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剛
仙人掌
手邊正有一盆仙人掌,樣子像一峰駱駝。
雖近在眼前,也天天見面,可我總是忘記給它澆水,一忘就是好幾個月。好在它天性耐渴,不需要經常澆水。等想起來澆水,手頭正好有茶,我就請它喝口涼茶了事,省得等會兒忘了,一忘又是好幾個月。
讀汪曾祺先生《昆明的雨》,文中說:“昆明人家常于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边@盆仙人掌,我用來防輻射,不為辟邪。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條不算太深的巷子里,掛山開門,門朝東,東邊丈外就是鄰家的西院墻。那時候鄰里關系和中蘇關系一道緊張,東鄰在他家的西院墻上種滿了仙人掌。
巷子口有大門樓,門樓頂上,也擺著一叢仙人掌,舉著一只只慘綠的掌,森森地嚇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東鄰所為。
東鄰“不栽花栽刺”的行為,讓我父母很惱火,也很無奈,這種情緒影響到兩家孩子,孩子學大人,見面也不說話,搞得跟斗雞似的。鄰家男孩和我同齡又是同班同學,我們關系很要好,可是有一次,他把一片仙人掌藏進我的書包,我的手被扎得生疼。
仙人掌渾身是刺,有頑強的生命力,又得“仙人”之名,用它辟邪,當然是可以的。現在想來,我家門前的仙人掌,特別是巷子口門樓上的仙人掌,也許并不是針對我們而僅僅只是用來辟邪。我們那沉淀于歲月深處的糾結,也許只是一個很深很深的誤會。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誤會,人和人,人和物,物和物?,F在那條老巷子沒人住了,仙人掌早就不知去向,只剩幾莖狗尾草瑟瑟在秋風中。
車前子
裔躍華先生授我們“先秦文學”時講到《周南·芣苢》,特地從自家院中尋來一棵車前子,手持著,眼望著,讀:“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清代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說:
讀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之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
“芣苢”,即車前子,很得詩意的一種草,采集車前草,也是很有詩意的一件事。西周故地,春日載陽,農家婦女曠野采集,前呼后應,如在目前。車前子亦尋常植物,古代婦女采它作甚?《毛詩傳》曰:“車前也,宜懷妊焉?!睂Υ艘徽f,我很有疑,如此公開的、興高采烈的、大規模的采集,不像是在采集一種治療隱疾的藥——車前子肯定別有用途。
冬春之際,下學的孩子有一項勞動是挑豬菜。挑豬菜要識豬菜,不能見菜就收,像辛辣的蓼,像牛誤食了會發瘋的澤漆(我們稱作“牛大眼”)。車前子我們也是不取的,取了,豬不吃。
不可小瞧了“體制外”植物的生存智慧。連豬菜行列也擠不進去的車前子,早就練就了隨地生根的本事,只要你看,它就滿眼都是,跟種似的。它沾泥即活,被碾進車轍里,也能頂著一身泥漿活。有一年,供銷社的藥材組收購車前子,我們采集了很多,用板車拉去賣,到了卻被告知不收,我們只好將它拉回來加工成豬飼料。青棵子豬不吃,加工成粉末豬卻肯吃。那年,我家的黑毛豬養得很好,肥得從毛根流油。
蒲
農歷五月舊稱蒲月。
蒲和艾都是端陽舊臣。巢含一帶在春秋戰國,時而屬楚時而屬吳,喚作“吳頭楚尾”,民俗也就時吳時楚。端午這天,便是沒錢稱肉的人家,也要買一把艾蒿靠在門口,充作“艾人”。講究的“艾人”,要背插兩柄綠劍似的菖蒲,才顯得精干漂亮,擺在門前威風如戲臺上的武生。
蒲葦是蒲的一種,柔弱卻有韌勁,古人用它來喻堅貞?!熬斪髋褪?,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眲⑻m芝焦仲卿的故事發生在廬江舊郡,這個地方的水邊澤地,至今蒲草青青。
小城的西環城河是我的最愛,我常常獨自緣水西行,看夕陽,看柳色,看青荇,看莼菜,當然更多所見的是蘆葦和蒲葦。和蘆葦水蠟燭不同的是,蒲葦總是離水一步,一叢叢在岸上白頭。
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蚤(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上事出自《世說新語·言語》,顧悅很會說話,只是拿“蒲柳”和“松柏”作比,似有不妥,植物不是人類,生存之外,沒有多余的虛榮。
我爺爺得糖尿病是在幾十年前,那時沒有胰島素,也沒有二甲雙胍。民間傳一單方,說吃臭(菖)蒲草的根可治,于是我父親就去挖,到十幾里外的山外去挖。現代醫學證明,菖蒲根有健胃消食的功效,用它治療糖尿病,適得其反。爺爺病逝于1947年,那年,父親才十四歲。
葛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
