”的聲音凌空飛逝,那遠去的聲音仿佛帶著哭泣的腔調,讓人感覺那是樹之魂正在黯然離去……
據說,知了有一個相當漫長的幼蟲階段,它在土壤中的存活期能長達四五年,而出土羽化后具備雙翼的成蟲知了,則在草木上只能存活幾個月,也就是從立夏開始鳴唱,至立秋之后黯然失聲結束生命。仿佛為了彌補這一缺憾,知了都會選擇在夏季晝夜歌唱不止,用以頑強抗拒生命的短暫和努力維護生命的尊嚴,成為名副其實的鄉野夏日歌星。
我是在不斷親近書本的過程中,最終告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寂靜鄉野。從此,置身于車水馬龍的城市,注定再也不能傾聽夏日的知了鳴唱。我所能做的,就是時常翻閱唐詩宋詞,不斷尋找品味詠蟬的太多佳句妙詞,比如:王維的“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裴迪的“鳥飛爭向夕,蟬噪已先秋”;李商隱的“萬樹鳴蟬隔岸虹,樂游原上有西風”;楊萬里的“落日無情最有情,遍催萬樹暮蟬鳴”;辛棄疾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回不去的老家,抹不去的鄉戀。幸好有唐詩宋詞,常讓我得以置身精神的鄉野,盡情品味小小知了的悠遠鳴唱……
在鄉間,除了麻雀之外,燕子算得上是與人最親近的一種鳥了。麻雀啁啾,燕子呢喃,對于村莊而言是一種福分,對于居家來說是一種吉兆。什么時候形成這樣一種觀念,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在離開老家多年之后,睡夢中總拂不去的是一座藍色村莊,以及那些年年歸來呵護藍色村莊的小燕子。
有如水中的浮萍一樣,在一些多事年月,我家沒有固定的居所,以至于一直處在山鄉處不斷告別熟悉和迎迓陌生的遷徙狀態之中,為此我和弟弟、妹妹的出生地都不相同。對此情形,我曾感到非常自卑,因為一家人始終缺少安穩和像樣的房子。自然麻雀也少來,燕子也不會光顧。而在別人的眼里,我家也始終被視為外來戶。
一個家,能否就地安居而生根,最清楚的并不一定就是這個家的家長,而往往是一對小小的燕子。記得在鄉村小學校里,有一次老師講到會預報天氣的鳥時,首先提到的竟是小燕子。不過讓我暗自難堪的是,老師叫家中有燕巢的同學舉手時,在小樹林般整齊向上伸長的小手臂中,唯一缺少的是我的小手臂。老師對我說,沒關系,你家肯定是剛搬來此地不久,燕子還不熟悉,只要安居下來,有一天小燕子肯定會到你家筑巢的……
“燕子低飛,有雨將至”。在鄉間,我曾用心注意觀察過這句民諺的可靠性,結果還是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答案。這就讓我從心底里更加敬佩小燕子了,同時更希望它能盡快光臨我家視察與筑巢。畢竟我家已開始安居下來了,新修的房子在村里也是最顯眼的。然而,這似乎并沒有打動小燕子。對于小燕子來說,它所選擇筑巢的房子反而是圖舊不圖新。它似乎知道這樣一個道理:人只有把房子住舊了,才會對所住的地方產生感情,也才會再難以離開住慣了的老房子和老地方,在人丁興旺的老房子中筑巢來“生兒育女”才會有充分的安全保障。小小的燕子啊,不能不說它有某種境界與智慧。
時光在慢慢地流淌,我家的房子也在慢慢地變舊。整個院子也充滿了寧靜祥和的煙火氣息。麻雀們早已在大大小小的墻洞中繁殖了六七代,而燕子總是沒有前來視察房梁屋椽,以致讓人懷疑我家注定要與燕子無緣了,我的心里也開始漸漸地對燕子生出些怨氣來。而燕子也似乎知道了這一點,于是突然之間,在一個暖意融融的春日里頻頻地光顧起我家來,然后就是銜泥不止地在一處房梁上筑巢。一切做得井然有序,一切讓我驚奇不已。而就全家人來說,又都是在充滿渴望與毫無思想準備中迎接到燕子前來筑巢的。當房梁上終于出現一個異常醒目的紅泥燕巢時,家里的老老少少都笑逐顏開了,甚至臉上還泛起了從未有過的光澤。奶奶說,有祥和日子過了,連燕子都信任我們了;父親說,我們已經安居了,燕子也來筑巢祝賀我們了;母親說,為了吉祥貴客來臨的這一天,我們等了好多年啊!弟弟妹妹則興奮得逢人便說小燕子來我家筑巢了。而我呢,第一次覺得自己在鄉村有了根基也有了尊嚴。
出于一種深深的感激,我常常靜靜地觀賞高懸于房梁上的紅泥燕巢,看一對小燕子成天忙出又忙進。我不知道它們在巢中的工作細節,但我明白它們在努力地做著自己繁殖后代的大事。當一對小燕子的進出頻率越來越高時,我才發現燕巢中有了細碎的雛燕叫聲。而仔細觀察燕子的育雛過程,心中則少不了感到震撼。我曾利用一整天的時間注意觀察過一對育雛燕子的進出次數,居然達到了八百多次。平均下來,每只燕子的進出次數達到了四百多次。也就是說,在育雛期間,一只燕子每天都要從外面帶回巢內二百多條昆蟲。這種高強度和高密度的勞動,恐怕在鳥類中已經非常突出了。
春來秋去。燕子每年都要在巢中養育出四五只新燕。而每次新燕離巢遠飛之后,我都少不了時常看著燕子留下的空空泥巢而憂傷好長時間,然后就是日思夜想地盼望著來年的春天,急切地等待燕子的又一次歸來。可以說,就是這種對燕子的反復思念、迎迓和目送的過程中,自己也不知不覺地長大成人。
據鳥類觀察家說,雛燕出巢后,在野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它們都會得到成燕的適時照顧,這種現象在其它候鳥類中是不多見的,這讓人不難從中看到了人類的許多影子來。難怪奧地利和愛沙尼亞這兩個國家都把燕子定為國鳥來加以愛護和尊崇。

多年后的今天,我也像是出巢的一只燕子,四處奔波謀生于異鄉。不同的只是,燕子每年春天都要回去修復舊巢繁育后代,可我卻不能年年返身回去探望自己的親人,內心深處為此充滿了許多遺憾與自責。
久居鬧市,每當回想起年少時的鄉間夏夜時,就免不了想起星星點點閃閃發光的流螢。
記得母親講過,在我咿呀學語的時候,她背著我走夜路,每當見到流游不定、時近時遠的小亮點時,我就高興不已地叫道:燈……燈……燈燈……于是母親就及時給我糾正說:是“像燈燈”,但不是“真正的燈燈”,是“流螢”,是一只只螢火蟲在黑暗中飛舞尋找小伙伴……在這一母子交流過程中,也許母親還給我講過一些有關流螢的動人神話故事。比如說它們是天空打雷時爆出的一朵小火花變的,比如說它們是夜空中落下的一粒小星星變的等等。可惜的是我還不能依靠記憶而記住它們。可等到能記憶時,我只對流螢本身感興趣,而對有關流螢的民間傳說不感興趣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畢竟我有一位善講民間故事的母親啊!
