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愛斯基摩人至少有五十個詞匯用來描繪雪,比如,軟的雪、粒子狀的雪、漂移的雪、隨風(fēng)飄揚的雪、地面上的雪、新的雪……在他們的世界里,雪既是隨處可見的物象,更與靈魂表達(dá)和精神生活息息相關(guān)。
這讓我想到大海,那個波瀾壯闊的世界里儲存著色彩王國最多種類的藍(lán),也有可能是所有的藍(lán)。它們是鈷藍(lán)、湖藍(lán)、靛藍(lán)、碧藍(lán)、蔚藍(lán)、寶藍(lán)、藏藍(lán)、黑藍(lán)、矢車菊藍(lán)、孔雀藍(lán)、深藍(lán)、淡藍(lán)、普魯士藍(lán)……這些藍(lán)色家族的成員,微妙、深邃,充滿著無限的美意和無窮的變數(shù)。而當(dāng)你真的掬一捧海水在手中,它卻是透明的。所有的顏色在離開大海后,被自動篡改了,消失了,像某種神秘之物瞬間被帶走了。
我最初看到的大海是一片黑藍(lán)色,模糊而暗淡,給人一種強烈的疏離感。好像你看到的不是流動的海水,而是夢境里的天空,一個遙遠(yuǎn)的、日常生活之外的空間。那是黃昏的海。白晝即將結(jié)束,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降落、收縮和消失。大海也即將結(jié)束一日喧騰,凝聚和收縮的藍(lán),下沉的藍(lán),暮色卻隨之升起。入夜,我們的大船行駛在茫茫海面上,視野所及,燈光落在遙遠(yuǎn)的岸上,甚至看不見岸,也沒有燈,除了船頭船尾所照見的微茫、昏暗的亮光。微風(fēng)拂來,船頭站立的人體驗到藍(lán)色絲綢般微微晃動的感覺,美妙的暈眩感。燈光隱匿,人間的房屋和街市遠(yuǎn)去,眼前只有深海,無數(shù)海的影子。
那一夜,人們睡在海上,將耳朵貼近船板,聆聽大海深處的歡鬧喧騰或無聲吶喊。見到海的真正模樣是在光線轉(zhuǎn)亮的清晨。那一刻,竟無法相信眼前所見,如此廣闊的藍(lán),蔓延到地平線彼端的藍(lán),覆蓋了視域之內(nèi)的所有空間,甚至連天空也被囊括其中。如此單調(diào)、枯燥與荒蕪,沒有明顯的流動感,也不呈現(xiàn)任何生成及變化的過程。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好像永遠(yuǎn)如此。我想到雪地、星空、無垠的沙漠——自然界里那些廣大的事物,還想到虔誠的信仰以及莊嚴(yán)的供奉,想到米開朗基羅畫作上圣母未完成的衣袍——那是因為畫家缺少一種叫“群青”的顏料,它的價格僅次于黃金。而在意大利語里,“群青”的意思就是“來自遙遠(yuǎn)的海外”。
大海之大,并不在于其所擁有的形狀和體積,而是這樣的形狀和體積不可復(fù)制,不可描述。它沒有細(xì)節(jié),沒有方向,沒有鋪墊,它只是存在著,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面前,讓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誰也無法在離海很近的地方建造房子,更不能在冰冷的海水里自在地漫游。大海是危險的,也從不以溫情脈脈的面貌出現(xiàn)。它讓人適時地接近和永遠(yuǎn)地離開。潛水的人死在海里,沖浪者溺水身亡,但海鷗不會。海既是障礙和阻隔,更是交流與互通,人類的想象力在此獲得馳騁,還有那隨天光云影變化的海水表面的藍(lán)——從來沒有一處海域的藍(lán)色是相同的,就像我們?nèi)杖罩蒙砥溟g的天空或宇宙的顏色,它們隨時隨地發(fā)生著變化。
“大海”這個詞語的發(fā)音也給人一種遙遠(yuǎn)的恍惚感,一念及此,一股腥澀的海水及海風(fēng)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它的神秘感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即使無數(shù)次抵達(dá)過海邊的人,也不能真正了解和看清它,盡管海水的顏色和自然界中某些植物、果實的顏色有相近之處。
