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受到了當下大眾和學者的廣泛關注,成為蘇軾貶謫黃州期間的代表作之一。但此詞并非一開始就是經典:問世時默默無聞,直到20世紀后才受到肯定與重視,最終成為經典。究其原因,一是受時代文化背景的影響,當今通俗化傾向的擴大讓這類明白曉暢而意義雋永的古典文學作品廣受好評;二是詞作本身所蘊含的超曠思想,符合大眾對蘇軾形象的整體認識,且其普遍性也不斷激勵后世讀者做到達觀坦然處世。
關鍵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蘇軾;經典化歷程
蘇軾是北宋時期的文學大家,史上罕見的詩、詞、文、書、畫樣樣精通的全能型奇才,其詞的創作成就,在詞的歷史發展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有不少經典名篇傳世。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名篇的經典化歷程并非全然一致。有的自問世起便備受推崇,成為經久不衰的經典之作,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但也有在經過了長期的冷寂后突然登上經典之位的作品,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品的經典化歷程,往往具有動態性和時代性。就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般,一代亦有一代之名篇。此前
劉德的《千古第一悼亡詞的經典化歷程——〈江城子·記夢〉接受視野的歷史嬗變》和楊麗花的《論蘇軾〈江城子·記夢〉經典化的古今差異》兩文
對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詞做了接受史的考察,研究其經典化歷程。而蘇軾的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無疑又是一則“古冷今熱”的典例。
語文教師若能在教學此類經歷了特殊經典化歷程的詩詞作品時,給予學生作品接受史的觀照,則能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經典之所以能成為經典背后的深刻歷史原因,“知其所以然”,提升學生對經典文學作品的鑒賞能力,豐富他們閱讀詩詞時的理解角度。
一、《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古冷今熱”的經典化歷程
(一)由宋至清:乏人問津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一樣,是當下眾多讀者所喜歡、研究者所關注的名篇代表,但這兩首作品并非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般,由古至今皆是經典名篇。通過定量的分析,很容易就能發現其經典化歷程是經歷了不同階段的。此前王兆鵬與郁玉英的《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影響的追尋——宋詞名篇的計量分析》對此進行了相關的考察工作,根據“歷代宋詞選本、評點、唱和、20世紀以來的研究以及互聯網上超文本鏈接的文章等五種代表讀者對宋詞選擇性接受的可考性資料”進行定量的統計分析,最終擬定300首宋詞經典名篇排行榜;而排行榜中的各項數據,也能使讀者對當代經典詞作在歷代的接受狀況有大致的了解。此種方法能直觀地讓讀者看出詞作在歷史的各個階段所呈現的“火熱”程度,即為人們所接受程度的變化。顯而易見的是,《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在宋元明清四代約800年間,幾乎一直處于默默無聞的狀態。
1.歷代選本方面。
在上述五種可考性資料中,選本的作用無疑是最大的。一則,它能夠保存文學作品,使后世讀者有閱讀該作品的可能;二則,相比于別集、全集等,選本的形式更易為讀者接受,具有拓寬讀者群的作用;三則,選本往往能反映出編者的文學觀念、審美取向,抑或是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與文學主張。
“宋代人接受宋詞的一個方式,其實是聽詞唱曲,但由于宋詞音樂的失傳和文獻不足征,已無法具體了解和統計宋人聽詞唱詞的情況。”因此,除口頭演唱吟詠這種形式之外,流行選本對詞作的傳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可想而知,如果某首作品不曾入選當時流行的選本,那么它就失去了被更多人閱讀的可能,在傳播、接受之路上便很有可能面臨舉步維艱的處境。
蘇軾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便屬于這種情況。王兆鵬、郁玉英在《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一文中,選取了由宋至現當代具有代表性的詞選107種——宋代選本4種,明代選本22種,清代選本21種,20世紀以來的各種詞選和作為高校教材的文學作品選60種。