仲夏時節,只要鄉間夜幕拉開之時,也就是流螢開心飛舞之始。其最好的表現是紛紛“點亮”了各自的“小燈”,然后永不停歇地在低空中慢慢飄游或是匆匆流動,把迷人的光明舞蹈推送到暗夜里。于是膽大的孩子們常常在戶外的暗夜中追趕一個又一個小亮點,并時不時發出開心的歡笑。那歡聲笑語最終常常以追捕“點燈蟲”的孩子們碰跌成一堆而收場。于是回家時才發現全身沾滿了泥灰或草屑,上衣或是褲子的某個地方甚至磨破了洞,自然是少不了要挨大人的責罵。但挨罵歸挨罵,孩子們追捕流螢的游戲在鄉間暗夜里并沒有因此而停止過。說來也很難讓人相信,如果一心一意尾隨一個小亮點去追捕一只流螢的話,那永遠是徒勞的。這也是鄉間孩子們常常捕捉不到一只小小流螢的原因。從另一個角度說,其實鄉間孩子們在玩追捕流螢的游戲時并不是真心捉拿,而是在此過程中求得一些歡樂罷了。
出于好奇心和想當然,我有一次竟然干起了捕捉流螢的勾當。那是進了鄉間學堂認識了一些文字之后,我迷上了看小人書,乃至到臨睡前都要看上一兩本才能坦然入睡。而點煤油燈時間長了是不行的,一是散發的氣味難聞,二是父母也不容許浪費煤油。于是想了想,很快找了一個透明玻璃瓶,做了一個捕流螢的網兜,避開常玩游戲的幾個小伙伴,獨自在戶外的暗夜里開始捕捉流螢。可想不到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夜才捉到了十幾只。更想不到的是一旦捕捉到流螢時,它就不再“點燈”了。原本希望它們在玻璃瓶中一起發光而好讓人看小人書,可結果卻讓我大失所望。它們仿佛一同約好捉弄人似地都不再發光。等到第二天早晨看那玻璃瓶,更讓我失望的是絕大部分流螢都一命嗚呼了,剩下的幾只則在同伴的尸體中拼命掙扎。無奈之下,我揭開了玻璃瓶的紗布封口,放出了那些生有六只短腳、長著鞘翅、胸部呈粉紅色、背部為栗棕色的指甲蓋大小的幸存者,從此再也不干“捕螢借光”的傻事了。
對于流螢為什么一旦被捕就不再“點燈”的問題,直到上高中時教授生物的老師才給了我一個令人信服的解答。原來流螢的腹部有數千個發光細胞。這些發光細胞里含有兩種化學物質:熒光素和熒光酵素。當氧氣進入細胞時會促成這兩種物質發生化學反應而發光。當一個雄性流螢想和一個雌性流螢交配的時候,它的腹部就開始像燈一樣閃爍起來,它期待著它的“情侶”有所反應,閃爍起一樣的燈光。如此說來,我們一旦捕捉到流螢時,受驚嚇的流螢就關閉了氧氣進入光細胞的通道,流螢的美麗“螢火”就會隨即熄滅了。
與夜空中遙不可及的星星相比,大地上的流螢顯得愈加可近、可親與可愛。尤其是夏夜獨自在鄉野走夜路時,只要有幾只忽閃忽閃的流螢夢幻般地在前面引路,那再寂寞的人也將不再寂寞,再郁悶的人也將不再郁悶。而只要我們不去驚擾周圍的流螢,就不難欣賞到它們浮動在黑暗中的醉人美景:那些閃著亮光的流螢,不慌不忙,無憂無愁,自由自在,款款低飛,不斷劃出轉瞬即逝的道道優美銀線;仿佛攜著愛的明燈,伴著愛的情侶,在鄉間夏夜歡樂起舞……
“誰家院落非天燭,何處園林不夜光”。明代詩人楊慎在《流螢篇》中寫下的優美詩句,其隱含指向的鄉間人世溫情足以讓人動容。于是突然領悟:記憶一旦收藏了昨日的光陰,就會孕育今天難忘的鄉愁。
在我熟悉的鄉下鳥中,除了麻雀、燕子、喜鵲和烏鴉之外,就要算斑鳩了。這種身體呈灰褐色、頸后有白色或黃褐色斑點、嘴短、腳為淡紅色的鳥,常成群結隊地在村莊上空飛翔。一旦在飛翔之中選定某一片田野之后就迅速落入其中,然后盡可能地放開嗉囊,把谷粒麥粒豆丸什么的通統放進去,然后再飛到村邊的樹林里慢慢地消化。
與麻雀和喜鵲一樣,斑鳩終年生活于同一個地域,沒有遷徙的習性。因而在鄉村,幾乎可以一年四季見得到它們的身影,算得上是典型的留鳥了。不過斑鳩并不像麻雀、喜鵲和烏鴉一樣四時都可以毫無節制地鳴叫,它有自己的鳴叫期,除此之外,你只能永遠看見一群或是數只沉默飛翔和靜棲的斑鳩。斑鳩的鳴叫期一般在春末初夏,這個時節也是斑鳩交配產卵育雛的季節。斑鳩的聲音并不高昂,屬于中低音部,音節更是單調,但節奏感卻很鮮明,如果用漢字擬音表達就是:“咕咕——咕——,咕咕——咕——。”從斑鳩的叫聲類型來看,在鳥類學家那兒它應該被視為“鳴轉”而非“敘鳴”。“敘鳴”是一種言說,是鳥兒之間日常信息的溝通;而“鳴轉”是一種歌唱,主要是雄鳥對愛情的贊美。可見,斑鳩還是一種靈犀之鳥,在其愛情生活中它們信守一夫一妻制,乃至在許多詩文中,斑鳩象征忠貞不變的愛情或友情。
斑鳩的巢一向在樹上做得很隱蔽,一般很難讓人發現。巢也做得并不復雜,用料也僅限于枯枝與雜草。枯枝做底起支撐作用,雜草鋪墊起柔軟之效。斑鳩的蛋上有雜色的斑點,因而在巢中并不顯眼,讓人感覺到從一枚小小的蛋上開始,斑鳩就不喜歡張揚。我在鄉下生活了近二十年,但總共也只見過兩個斑鳩巢。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巢中有蛋,第二次見到的那個巢中有幼雛。兩次見巢我都爬了樹,驚嚇得一對斑鳩夫妻充滿敵意地反復繞樹急飛,雖然沒有發出仇恨的聲音,但那無聲的情景其實更可怕,畢竟我擔心自己的雙眼一不小心就會被斑鳩啄壞。因為在鄉間,大人們常對那些上樹掏鳥蛋和搗鳥巢的頑皮孩子發出的警告就是:“不要這么作孽喲,小心眼睛被鳥啄瞎。”自然,我從不敢去干掏鳥蛋和搗鳥巢之類的壞事,但出于好奇,我還是常常少不了對自己意外發現的鳥巢進行一番仔細觀察或探究。
盡管斑鳩的肉味很鮮美,但在我生長的鄉間,卻很少發生公然射擊斑鳩的事。當然,斑鳩成群地到農田偷食糧食而遭到打擊的情況也是時有發生的。但斑鳩憑著固有的機警與靈巧,總有機會化險為夷,因而要想成群地擊傷它們是做不到的。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任何人都不敢明目張膽地拿出火槍對著斑鳩群開火。如此一來,鄉間的斑鳩群也就有機會和有膽量常常在鄉村的上空飛翔復飛翔,構成了鄉村富有詩意的祥和美景。記得在縣城上高三那年,有個喜歡寫詩的同學隨我到鄉村的家中度周末,當他遠遠地看見一群斑鳩在村莊上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時,便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由衷贊嘆:“多美呀,寧靜的藍色村莊,幸福的鄉村鴿群……”我立即糾正說,那不是鴿群,那是一群斑鳩。這個同學聽后愈加贊嘆不已,說真是絕了,斑鳩變鴿群,村莊更神奇。兩年之后,我的這位同學在省城的一所大學里成了有名的校園詩人。他的許多鄉土詩中經常出現了“鳩鴿”這個新鮮名詞。我明白其所指的就是斑鳩,只不過詩人覺得用“鳩鴿”更有詩意罷了。