大海從來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尋歡作樂之地,所有發(fā)生在那里的故事幾乎都是永恒的。《圣經(jīng)》里記載了耶穌用五個餅和兩條魚拯救了五千名饑餓的人,并在海上自如行走的故事。圣人之所以能在意念之海上自由行走而不墜入其間,只因其有足夠的定力,而他的弟子彼得就做不到。
列夫·托爾斯泰有一個叫《三個隱士》的小說,講的也是類似的與信仰有關(guān)的故事。“三個隱士在海面上飛跑,發(fā)著白光,他們灰白的胡須在月光下閃光發(fā)亮,他們飛快地靠近大船,仿佛那船是靜止不動的。”其實,這三個跨海踏波如履平地的隱士,連基本的禱告方式都不會,但虔敬的心給了他們在海上行走的能力。那一刻,他們已然忘了自己身在海上,且沒有船。
那些去過海邊的人,無論是短暫的靠近還是曠日持久的逗留,都沒能增進(jìn)對大海的了解。由此,我想到大海或許是不可了解的,就像雪原、星空和荒野,所有遠(yuǎn)離塵囂的地方,它們都是拒絕被了解、知曉和熟悉的。
不知為什么,當(dāng)一個人真正地抵達(dá)自然的懷抱,無論是叢林,還是海邊,冥冥之中總會有一種不安,甚至恐懼滋生。那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場景,那是從蠻荒時間中走來的場景,是自始至終都存在的場景。它見證了太多,卻依然那么單純、完美,不諳世事。我想說的是,無論是山林,還是大海,作為一個完整、自足的世界,它們更愿意保持不為人知的一面。
有一年夏天,因為風(fēng)暴我們被滯留在某座小島上。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會逗留多久,十天,半個月,或者更久,都有可能。最初幾天里,滯留者的心情完全被此擊垮了,島嶼成了流放地,海水是天然屏障,沒有人可以越過它、離開它。當(dāng)驚惶和恐懼的心緒逐漸散去,當(dāng)人們心甘情愿成為大海和風(fēng)浪的俘虜,也就可以從容漫步了。島上任何地方都是新奇,與陸地上不一樣,氣味和濕度都不同,草木植被的分布也不同,更大的不同在于,它的外圍是海,完全被海水包裹。一念及此,那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便會涌上心頭。這與在荒原、沙漠、戈壁灘上漫步所產(chǎn)生的感覺完全不同。那些地方盡管荒涼,卻是屬于堅實大地的一部分。但大海不是。海水隨時可能漫浸到屋子里,抵達(dá)任何它想抵達(dá)的地方。它產(chǎn)生的力量甚至是摧毀性的。它吞噬一切,最終卻能風(fēng)平浪靜。
在風(fēng)暴的間隙,我們繞著島的外圍,在峭壁和巖石的陰影中一圈圈地行走,和失魂落魄的海鳥一起,和一遍遍摔打在沙灘上的海浪一起。我們看著太陽從海平面升起,又緩緩地降落。漫漫夏日,我們見證海的沉寂、壯烈與美妙,宛如觀看一場盛大的典禮。
沙丘的凹地上,有海鳥留下的網(wǎng)狀腳印;高處的裸露地帶上,有一種花瓣形似海螺的植物迎風(fēng)搖曳;大風(fēng)把沙粒吹向空中,形成巨大的風(fēng)的旋渦;海的吼叫在海灘轉(zhuǎn)角處激起更為猛烈的回音,簡直震耳欲聾。強風(fēng)會掀起滔天巨浪,也能擊平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的浪花。短短三天時間里,大海向我們呈現(xiàn)了它的動蕩不息與變幻莫測。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海岸邊看到藍(lán)色的發(fā)光物,好像海水之上燃起一大片燦爛的星圖。另一個晚上,那些發(fā)光物被沖到海灘上,就在我們腳邊燃亮,很像一大團(tuán)艷麗的星火。那一刻,我們好似不在海上,而在無垠的星空里,我們的生命與宇宙萬物的生命連接在一起。