王兆鵬、郁玉英《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一文的第2頁:“需要指出的是,金元二代沒有獨立的選本納入本文的統計范圍。金元之間有以下幾種詞選:金代元好問編選的《中州樂府》一卷,元代鳳林書院輯錄的《精選名儒草堂詩余》三卷、周南瑞《天下同文》一卷、彭致中《鳴鶴余音》九卷。這些詞選,除《精選名儒草堂詩余》收錄了文天祥、鄧剡等宋末詞人詞作以外,其余都是金元二代的斷代詞選,對于考察宋代經典詞作不具意義。”因此,這107種選本中沒有金元時期的詞選。在宋明清三代共47種詞選中,宋明兩代選本無一光顧《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直至清代才有2種選本納入此詞。此二選本,一為清康熙四十六年,沈辰垣、王奕清等奉敕編纂的官修詞選《御選歷代詩余》,一為清末馮煦根據明人毛晉所輯的宋詞總集《宋六十名家詞》擇優編選而成的《宋六十一家詞選》。前者選錄唐、宋、元、明詞共一千五百四十調,九千零九首,以“全備”為編選宗旨,近似于詞總集。就蘇軾詞而言,其中選錄了197首,資料豐富,卻失了“選本”意義,并未起到拓寬讀者群以促詞作流傳的作用。后者的《例言》可以窺見馮煦的詞學主張,上承常州派而有所發展——在詞壇主要標舉南宋詞的背景下,提出“渾成”境界來推尊北宋詞,而難得之處在于立論公允,能見南北宋各家之所長。因此,此選本透露出的“詞家各有途徑,正不必強事牽合”的詞學理念倒對北宋詞的接受和傳播,以及對于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類不合傳統婉約詞審美意趣之作的正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2.歷代唱和方面。
對古典詩詞而言,后世文人學子的唱和同樣是考察該作品傳播、接受程度的重要因素。上述王、郁一文也對歷代總集中唱和宋人詞作的數量進行了統計,結果一目了然。此前已為學者所關注到的同樣作為“古冷今熱”詞典例的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尚有一人依韻唱和;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則堪稱無人問津。歷代唱和是詞作影響力的直接表現,某一詩詞作品如果不曾為后人所唱和,可見其影響力真乃微乎其微,更勿論該作品的影響史了。
3.歷代評點方面。
與《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詞作不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詞的評論可謂寥寥。以曾棗莊先生的《蘇東坡詞全編·匯評本》為參考,除清人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對此詞的創作背景做了簡要陳述以外,宋明兩代無一評家觀照此詞。直至晚清時,詞人鄭文焯才首次評道:“此足征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終此數朝,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也僅得了這一則詞評而已,可謂可憐矣。
綜上所述,蘇軾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在其問世后的約800年間,除偶有例外,幾乎無選本收錄、無文人唱和、無詞家點評,自然也并未產生多少影響,顯然稱不上是“經典”,甚至處于“可憐”的無人問津之地。
(二)20世紀以來:成就經典
20世紀以來,隨著人們詞學觀念的變化,蘇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經典地位最終得到了確立。
1.選本方面。
1924年,作為“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朱孝臧編定《宋詞三百首》,首次把此詞列為精品,這一詞作的經典化便開始了。《宋詞三百首》作為近百年間最為流行的宋詞選本之一,無疑為該詞的廣泛傳播提供了莫大的助力。
同時稍后,胡適選編的《詞選》亦對蘇軾詞的推廣傳播起到了重要的影響作用,尤其對于《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推行起到了重要作用。胡適在《詞選》中盛贊蘇軾,尤其是其對于詞體革新所作的貢獻,所收蘇詞中自然包括了這首一反主流婉約詞風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此后,陸續又有眾多文壇大家編選本收錄此詞,如20世紀50年代龍榆生編選的《唐宋名家詞選》、60年代胡云翼選注的《宋詞選》,進一步推動了此詞的傳播。20世紀80年代以來更是有大量宋詞選本涌現,如劉永濟選釋的《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唐圭璋主編的《唐宋詞鑒賞辭典》,唐圭璋、繆鉞等撰寫的《唐宋詞鑒賞辭典》,吳熊和、肖瑞峰選編的《唐宋詞精選》,顧易生主編的《宋詞精華》,等等,皆不曾遺漏此詞。
簡而言之,在現當代選本方面,與此前約800年的冷遇不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已逐漸受到重視,常常被視為蘇軾的代表作之一錄入選本。