在鄉間的一些年月,我也曾懷疑過城鎮里成群放養的家鴿就是由斑鳩馴養而成的。因此有一次我在田野里看見一只翅膀受傷而不能再飛翔的斑鳩時,便信心十足地將其帶回家治傷和馴養。結果呢?斑鳩的傷倒是治好了,但其性情并沒有絲毫變得溫順起來。即便你喂得再好,它還是依然在籠子里站立不安而撲騰不止,自然不時又添新傷,繼而接受新的治療。最后我斷定,斑鳩性情剛烈,注定無法馴養,只能選擇放飛。
其實,就單個斑鳩來說,缺少觀賞性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就一群斑鳩而言,一旦與一座村莊構成不遠不近或者說不依不離的景象時,無論其觀賞性還是詩意感也就彰顯出來了,以致再單調的村莊也因此而變得日漸生動起來。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在異鄉常常為自己身后有一座被斑鳩守望的藍色村莊而欣喜。
記得有一次母親對我說道:你是在青草地上追逐蝴蝶而很快學會奔跑的,那時你才3歲,但已學會了在鄉野牧場放牧,你常把一群牛羊追趕得飛奔……
印象中,鄉野的蝴蝶可謂無處不在。在一年四季中,春季、夏季乃至秋季都能見得到蝴蝶翩翩起舞的影子,仿佛飛翔不止的花瓣。因為蝴蝶對人沒有攻擊性,故而成為人們心目中最可愛和最生動的飛蟲。無論是在花叢草地,還是在田野樹林,只要見到飛舞的美麗蝴蝶,人們都會免不了停止忙碌,默然投放親切愛戀的目光,欣賞一下眼前飄動的一片或幾片神奇“花瓣”。要是見到展翅大過手掌,花斑艷麗的大蝴蝶,人們會當作大飽眼福的一種幸運。常到鄉野樹林采藥的父親,有一次在山林中見過一只正在飛舞的大蝴蝶,它的一對翅膀展開大過成人臉面。見過大蝴蝶的父親,后來多次在我面前講述那只大蝴蝶在林中自在飄飛的迷人風采,引得我也常到鄉野樹林借采菌之名搜尋大蝴蝶,可我始終沒見過大如人臉的蝴蝶,而大不過拳頭的蝴蝶倒是見過無數。
蝴蝶愛戀花朵,喜歡靜棲在鮮花上,這給了我們仔細觀察蝴蝶的機會。蝴蝶展翅體形大多在5厘米至10厘米之間,身體生有兩對翅三對足,頭部有一對錘狀的觸角,翅寬大,停歇時翅豎立于背上。出于一種好奇,我曾用小網兜捕捉一只非常美麗的粉色蝶,結果打開小網兜捉住蝴蝶頭部湊近觀察時,粉色蝶突然扇動雙翅,眼前隨即感到一片迷蒙,情急之中放開蝴蝶,用雙手掌立即捂住雙眼,但還是有粉塵早已進入了眼中,一陣辣痛隨即而至,接著長時間眼中似有異物而不適。這是我魯莽的一次捕捉蝴蝶所得到的懲罰。而鄉野任何一只大小蝴蝶,對侵犯者都會有特別的自衛方式。
別無選擇地出生于鄉野,我的少年時代注定缺少伙伴與兒戲。于是,我習慣了默然地與大自然的山石草木和鳥獸蟲魚對話,以此感受生命的真切和存在的快樂。在這一過程中,蝴蝶曾以太多靈動的美感伴隨我度過了一段艱難的鄉野歲月。而對于蝴蝶,我只能說:那是一些流動在我周遭鮮活美麗的花瓣,那是一些飄飛在我面前傳達著絢爛悅目之美的永恒精靈……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鄉野牧場的青草地上,是飛舞翩躚的美麗蝴蝶引領我大膽地走出人生的原初腳步。
記得8歲那年,我不得不離開鄉野牧場而選擇了上學讀書。遺憾的是鄉野的上學之路很遙遠,遙遠得每天我都必須穿密林,越幽谷,上高坡,下深坎。一個人的鄉野上學路少不了寂寞無聊乃至心生恐懼。于是,我時常采摘一些花粉和花蜜氣味極濃的野花拿在手中,然后引一群色彩繽紛的蝴蝶跟著我時走時停。我行走時因花束移動而引發群蝶紛飛追逐,我停步時群蝶又紛紛匯聚而靜棲到花束上吮吸花蜜。這種人蝶之間的互動游戲,總能讓我不知不覺地走完一段很長的鄉野上學路。
很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太忘情了,忘情到竟將一群花蝴蝶一直引進了學校,同學們見了蝶群雙眼自然為之一亮,而老師則大為驚詫,以至懷疑我的身體可能散發一種令蝴蝶喜愛的氣味。接下來出現的情景更讓人意外,當我隨著上課鈴響而走進教室坐定時,我引來的蝴蝶就在教室內外飛舞亂竄,最終弄得老師不能正常上課而大為惱火,于是讓我走上講臺面對著全班同學罰站。可這一罰站的結果是,那些飛舞亂竄的蝴蝶仿佛紛紛找到了要尋找的目標,一只接一只地飛來靜棲到我的身上和頭上,我因此而漸漸成了一個小“花人”,老師和同學們見到這魔幻般出現的奇跡而更加驚恐不已,以致不知所措。心中慌亂起來的我只得趕忙沖出教室,狂奔至校園外的一片水稻田邊,迅速脫光了衣服急急忙忙地清洗身上和衣服上的花粉,直至徹底洗去所有的花粉氣味后,蝴蝶才不再來糾纏我,而是如我所希望的那樣飄離而去,一只跟著一只飛入田野,飛向樹林。此后,我再也不敢干采花引蝶入校之類的傻事了,而是愈來愈抱緊書本,最終走出鄉野而到城市讀書乃至謀生。
“獨立徘徊垂玉手,欲折花枝心恨久。揉花碎花不足惜,蝴蝶何因與相識。怕是夢中來阿歡,躊躇不得入重門”。如今,每當我在城里傾心吟詠唐朝詩人張喬在其《蝴蝶歌》中的傷感詩句時,那些曾經熟悉的蝴蝶其實已經遠去了,同時遠去的是我那與蝶為伴而充滿許多情趣的童年時光,故而讓人時常懷想那些記憶中的蝴蝶,不斷重溫生命中所經歷過的一切美好與快樂。
烏鴉是一種留鳥,與麻雀和喜鵲一樣常年生活于鄉間,并時常介入鄉下人的生活場景之中。不論你盤田種地,還是出門歸家,烏鴉都會以或飛或棲的方式,進入你的視野。它那“烏啊烏啊”的叫聲,則時常讓人聽得心煩。