還有那些氣味,無處不在的氣味,獨特強烈的氣味與似有若無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它們是沙粒的氣味、海水的氣味、太陽的氣味、貝殼的氣味、退潮的氣味、熱烘烘的礁石的氣味……某一瞬間,它們與我的記憶接通了。
十三歲之前,我沒有見過海。但我知道它。或許在書上讀過對它的描述,也有可能是因為那些從海邊歸來的人。很多年前,饑荒遍地的年月里,村里有人將嗷嗷待哺的兒女送到遙遠(yuǎn)的海邊,送給那些缺乏子嗣的漁民。如今,當(dāng)年遺棄子女的老人們從那里回來,帶回一些可以食用的紫菜、海帶和蝦米。他們不斷與人談?wù)摵_叴迩f里遇見的人,談?wù)撃切┤说纳睿诤L晾镳B(yǎng)魚、蟶子和蝦米。大水來的時候,那些魚和蝦米就會游到海塘外邊,被洶涌的海浪卷走。
海水是咸的,我們吃的鹽,也是咸的——后者就是大海的結(jié)晶。讓人詫異的是,當(dāng)河面冰封、山川變白時,海水卻不會被凍住。我們在陸地上丟失的東西總能找回來,在大海里卻絕無可能。那些沉積在海底的寶藏與在海里溺亡的人口,成了永久的謎。沒有人知道它們位于海底何處,那本叫《海底兩萬里》的書上干脆說,誰也不知道大海有多深。有軍艦曾探到水下一萬四千米和兩萬六千七百八十八米處,都沒能觸到海底。即使石頭會爛,大海也不會枯竭。那些咸澀的、不能被直接飲用的海水,組成了它浩瀚無邊的世界。人們盡可以欣賞它波瀾壯闊之美,卻不能讓口渴之人獲得片刻滿足。
有一天,另一個戴著鴨舌帽、穿著牛仔褲,從海邊歸來的男人告訴我,除了紫菜、海帶和蝦米,沙灘上還有數(shù)不盡的貝殼、海螺、珊瑚和海星,所有路過的人都可以撿走它們,大海通過潮汐將這些寶物慷慨無私地贈予他人,絕無吝嗇之意。說話的是一個走南闖北的手藝人,每個村子里總有幾個這樣的人,平時他們并不待在各自的屋子里,而當(dāng)他們一旦返回家中,總能在村子里掀起波瀾。遠(yuǎn)行者帶回的故事,給蟄居在家的人帶來了安慰。我沒想到他也會去那種地方,一座座荒涼而又孤獨的海邊漁村,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為理想中的生意場。
直到有一天,我也去了那濤聲涌蕩之地,但現(xiàn)場除了貝殼和海螺的碎片、風(fēng)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跡,以及幾只飄蕩在巖石縫隙里的塑料袋,什么也沒有。沒有貝殼、海螺和珊瑚,沒有他們所說的那些寶藏。或許,那個走南闖北的人根本沒有到過海邊,他的講述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只能蒙混沒有見過大海的人。當(dāng)他以那種語氣講述貝殼的肚子里藏著珍珠,它們是古老王國里熠熠生輝的吉祥物,五顏六色的珊瑚像一座透明的水晶宮殿,通過海螺的耳朵人們可以聽到海的聲音……我看到的是一個深度夢游癥患者,在看不見海的地方喃喃自語。
那時候,一個叫朱家尖的海島上住著我未曾謀面的筆友。大海和陸地之間的通信如此頻繁、生機(jī)勃勃。每隔一段時間,當(dāng)潔白的信紙像鴿子飛過藍(lán)色大海,來到我的手上,我感到好像手里攥著的不是信紙,而是一張去往遙遠(yuǎn)海灘的船票。
滯留海邊的最后時日里,我們變得平心靜氣,似乎事情本該如此。大海以突如其來的方式將我們留下。狂風(fēng)暴雨的現(xiàn)場,樹枝折斷,屋舍毀損,一片狼藉。我們在離海最近的地方,我們的道路被海水包圍,我們的船只暫時無法越過大海。大海將它的憤怒與狂暴撞擊在礁石上,摔得粉碎。更多的風(fēng)浪在抵達(dá)的途中,又原路返回。
對于大海,我們依然一無所知。單是海水的顏色,不同海域、不同氣候里變化的藍(lán),那一整片藍(lán)色帶來的強烈震撼,其覆蓋面積的廣大,就足以讓眼睛應(yīng)接不暇了。
自那次滯留事件結(jié)束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到大海的身邊,有時候,對一樣事物的想象比身臨其境更能喚起對往昔的回憶。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