2.現當代研究方面。
學者們亦開始逐漸對此首小詞展開多角度、多層次的探討。在《宋詞經典名篇的定量考察》一文中,王、郁二人對某首詞作在20世紀被研究的次數也進行了考察,并以此作為衡量該詞作影響力、經典性的標準之一。就《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而言,其統計數據為16次——在文中擬定的300首宋詞經典名篇排行中排名第26位(此統計數據截至2007年9月9日)。而近十幾年,此詞更是愈來愈受學者關注。通過中國知網,檢索關鍵詞中同時包含“蘇軾”和“定風波”的文章,便可得74篇期刊論文(此統計數據截至2021年7月4日),更有不少部分論及此詞的相關論文還未被納入計算范圍。總體來看,學界關于此詞的研究層次愈加豐富,研究程度也愈加深入。
3.互聯網文章數據方面。
在互聯網文章數據方面,王、郁二人在論文中將之作為考察某首詞作經典性的最后一項指標,以此來反映當下社會大眾文化的選擇。而蘇軾此詞在該項數據上堪稱成功“逆襲”。與蘇軾自身的其他詞作相比,《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互聯網文章數據僅列于《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之后,甚至超過了“古熱今熱”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此小詞在當下傳播及被大眾所接受的程度,可見一斑。
王、郁二人最后綜合上述幾方面,通過一定的統計方法得出300首宋詞經典名篇。其中,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位列宋詞經典名篇排行榜第60名、蘇詞經典名篇排行榜第9名,榮登“經典”之位。
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古冷今熱”的深層原因
一般而言,就一篇古典文學作品在后世的流行情況來看,“古熱今冷”的偏多,如歐陽修《蝶戀花·海燕雙來歸畫棟》。當然,如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這般“古熱今熱”的作品也不少。但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般“古冷今熱”的作品卻并不常見。相比于古代,當代的社會文化環境顯然是更不利于古典文學的創作和接受的。而此詞恰恰能夠“逆道”而行,重煥生機,其中原因是頗值得探究的。
而對于教學而言,倘若語文教師能在教授此詞時向學生道出此詞經典化歷程的特殊性,并將背后的原因作一定的解釋,定能加深學生對于此詞的印象和理解。
(一)時代性:通俗化文學傾向的擴大
蘇軾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所記之事為日常小事,途中遇雨而已。用語亦十分平常,全篇以“莫聽”“何妨”二句引出,恰似有一位友人正與你娓娓交談,語言明白如話、氣勢疏朗暢達。然而,恰如清人朱彝尊在《詞綜·發凡》中所說的“詞至南宋始極其工”,此后文人作詞喜用典雕琢、巧心安排,之后的詞評家亦以此為尚。如清代詞壇上崛起的“浙西詞派”“常州詞派”,都以南宋詞人為創作之圭臬,南宋詞受到空前的尊崇。《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平易曉暢風格自然就不受歡迎了。
但進入20世紀,隨著白話文學的興起,人們的詞學觀念已逐漸發生改變,從當時問世的宋詞選本即可見出。其中,胡適選編的《詞選》尤其能體現這一點。他在該選本的自序中便直言道:“我深信,凡是文學的選本都應該表現選家個人的見解……我這三百多首的五代宋詞,就代表我個人的見解。”
那么,胡適的《詞選》體現了他怎樣的詞學觀呢?對此,學者亦有所回應:“《詞選》是白話文運動中的產品,故其與《國語文學史》和《白話文學史》一樣,推崇白話的基本價值取向很明顯。”
在當時大聲疾呼文學革新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編者基于特定的目的和動機進行編選工作,以此凝聚個人心血、表達文學主張,便是自然且常見的事了。
胡適無疑是一位極其積極的新詞學觀傳播者。《詞選·序》處處張揚其個性,流露出他對擅作“詩人的詞”的蘇軾一派詞人的大力推崇。同時,綜覽《詞選》選入的蘇軾詞20首,選詞特點十分鮮明:絕大多數是無須多下注釋的“白話小詞”,清新自然、明白曉暢,讀來朗朗上口;甚至還收錄了檃栝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而成的《哨遍·為米折腰》,以及缺乏詩意、不堪玩味的《無愁可解·光景百年》。可見胡適基于推崇白話的價值取向而編選的《詞選》,雖有突破傳統婉約詞審美藩籬的優點,卻也有一味求“白話”而流于淺率的弊病。
簡而言之,《詞選》所體現出的是一種“重白話,重自然”的新型詞學觀,并且,《詞選》在當時廣受好評、屢次重印,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和前文談及的選本《宋詞三百首》一樣,推動了《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廣泛傳播,為這首語言如話、自然流暢、不以用典為美而以境界為上的詞作在新世紀為人接受奠定了基礎。