與其它鄉下鳥相比,烏鴉的特別之處是其雜食性。它除了以谷物、果實、昆蟲等作為食物之外,還嗜食發爛惡臭的腐肉。烏鴉的嗅覺異常靈敏,它能及時發現地上的動物死尸,還能聞得到從地下散發出的腐尸味而常在有新墳的墓地呱呱亂叫,甚至還能在房前屋后飛過時,捕捉得到某個病人臨死之前所散發出的特殊異味,然后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發出異樣的叫聲。可以說,烏鴉常常在鄉間預言并見證了一個人的整個死亡過程,并且以口無遮擋的方式提前發出了各種不祥的訊息。加上烏鴉本來就一身黑羽,自然少不了以神秘陰冷的形象首先進入了人們的內心世界。好在烏鴉并不在乎這一點,它還是“我行我素”地做著它能做的一切。因而,即便是在人們普遍喜愛喜鵲和燕子,日益寬容麻雀和野鴿的那些藍色村莊,烏鴉還是很坦然地選擇了守護而非缺席或遠離。于是在寧靜的鄉間,烏鴉不僅要當好清理腐尸爛肉的“義務清潔工”,而且還要在鄉間牧場,以“保健員”的身分消除牛馬身上的虱蟲蚊蠅。這個又臟又累的工作是鄉間牧人無法完成的,可烏鴉卻不圖任何回報地替人做了。此外,烏鴉還經常以步行的方式出現于耕田者之后,適時清理掉從泥土中翻出的蟲子或地鼠,為隨后的種子萌發提供了保障……
在鄉下人的眼中,烏鴉除了在病人生死前后的亂叫讓人心煩意亂之外,最容易惹人生氣和招人聲討的是在夏季。常常是,樹上的果實和地里的玉米還未完全成熟,可烏鴉們卻偷偷地捷足先登開始嘗鮮了。如此一來,守青成了農家人最苦最累的活計。人們除了在果園和玉米林中到處安放手持弓箭的稻草人之外,還需不斷地認真巡視和查看。至于烏鴉呢,這時節也叫得最少,似乎忙著與守青人在綠色果園和玉米林中周旋,擔心叫聲會暴露方位而招致襲擊。

一旦知道了烏鴉的生活習性與生存景況,我們也就明白了中國史書所載的“北人喜鴉惡鵲,南人喜鵲惡鴉”的原因所在。歷史上,北方是游牧經濟為主,烏鴉的“清潔工”與“保健員”的角色得到了充分體現,而南方是農業經濟為主,烏鴉的“偷食者”和“糟蹋者”的角色反而日漸突顯出來。因此,在南方烏鴉常常與民間故事無緣。而在北方,烏鴉則與太多優美的民間傳說發生著關聯。最典型的是《滿洲實錄》中有如此記載:有三個仙女下凡至長白山天池沐浴,一只烏鴉將口銜的一粒朱果置于湖邊,結果一位仙女不慎吞食之后懷孕而無法飛天,后來就生下了滿族的先人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再后來布庫里雍順的兒孫們過于暴虐而導致部屬叛變,進而紛紛招致殺身之禍,最后只剩下一個叫樊察的男孩,被烏鴉及時棲身偽裝成枯木的樣子才保住了性命。而我們所知道的事實是,清朝歷代皇帝為了銘記祖先創業艱辛而以烏鴉作為圖騰之物。每年的二月和八月間,都要在沈陽故宮和北京故宮的空地上撒谷飼鴉,并設專人守護“圣鴉”。久而久之,紫禁城里的烏鴉成了一大奇觀:“每晨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結陣如云,不下千萬”(《清稗類鈔》)。這可能是有史以來,烏鴉所享受到的寵愛有加的最美好時代了。然而,即便飼養的烏鴉再多,也終究挽救不了一個專制王朝的必然沒落與消亡。
其實,烏鴉就是烏鴉,它也是鳥類中的“勞苦平民”。民間不是有一句“鳳棲梧桐,鴉噪枯枝”的俗語嗎?顯然,烏鴉既不必成為讓人景仰的“圣鴉”,也不應成為供人憎恨的“巫鴉”。烏鴉的最大不幸也許就在于它親近人,以致讓人太熟悉它的一切,進而在人為的好惡中要么被神話要么被貶損。據說,烏鴉的兩只眼睛,一只是用來看光明,另一只是用來看黑暗,因而成為禽中神巫。
值得慶幸的是,在我遙遠的鄉下老家,烏鴉就是叫得再不好聽,人們也不敢輕易射殺它。畢竟鄉間至今還流傳著這樣的傳說:誰要是沾上了烏鴉的血,誰就能看得見游離于人世的鬼魂。可事實上,誰都不想看見鬼魂,而寧愿時常看見烏鴉。于是,我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鄉村,始終被自由飛翔鳴叫的烏鴉所忠實守護。
馬蜂是我從小懼怕的鄉野小飛蟲。
馬蜂的外體大多呈棕黃色,并帶有黑色斑紋或斑點,靜止時透明的膜質翅覆蓋于身體背面,飛舞時雙翅能煽動出嗡嗡的聲響。而人之所以懼怕馬蜂,是因為馬蜂的尾部有一根蜇人的螫針,其注射的毒液能讓人產生過敏性反應和過敏性休克,嚴重時會致人死亡。
馬蜂是雜食性昆蟲,無論是樹汁花蜜,還是果蠅蜻蜓,都能成其為美食。馬蜂能在樹上建造出讓人驚嘆的球形巢,即人們常說的馬蜂窩。懸掛在樹枝上的土黃色馬蜂巢,日曬不黑,風吹不落,雨淋不透,讓人不得不佩服馬蜂的高超建筑本領。
馬蜂是因為在樹上建巢并設立了一定范圍的“軍事禁區”,才讓人感覺到樹上那些“攜針飛兵”的真正威脅所在。常常是,在村邊的某一棵樹上,馬蜂選擇建巢早有些時日了,只是巢小還未讓人發現,因此人與馬蜂相安無事。然而這樣的良好局面,每每隨著馬蜂巢的變大直至赫然暴露于眾人眼前而結束。因為越來越大的馬蜂巢,在人們的目擊中越來越礙眼;數量越來越多的馬蜂,也視人為潛在威脅而向行人繞飛以示警告。終于有一天,有人被馬蜂蜇傷了,樹上的馬蜂巢隨即成為眾矢之敵。人們開始或以石擊巢,或以箭射巢,以期將馬蜂巢毀掉,可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往往是,蜂巢即便有了破損也依舊牢牢地懸掛在樹上,而襲巢者則早已被成群結隊的“攜針武士”追(蜇)得鬼哭狼嚎。于是在月黑風靜的夜晚,曾被馬蜂追(蜇)得狼狽不堪者開始復仇了。他們悄然地潛伏到樹下,將松明子(松油木片)緊扎在一根長竹竿頂端,勇敢的上樹者很快將長竹竿頂端點燃的松明火舉送到馬蜂巢上,木漿質地的蜂巢便立即燃燒起來,巢中的馬蜂不是燒死就是被熏死,待巢皮燃盡之后,就可以上去摘下寶塔似的蜂房。要是燒到碩大馬蜂巢,其圓盤蜂房層數可多達七八層,各層之間留有空隙和連接的“柱子”,每片蜂房上,成百上千個六棱形的“育嬰室”里,布滿了成形或未成形的白色蜂蛹。取出蜂蛹用文火油煎至金黃,即成外酥里嫩的難得鄉村美食。當然,火燒馬蜂者也并非每次都能輕易得手,原因在于機警的馬蜂嗅到樹下的人煙氣味后便紛紛沿著樹干往下爬,碰上人就或咬或蜇,讓夜襲者只好逃之夭夭。