這是壯族民歌《劉三姐》中的唱詞。每當我聽到它纏綿悠揚的曲調,便要想起家鄉山中那些猴子一般調皮的,又有一股韌勁的葛藤來。
葛在山中已經很久。有一首織布女唱的歌,名叫《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豆科,藤貌。葛根粉是一種誤讀,粉來源于它的塊莖而非根,這跟藕是一個道理。秋冬季,山寒水瘦,是采葛根的時候。這時候的葛根緊實,圓氣,出粉率高,一年一季的葛根粉能給山民們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近些年山中人口減少,且多為老年,上山采葛的也少,野生葛根粉的價格大漲,有不少城里退休老夫妻,開著車專門進村收葛根粉,不是販賣,只是自己吃。
起初,葛的主要用途還是制衣織履?!秴窃酱呵铩す篡`歸國外傳》中講了這樣一則故事:越王自吳歸國,欲得吳王歡心,使國中男女入山采葛,作黃絲之布以獻之。采葛婦感傷于越王用心之苦,邊采邊唱:“嘗膽不苦甘如飴,令我采葛以作絲?!?/p>
醫生說我血糖偏高,但還沒到吃藥打針的程度,管住嘴就好。我聽醫生的話。一年冬至回家,想上山挖點葛根。山中情形我是知道的,上山的路也熟悉,我放棄了陡峭的前山,到相對緩和的后山去,結果沒有發現一棵葛藤。我是山里長大的,葛本是老相識,為何見了故人避而不見?大概是見我肩扛鋤頭目露兇光而藏匿了起來。堂兄說,前山肯定有。但我還是說不去了。傷害多來自于口腹之欲,人的命并不比草木高貴。
薜荔
讀劉基的筆記《郁離子》,讀到“唐蒙薜荔”一節,不禁一笑。
唐蒙(菟絲子)和薜荔這兩個攀緣高手,在樹下討論該投奔誰的問題。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唐蒙說:樸樹,“不材木也,薈而翳;松,根石髓而生茯苓……其膏入土,是為琥珀……其干聳壑而干霄……”它決心依附松。薜荔說:松,“信美,然由仆觀之,不如樸矣”。理由是“山有金則鑿,石有玉則劚,澤有魚則竭,藪有禽則薙。今以百尺梢云之木,不生于窮崖絕谷人跡不到之地,而挺然于眾覿……吾知其戕不久矣”。于是各自攀附不表。歲余,齊王使匠石取松為雪宮之梁,唐蒙死,而薜荔與樸如故。
歷來,站錯隊的后果很嚴重。
薜荔在劉基筆下化身為莊子,替他輸出道家的處世哲學。
薜荔在我們這里叫“爬山虎”,鄉人只知爬山虎不知薜荔。它喜歡爬樹,更喜歡爬石頭,只要有裸露的大石,不久就有薜荔來爬,然后在石頭上蔥蘢起來。鄉人用它這一點來護石堰,也用于垂直綠化。北宋梅堯臣是皖人,他寫過一首《詠劉仲更澤州園中丑石》,其中有“竅引木蓮根,木蓮依以植”,木蓮即薜荔。詩外的故事是:劉仲更作園,嫌園中石頭丑,梅堯臣從老家引來薜荔種在石頭上,這樣,“秋蛇出其中,舌吐霓虹色”,相得益彰,作詩以記。
冬天放羊,山上無青,羊以啃嚙石壁上的薜荔為樂,薜荔是山羊冬季的時蔬,若是我們在石壁上撒一泡童子尿,那羊就吃得更歡了。這是舊事,“朗朗而夠”。
這里要提一句的是,屈原《九歌·山鬼》有“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這樣的句子,這里的“薜荔”是一種叫作“山芹”的草,屬于香草的行列。
荼糜和蓼
冬陽蜂鳴。在午后的陽臺上,端一盞茶,聽昆曲《牡丹亭》,聽到《尋夢·懶畫眉》一折:“是睡荼糜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絲竹江南,咿咿呀呀。
我一直不能分清荼糜和薔薇,雖然我一直很想分清。后來有行家告訴我說,色白單瓣者為荼糜,我還是很霧水。《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有這樣一場“花酒”:
湘云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一枝荼糜花,題著“韶華勝極”,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開到荼糜花事了”……麝月問怎么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p>
荼糜是送春之花,麝月是大觀園群芳的“關門人”,曹公是借花言情。
在我們江淮鄉下,送春的角色歷來由蓼子擔任。春秋時期江淮有蓼國,后來被楚國吞并,想必曾是個遍地出蓼的所在,就是現在,蓼子仍然隨處可見。江淮的蓼屬于辣蓼,葉莖穗顏色偏淡。都說世上無閑草,蓼子可以說是真正的“梁山軍師——無用”。它味辛辣,豬牛不吃;它白色的汁液弄到皮膚上火燒火燎;用它燒鍋,會熏得人流淚;農人不喜歡它,見到就鏟,可怎么也鏟不盡。我們這里只派它兩個用場:一是踩進爛泥里漚肥;二是有人將它搗碎后,撒在水里“醉”魚。
蓼子開花已經是夏末秋初了,農諺曰:“楝樹開花你不做,蓼子開花把腳跺”農諺里沒有絲毫的傷感,蓼子混到這步田地,在整個“草字頭”中也是很失敗的。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