在草豐林茂的鄉野,頑皮搗蛋的孩子大都被馬蜂蜇傷過。原因不外乎他們都喜歡去捅馬蜂巢。對于鄉村男孩子來說,對火燒馬蜂巢并不一定感興趣,但對襲擊馬蜂巢的危險事卻可以做到樂此不疲。常見的情形是,他們用手或彈弓將石子投射到馬蜂巢上,那些作為“哨兵”的憤怒馬蜂就沿著石子飛來的軌跡疾速撲來,一群鄉村男孩子便四散而逃。那種慌不擇路和風呼耳畔的奔突體驗,真是太刺激了。而跑得慢的孩子一旦被馬蜂蜇傷之后,第二天自然是手臉腫脹,模樣大變,弄得家長一頓責罵,小伙伴們則是一陣竊笑。記得有一次去襲擊村邊核桃樹上的一個馬蜂巢,結果遭到一群馬蜂的兇猛追擊,最終導致一個小伙伴差一點被馬蜂蜇死。這個叫“余生”的小男孩雖然保住了性命,但人卻從此變成了傻子,在學校也讀不了書,要是見到核桃樹,就流著口水指著說“馬……馬……馬蜂……”,并伴隨著全身抖動不止。
在我的鄉下老家,雖然人們為取食蜂蛹而時常采取野蠻的方式去火燒馬蜂巢,但一般都會選擇在秋末時節來進行。因為在鄉下一些老人的尊生意識中,春夏時節火燒馬蜂是不可原諒的,是違反自然倫理的,只有秋末火燒馬蜂才會得到默許。原因在于即便秋末不燒馬蜂巢,許多馬蜂也會很快在寒冬里自然死亡。因此,每到秋末時節,村里就會出現一些“找蜂人”。這些找蜂人,眼力好,聽覺靈敏,腿腳也麻利。他們尋找馬蜂巢主要采用三種方法:一是到林中透過樹枝縫隙直接尋找蜂巢;二是在樹林中傾聽馬蜂的聲音來尋找蜂巢;三是用小螞蚱或小蜻蜓作誘餌逮住在野外覓食的馬蜂,然后用一根頭發絲,一端拴住馬蜂的細腰,另一端系上輕巧的白色小羽毛,再讓馬蜂將小螞蚱或小蜻蜓咬住后放飛,以此觀察馬蜂回巢的方向和路線,通過幾個人的分段跟蹤,直至最后尋找到馬蜂巢。
印象中,鄉下老家的許多固堤護村大樹上,總是懸掛著幾個碩大的球形馬蜂巢。人們之所以容忍它們,是擔心一旦火燒不成功時,惹急了的馬蜂會襲擊村里的人畜,造成不必要的大面積傷亡;故而村里村外的大樹上,幾乎一年四季都可以見到一些新舊的馬蜂巢,仿佛是鄉村最有意味的高懸徽章,讓人過目難忘。
其實,在人面前,再兇惡的飛蟲也是絕對的弱者。而事實證明,只要人能給予馬蜂一點不被侵擾的空間,人與馬蜂就有機會和諧共處,相安無事。
野雞是集群性強而又膽怯的機警林禽。它們時常三五成群地游走于山野草木之中,喜食昆蟲、草籽和嫩葉。野鳥雖然奔跑速度快,但高飛能力差,只能短距離低飛。一旦受到侵擾時,則群起而飛,并發出一連串尖銳的“咯咯”聲,寂靜的山野便立即被打破。
野雞警覺性高,而且很機敏,往往是人還未發現其身影,但它卻已不是躲藏隱匿就是震翅而飛,因此突然受到驚嚇的往往是人而非野雞。記得年少時在老家的山野中放牧,就時常被眼前突然騰飛而起的野雞群所驚嚇。由于野雞的羽毛多以褐色為主,因此在草木間讓人難以提早發現。即便是羽毛較為鮮艷的雄野雞,也有在草木間善于隱藏自身的能力。
盡管野雞很聰明,卻缺少像小鳥一樣在草木間做精美之巢的本事,這似乎表明野雞的“筑巢”能力并不強。不過讓人稱道的是,野雞對于下蛋孵育之巢的環境選擇卻又顯示出其特別精明之處。在山野之中,每到春夏之際,就不難發現各種各樣的鳥巢,卻不容易發現一個野雞巢。原因在于野雞能很高明地將“筑巢”之地選擇在地勢凸起而又草木茂盛之處,周遭還要有帶刺的濃密植物,這樣既可防水防潮又能防范其它動物的侵擾。
在山鄉生活過的十余年時間里,我只發現過一個野雞巢。記得有一天我奮力追逐一只小野兔,結果被小野兔最終帶進了一個茂密的荊棘叢中,然后小野兔卻不見了蹤影,而眼前卻呈現出幾枚野雞蛋。白色的野雞蛋靜臥在枯枝干草隨意編織的簡易巢中,孵蛋的雌野雞可能聽到動靜而提早躲開了。撫摩著還有些溫熱的七八枚野雞蛋,我一時不知如何處理。經過一番思考之后,我只帶走一枚野雞蛋,而且一回到家就將其放進正在孵蛋的母雞腹下。我的想法是看能否孵出個小野雞來,結果還真讓人欣喜不已:最先出殼的竟然是小野雞。可后來在一群可愛的小雞仔中,小野雞顯得很不合群,細米粒也吃得越來越少,直至有一天,在母雞的帶領下,它隨一群小雞仔外出覓食之后就不見其回來。也許是小野雞的天性促使它選擇離開了小雞群,然后躲進屋后的那片菜園,繼而穿過綠色的刺籬笆,再經過一片綠草地,最后隱入我時常放牧的那片山野。出于好奇心,我立即動身前往山野中探查那個好久未見了的野雞巢,結果只是見到一個空巢,于是只好失望而歸。可哪里想到,在返途中竟然碰上了一只雌野雞正帶著一群小野雞在林中覓食。大概是小野雞還沒學會群起而飛的本領,于是只能在草叢中尖叫著到處亂竄。而雌野雞則在我前面不遠處時而佯裝跛行,時而拍打著翅膀,我明白它是在吸引我的注意力,從而讓它的一群小野雞能夠趕快逃走或躲藏。而我卻無意于傷害它們,我只是黯然地想:我丟失的那只小野雞,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它的“媽媽”和“兄弟姊妹”,會不會成為現在這群四散而逃的小野雞中的某一只……
據說在西漢之前,野雞叫雉雞,因為呂太后名雉,為了避諱,漢高祖劉邦便下令將雉雞改稱野雞。由于野雞天性剛烈耿直“尤難畜之”,因而有“耿介之鳥,交有時,別有倫”的贊譽(漢代:薛漢《韓詩章句》)。如此說來,我那一只小野雞的悄然出走,應在情理之中。
我在山鄉生活的年代,可以說每一座山峰和每一片林地,都是野雞最愜意的樂園和最美好的家園。它們出沒于林豐草茂的山野,時不時地發出“柯——哆——啰”或“咯——克——咯”的悅耳叫聲。而受到驚嚇時,則發出“嘎咋——嘎咋——嘎咋”的急促高音,并隨之從一片林地或草灘,飛到另一片密林或草海。鄉親們早已見怪了野雞們的生存場景和生活方式,故而不會驚奇也不會好奇,更不會四處獵殺野雞。可以說,在相當長的一些年月里,山鄉人和野雞就這樣在一方水土上和諧共處,相安無事。后來我到外面讀書和工作之后,曾一度聽到因為城里人愛吃野禽美味,因而有人到山鄉高價收購野雞,于是在金錢利益的驅使下,在山野中繁衍生息的野雞很快就被人獵捕殆盡了,沒有鳴禽出沒的山野也因此變成了死寂的山野。至此,鄉親們才覺得好像失卻了什么珍貴的東西。記得亨利·梭羅曾在其《瓦爾登湖》一書中這樣寫道:“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由此,我也會發出這樣的疑問:一個沒有野雞出沒與守護的山野,還能叫真正的山野嗎?
一個永遠寂靜的山野終究是會讓人心里發慌的,就像現代環保運動的先驅蕾切爾·卡森筆下所描繪的“寂靜的春天”其實是一個可怕的春天一樣。為了讓死寂的山野恢復應有的生機,讓我們從寬容一只小小的野雞開始吧。但愿我所熟悉的鄉親們也能夠早早地醒悟過來。
老家茂密的山林里,落地的枯枝敗葉下棲息著一種小蟲子,人們叫它滾山蟲。這種黑色油亮的小蟲子,有手指頭般大小,扁長形狀,背面凸出,腹面扁平,體壁較為堅硬;其身體由多數相似的體節組成,節與節間柔軟可以活動,但爬行緩慢,稍遇外物,即卷曲成球形,以至于任你怎么滾動和拍打,它都不會“恢復”成蟲態,使人難見其首足,只常見其黑珠狀,故而有“滾山之珠”的美譽。
滾山蟲是一種藥用蟲。這是年少時外公告訴我的。外公在山村當“赤腳醫生”一輩子,其“接骨”醫術一直被鄉親們稱道。可誰能知道,外公之所以能有效治療骨折,主要靠的就是一只小小的滾山蟲。為了讓我認識滾山蟲,外公曾讓我跟著他走進一片寂靜的山林,然后雙手扒開潮濕的枯枝敗葉,進而在烏黑的腐質土上細細察看,一旦見到有細米粒大小的小泥丸時,外公就說這是滾山蟲的糞便,只要扒開松軟的腐質土就不難找到滾山蟲了。果不其然,很快我就在松軟的腐質土中找到了已經卷曲成黑色小球的滾山蟲。這些滾山蟲數十個集中在一起,仿佛是一堆黑色珠子,根本看不出它們其實是一堆蟲子。
滾山蟲可四季捕捉,可外公領我去山林中捕捉滾山蟲,卻只選擇在秋季進行。外公說過,滾山蟲除了能夠有效治療骨折之外,還能治療瘡腫、風濕、子宮脫垂和脫肛;不過若用于治療骨折的話,只有秋季里捕捉的滾山蟲才藥效最好。故而每到秋季,外公的藥用滾山蟲除了親自去山林中捕捉之外,還要對外收購一部分滾山蟲,其價格是每條兩毛。于是想“掙錢”的孩子們,就時常跑進山林中,到處尋找滾山蟲。
記得有個小學同學,每個星期天他都去山林中捕捉滾山蟲,從未空手而歸,多則能捕捉到五六十個,少則能捕捉到一二十個,然后跑到鎮上賣給中藥品采購站,這樣平均下來,他每個月能掙七八元錢,這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對一個農村小學生來說,可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了。在我的多次懇求之下,我的這位同學終于在一個星期天里帶我去捕捉滾山蟲。在一個異常幽靜的樹林里,他讓我將斜坡上的枯枝腐葉完全扒去,裸露出一大片黑色松軟的腐質土,然后只見他用小木棍在腐質土上拍打一遍,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末了才讓我雙手扒開松軟的腐質土,很快一個又一個黑亮的滾山蟲就從腐質土中滾了出來,不到半天每個人就收獲了四五十個滾山蟲。盡管我的這個同學把尋找捕捉滾山蟲的過程做得很神秘,但我還是終于知道了滾山蟲喜歡棲息的環境:在青岡樹林下的松軟潮濕腐質土中,十有八九能找到最好的滾山蟲。事實是,在后來的一些年月里,我總能在青岡樹林中捕捉到一些滾山蟲,然后交給外公做藥用。外公很高興我能給他采集滾山蟲,要么獎勵我幾毛錢,要么教我幾個中草藥驗方。外公希望我將來能當一名鄉村醫生,像他一樣一年四季“哪里喊,哪里到”,及時醫治好一個又一個骨折病人。
在鄉間,外公在給骨折病人治療時,先要做好骨折復位工作,必要時還要用石膏固定或竹夾板固定,接下來再依情況決定是以內服藥為主還是以外敷藥為主。內服藥通常采用三至四個曬干的滾山蟲,將其研成粉末拌入糯米飯或用溫開水送服,隔三日服一次,直至康復;外敷藥通常采用鮮滾山蟲三至五個,將其搗爛之后涂敷于骨折部位的皮膚上,也是隔三日換(敷)一次,直至康復。在這一過程中,為了讓病人安神止痛,還要給其服用絞股藍水和臭藤根汁。外公在他的治療骨折藥方中,還加入了一種藥草的花瓣來增強藥效,遺憾的是我竟然忘記了這棵藥草的名字。如今,外公早已長眠于老家一座曾經棲息有滾山蟲的山岡上,而我則當不了鄉村醫生之后只好走進城市另謀生路。
外公生前,曾經竭力呼吁鄉親們要保護好棲息有滾山蟲的樹林。可外公去世之后,老家成片的青岡樹林就很快被砍伐殆盡,然后再替代種植成了成片的果園。果園里再也沒有了潮濕松軟的腐質土,自然也就沒有了黑色油亮的藥用滾山蟲。父老鄉親們若是發生筋脈拉傷或骨折腫痛,只好送到幾十里外的縣醫院或更遠的大醫院,費用少則幾千,多則幾萬。
小小的滾山蟲在老家的山地里消失了。雖然消失的只是一只小蟲子,但又不僅僅只是一只小蟲子,而是由此引發的一個生態系統的悄然改變。而這種改變,也許有一天會給人們的正常生活帶來或多或少的麻煩乃至傷害,只是我們現在還沒法預測罷了。
在鄉下老家,人們并不大知曉布谷鳥還有“杜鵑”“杜宇”和“子規”的別稱。可見,“布谷”的叫法多出于農人之口。如果從“布谷”一詞的發音以及語意來理解的話,分明就與二十四個節氣有關,以致多少洋溢著土地的芬芳和農業的古老氣息。
記得早年在鄉間生活時,出于十足的好奇,我曾多次向老人們打聽過布谷鳥的情況,但在他們的閃爍其辭中收獲甚微。因為絕大多數老人一輩子都沒有近距離地見過布谷鳥,更談不上是仔細觀察了。再說,布谷鳥鳴叫的時節正是農耕大忙的季節,有多少人有閑功夫跑到山林間去偵察布谷鳥?畢竟在鄉間,最大的正事永遠是農事。
“布谷是來催人干活的,而不是讓人來觀看的。”這是鄉村老者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以致常讓我再難開口繼續詢問布谷鳥的情況。自然,我只好在每年布谷鳥鳴叫的日子里,不斷爭取上山放牧的機會,以便親自觀察布谷鳥。可不曾想我的良好愿望總是一次次地落空,原因是在山林間獨自鳴叫的布谷鳥,似乎只可聞其聲而不能見其形。每當你盡可能悄然地尋聲而去時,布谷鳥似乎早已察覺到了你的窺視意圖,于是鳴叫聲便立即停止,接下來的偵查當然無法繼續進行。
父親終于知道了我努力偵查布谷鳥的做法之后,隨即表示出了很不理解的樣子。他對我說:“該讓人看的鳥,它會主動近距離地接近你并讓你開眼的,比如燕子啊麻雀啊喜鵲啊烏鴉啊等等,而布谷鳥是“林中隱士”,本來就是不愿讓人來觀看的,它只希望你聆聽到它的聲音,然后記起該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父親的話雖然打擊了我,但我始終沒有放棄觀察布谷鳥的機會。而最終一個難得機會的到來則完全出乎我的意外:當我在林間的一棵大樹下再次充滿好奇地觀看鳥巢中的鳥蛋時,我立刻驚奇不已:巢中原有的四個小鳥蛋中增加了一個大鳥蛋。正讓人暗自納悶時,突然有布谷的鳴叫聲隨風從高空飄落下來。驚喜中我抬頭仰望,急切的目光在樹冠的濃密枝葉間努力搜尋,很快就在綠葉簇擁的一根細枝上,看見一只比野鴿小一點的褐色鳥兒正在獨自發出“布谷布谷”的鳴叫聲。發聲時頭向前伸和向上昂,兩翼低垂,尾羽上翹且散開,顯得羞怯而又莊重,孤寂而又自信,失落而又脫俗,普通而又超凡……
為避免遭人指責,我沒有向別人泄露自己偵查過布谷鳥的事。我只是把鳥巢中看到的鳥蛋異常情況告訴了鄉村小學的一位老師。那位老師對我說:“鳥巢中最大的那枚鳥蛋是布谷鳥寄放的。因為布谷鳥是一種寄生性的鳥,它自己不會做巢,也不會自己哺育幼雛。從孵卵到育雛的工作都要由別的鳥兒來替它完成。因此,你發現的裝有五個鳥蛋的鳥巢,將來出巢的只會是一只鳥,這只鳥當然是布谷鳥。至于其它孵化出的小鳥很快就會被布谷幼雛擠出巢外而餓死。說起來這似乎有些殘酷,但這是自然現象啊,沒辦法改變……”
記得聽完老師的介紹之后,我對布谷鳥的原有好感隨即降低了許多。原來在鄉間受人尊崇的布谷是一種連巢都不會做的鳥,而且每一只布谷鳥的出現是以另一種鳥的幾只幼雛作犧牲為前提的。出于少年的義憤,我再次到林間將鳥巢中的布谷鳥蛋撿了出去,直到后來我親眼見到四個小肉團似的小鳥幼雛出殼時,內心才開始踏實起來。多年后的今天,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時,心里似乎又有了一點內疚之感。因為我的無知行為,導致山林間缺少了一只布谷鳥的鳴叫。
也許正是因為布谷鳥的寄生繁衍特性,直接帶來了布谷鳥的數量永遠都不會很多。就其分布而言,每一座森林覆蓋的山上,我常能聽到相互回應的就是兩三只布谷鳥的聲音。因而在我的感覺中,每一只鳴叫的布谷鳥,都是山之精靈,是林中孤客,是大地上的寂寞者。
“時令過清明,朝朝布谷鳴”。這是唐代詩人杜牧在其《布谷》一詩中所寫的詩句。從清明之后起算,布谷鳥的鳴叫期也只有一兩個月,然后就在密林中從“有鳴隱士”變成“無鳴隱士”了,以致讓人多少懷疑它是不是有歡樂。中國民間不是有“杜鵑啼血”之說嗎?但愿那不是真的,不然每當聽到布谷聲聲鳴叫的時候,我的內心除了被澄明、被撥亮和被打動之外,還充滿了某種隱約的不安……
作為昆蟲類的群居者,除了蜜蜂的勤勞外,恐怕就要算螞蟻了。就形象上來說,蜜蜂和螞蟻都并不顯得怎么可愛。前者一般給人的是震懾和恐懼,因為蜜蜂會蜇人;而后者一般給人的是討厭和憎恨,因為螞蟻會蛀蝕。不過這些都是從生活的角度上說的,若從存在美學的角度上說,二者都有其各自的可愛和動人之處。
從小在鄉野成長的我,可以說對螞蟻有較多的了解。印象中,螞蟻種類繁多,體長一般在1毫米至20毫米不等;頭部有一對復眼,還有一對觸角,胸腹間有明顯的細腰節,靠三對(六)足爬行;常見體色多為褐、黑、棕和桔紅色,喜歡在地下或朽木里筑巢,成群地穴居。螞蟻也有會蜇人的,叫蜇蟻。這種螞蟻比一般螞蟻的形體要大一些,顏色也要更黑一些,多穴居于石塊下,若是一不小心誤入它們的領地,它們就在不知不覺間紛紛抵達你身體的各個部位,向你發動最猛烈的攻擊。記得童年在鄉野放牧時,我因此常在草坡上打滾,在翻滾中把衣服脫得精光,然后尋艾蒿葉擠些汁液來涂擦那些被螞蟻蜇成的滿身紅斑點。那些年,在鄉野我最憎恨的就是這種蜇人的螞蟻,有時見了它們,我就近距離地朝它們沖熱尿,嗆得那些蜇人螞蟻四處亂跑,我也因此報了仇般快意地笑兩聲。而更多的時候,我則對那些不蜇人的螞蟻產生了憐愛與贊嘆,因為辛勞不止的螞蟻總是忙碌不止地搬運食物。這些食物往往是比蟻身還大的死蟲子或是小漿果,要搬運它們需要許多螞蟻的合力推、拉、舉、扛,而更多單個螞蟻搬動的食物體積也大都超過蟻身,因此螞蟻可謂是昆蟲界的“搬運苦工”。
記得在滿是綠樹青草的鄉野牧場,我常常孑然一身孤獨得發慌。那單調復單調的牛鈴聲和馬鈴聲,除了給鄉野牧場增添更多的幽靜外,再也不能給我帶來喧鬧和心安。這樣的日子,我開始學會干些追鳥逐鼠的“活計”來消磨時光。可這樣奔波的結果是每天都弄得極是疲憊。后來我就有意無意把消磨時光的“活計”放在了那些可以讓人動眼不動身的事物上,而看螞蟻上樹就是其中樂此不疲的一項。通常的情況是:我要首先尋找既能遮蔭避雨又可能見到螞蟻身影的某一棵大樹,然后就是離樹干咫尺左右,把目光聚焦到或光滑或粗糙的樹干上,靜靜地搜尋和等待。于是螞蟻總是適時出現了:一只或者兩三只四五只或者一個隊列或者是幾個縱隊。它們從落葉或青草覆蓋之地的某處悄然鉆出,接著悄然而至,然后選擇了我眼前的這棵樹,沿著裸露的樹根接近樹干,再沿著或扭曲或筆直的樹干往上爬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暗示你其目的地在陌生的高處。于是我知道,在頭頂的某一個地方,或者是一片樹葉,或者一枚果實,或者是一個廢舊的馬蜂巢,肯定成了螞蟻們的樂園。
在鄉野,有一種樹叫疙瘩樹,其樹干筆直,但高處常結有許多空心樹疙瘩,螞蟻便常選擇高處的樹疙瘩筑巢。這樣的結果是,后勤給養變得異常艱巨。太多太多的工蟻每天都要下樹到大地上尋找食物,然后又極是辛苦地把食物往樹上搬。在每一棵疙瘩樹下,幾乎可以看到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千千萬萬只螞蟻一天到晚都在往樹上搬運食物,那來來往往的縱隊仿佛是一條奔流不止的黑色河流,那氣勢、那風采可以說能讓每一個目擊者動容。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更加明白,螞蟻上樹,在高處尋找食物也好,在高處筑巢而居也罷,都是為了兩個字:生存。這是生命的理由,也是存在的法則。
在鄉野看螞蟻上樹,讓我在不知不覺度過了許多寂寞的時光,同時也使我的放牧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以至于我進了鄉村小學讀書后,常向同學們神侃的也常是螞蟻上樹或螞蟻蜇人之類的話題。而每到寒假與暑假有機會重拿牧鞭時,我依舊少不了要看螞蟻上樹,似乎這已成了我在鄉野牧場的必修課,直至后來走出鄉野到城里求學繼而在城里謀生。從此再也不能看見螞蟻身影了,但慶幸的是在睡夢中有時還能看到“螞蟻上樹”的生動景觀。有意思的是,數十年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到城郊一家風味老菜館,吃一道用粉絲和肉末加辣醬燒制的特色菜,這道味道鮮美的家常菜有一個讓人生發情懷與鄉愁的名字:螞蟻上樹。
置身于喧囂之城,為了生活或者說為了生活得更好一點,許多年了,我自己也猶如一只小小的螞蟻,每天都要盡力去奔波與負重。
在我的閱讀印象中,有關蒼鷹的文字并不多見,就如蒼鷹早已絕少出現在我們的天空一樣。現在我們的天空中出現得最多的是人造飛機,而不是一只小小的蒼鷹。因此,從我離開鄉村到城市謀生的那一天起,也就隨即開始了對蒼鷹的恒久懷念。
在我的老家,人們把蒼鷹叫做“鳥王”,還被譽為“空中獵手”。記得小時候,為了能守護住家里的一群雞鴨,父母下地勞作前再三叮囑的就是要審視好天空,不要讓蒼鷹落地捕雞擄鴨。說起來,這樣的守護任務看似簡單,但執行起來卻少不了常出差錯。于是,雞鴨還是不時被蒼鷹掠走。原因不外乎是我審視天空的時候,蒼鷹的影子并沒有出現,可一旦我疲倦了松懈了之后,蒼鷹就會適時出現在村莊的上空。它先是高高地盤旋復盤旋,接下來是靜靜地定格于空中,最后是迅疾地俯沖到地上,待我聽到雞鴨的慘叫聲而手握長竹竿奔跑過去時,往往只見一道黑影升騰而去,同時消失的是一只小雞或一只小鴨……

說得形象點,蒼鷹從高空俯沖而下,準確逮住地上的雞鴨再騰空離去的過程,給人的最深印象是一個快速書寫于天地之間的大型黑色“V”字。因而,即便是村莊里有弓箭或有火槍,也無多大作用,畢竟蒼鷹從來都不會給人帶來放箭與開槍的機會。事實是,我在老家生活了近二十年,但從未看見過有人從空中射落過蒼鷹。倒是有一次我差點打翻了一只蒼鷹,而機會則來自于蒼鷹竟然襲擊的是我家的一只老母雞。這樣的結果是,蒼鷹在地上搏斗與捕掠的時間延長了,隨之給人反擊與救援的機會也就增大了。當我的長竹竿準確地揮落下去時,蒼鷹的背部便有了重重的一擊,銳利的雙爪便匆忙放開了努力掙扎的老母雞,然后向前奔跑了十余米才艱難地展翅而起,倉皇地飛向遠山。也就是這一次,我才平生近距離地捕捉到了蒼鷹的真實形象:羽毛黑灰,上嘴鉤形,脖頸較短,腳部有長毛,足趾有尖長而十分銳利的爪,形體并不漂亮,只給人以兇猛異常的感覺。
在高原的小山村,我所見到的蒼鷹除了時常尋找機會對雞鴨下手之外,更多的是在田野捕食小鳥、老鼠、野兔和游蛇。其中最為驚險刺激并且充滿了觀賞性的則是蒼鷹捕蛇的過程。常常是,蒼鷹從空中越降越低盤旋至澗水邊的一片草叢之上,然后猛然間扎入草叢深處再騰空而起時,只見雙爪之間有一條長蛇在竭力扭動軀體,有時甚至還遠遠地聽得見蛇身抽擊鷹翅的沉重聲音。蒼鷹的膽大與兇悍,可以說在其捕蛇的過程中再現得淋漓盡致。
桀驁不馴是蒼鷹的本性。然而,蒼鷹一旦面對人類的不時威逼與敵對時,有時也會無奈地低下高貴的頭顱。記得高原上的捕鷹人有一天出現在我所居住的村莊時,孩子們都興奮異常,乃至紛紛送上自家的雞鴨作為誘捕蒼鷹之用。于是村莊之外的山野上,鷹網張開,陷阱設好,很快就有一只只蒼鷹被活捉。而活捉后的蒼鷹,不是被立即帶入城里活賣就是當即制成標本。還有一些蒼鷹被當成馴服的對象,即俗稱為“熬鷹”。因悲憤、饑渴、疲勞和恐懼而最終無奈屈服的蒼鷹,自然成了日后捕鷹人進行逐兔叼雀乃至不斷誘捕同類的有效工具。
在我那被蒼鷹時常守望的老家,捕鷹人最終還是被鄉親們強行趕走。也許是因為天空中的蒼鷹日漸減少,也許是厭惡了捕鷹人的不斷殘忍捕殺。不過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自從蒼鷹減少之后,田地里的老鼠繁衍得極快。而大量采用鼠藥毒殺的結果是,同時受到毒害的還有雞鴨貓狗,以至正常的農家生活也亂了秩序。
老家的天空,因蒼鷹的時常出現而變得生動無比。審視天空閱讀蒼鷹,在一些年月里曾成為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不知有多少次,我也夢想著希望自己變成一只蒼鷹,任意翱翔于空中,隨意暢游到遠方。而這樣的時光里,我看見父母和鄉親們則背對著藍天白云和天空中的蒼鷹,虔誠地面對著土地始終忘我地勞作不止。
多年后的今天,在異鄉獨自謀生的我開始逐漸明白,其實蒼鷹和人都各自擁有自己的家園。蒼鷹的家園是天空,而人的家園是大地。因而,只有讓蒼鷹永遠擁有天空,我們也才會更好地擁有大地。
限于篇幅,我只能選取十四種熟悉的蟲鳥加以記之成文,而其它更多的蟲鳥記憶文字,則希望在今后的可能書寫之中陸續呈現。
其實,蟲鳥再小,它們也是有尊嚴的生命;鄉野再偏僻,那也是生命的大樂園。盡管轉眼離鄉進城多年,但年少時在鄉野見識過的諸多蟲鳥始終歷歷在目,對蟲鳥產生的興趣至今也從未泯滅過。面對日漸減少甚至消亡的許多蟲鳥,悲憫之心促使我必須書寫它們,并以此永遠銘記它們。對我來說,這與是否有意義的寫作無關,只與有難度的寫作相關。因為我深信英國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說過的一句話:看見一個事物與認清一個事物,其實遠比想象一個事物要困難得多。
對一個寫作者而言,當你放棄書齋里天馬行空般的想象與虛構,選擇去關注大地上的人與事,也就意味著書寫的困難和風險會接踵而來,但也正因如此,誠實的書寫或者說真誠的寫作才會成為現實。
編輯手記:
作家楊澤文在多年的寫作與閱讀中,對自然文學有著自己獨特而深刻的思考。《蟲鳥記》中,作家選取了十四種蟲鳥,基本都是我們所熟悉的蟲鳥,但在看《蟲鳥記》時,我們會發現相較于作家而言,我們對它們的關注不夠,近乎熟視無睹。而在作家筆下,有著太多獨特而溫暖的細節,那是需要有意識去觀察,真正把情感投注其中,才會捕獲的細節。作家回到記憶之中,回到自然未受到破壞之時,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幅幅人與蟲鳥生動和諧的共生圖,而從記憶中回到當下的現實時,是這些身影漸漸從我們的世界里減少,甚而消失。這些文字無不體現出在尊重自然,敬畏生命中,所得到自然的滋養。作家在《蟲鳥記》,以及其他的自然文學創作中,所思考的是只有保護好大自然,只有重新認識人與這些蟲鳥之間的關系,重新確定新的自然文明體系,才能真正認識到生物多樣性對于我們人類的恒久意義,也才能真正創作出有價值的自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