自此以后,社會文化呈現出愈加明顯的“通俗化”傾向。這種傾向始于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白話文學的興起,隨著社會的現代化、商業化、信息化而不斷擴大,儼然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尤其是近幾十年來,現代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為大眾文化的休閑化、娛樂化創造了條件——多媒體傳播媒介及娛樂方式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大眾通俗文化迅速發展,其中的通俗因子也滲透在社會文化的多個領域。于是,許多通俗平易而情韻兼勝的詞作就進入了大眾讀者的視野,獲得了廣泛的喜愛與關注。
總體觀之,在現當代這一文化大轉型時期,許多符合傳統審美意趣的詞作,如蘇軾《賀新郎·乳燕飛華屋》,已經不再適應快節奏時代的需要,也不能滿足文化水平參差不齊的讀者們的閱讀期待視野。辭藻華美、工于用事之作,往往在傳播之路上步履艱難。而與此相反,《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類明白曉暢而意義雋永的古典文學作品則廣受好評。
另外,不可忽視的一點是,教育事業對于青年知識分子詞學觀的塑造影響重大。尤其是21世紀前后的二三十年來,蘇軾此詞被選入中學語文教科書后,更是在大眾文化中實現了尤為廣泛的普及與傳播。《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一首蘇軾詞,成了蘇軾最經典的代表作之一。
(二)超越性:超曠思想闡釋的普遍意義
在合乎社會文化背景、讀者審美取向的基礎上,作品本身的思想內涵亦是確立其經典地位的重要因素。
蘇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在現當代的經典化進程顯然是與對其的闡釋史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有相關的闡釋,此詞的內涵便無人關注、不會被挖掘、更不會被傳播,自然也不能成就其經典之位。綜觀此詞相關的研究資料,從詞作文本的解讀到詞人形象的構建,再到詞人思想的領悟,以及進一步跨學科探討此詞與宗教思想的關系——隨著相關闡釋的不斷拓展、深入,此詞的思想內涵也不斷豐富、升華,最終具備了超越時代的審美力量。
從20世紀各種選入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詞選本開始,學界首先對此詞進行了文本上的解讀,一般采取注釋的形式,或于詞后撰寫一段說明背景、提煉大意的評述文字,在此不再贅述。其后學界與大眾文化對詞人形象的構建與思想的闡釋,才真正賦予此詞廣泛傳播、成為經典的可能性。
就詞人形象的構建而言,除相關研究論文以外,中小學教育起到了尤其突出的重要作用。綜觀中小學教科書選入的蘇軾詞作篇目,多出于豪放、曠達一派。并且,將蘇軾塑造成一個“人生坎坷卻一貫以樂觀待之”的“扁平化”達觀形象,可謂是中學教育的慣例。這種有目的的形象塑造,使得不少學生在對蘇軾一生行跡還不甚了解的情況下,就已經形成了“曠達蘇軾”的深刻印象,并對這一極富人格魅力的形象產生了近似崇拜的好感。因此,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作為蘇軾詞中尤其能突出其曠達特質的作品,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其代表作選入了教科書,并且隨著“曠達蘇軾”這一形象的深入人心而備受讀者的喜愛與肯定。隨著一代又一代學生的傳遞與繼承,該詞的影響也在不斷擴大。教育事業作為文化培養的根基,對于整個文化群體的文學接受,其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除了詞人形象的構建,學界也關注到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所體現的深刻思想內涵。需要注意的是,對詞人思想的闡釋與對詞人形象的構建往往是結合在一起的,二者密不可分。有人認為蘇軾以“人生空漠之感”淡化人生悲劇,有人看到蘇軾“身處紅塵,心已出世”的處世哲學,更有人盛贊蘇軾在莊禪思想影響下,人生坎坷而安之若素的超逸與豪情——這些共同熔鑄成一個極具人格魅力的詞人形象。目前,李英的《蘇軾〈定風波〉詞所體現的禪宗思想》,以及張袁月的《蘇軾詞中的人生境界——以〈定風波〉為例》《論蘇軾詞中的莊禪思想——以〈定風波〉為例》等進一步就此詞與宗教思想的關系進行了跨學科探討,揭示出詞中蘊含的莊禪哲思與人生哲理,同時塑造出蘇軾這一融儒、釋、道三家思想于一身的達觀思想家形象。
從此詞的創作背景來看,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是蘇軾于道中遇雨時所作。時為元豐五年,已是詞人謫居黃州的第三年。比之于前兩年,蘇軾的心態儼然發生了重大轉變:從剛到黃州時的耿耿于懷、失意自傷,轉變為超脫曠達、笑看風雨。此詞即是蘇軾思想轉變的標志,蘊含著他在歷經世事坎坷后悟出的人生哲理。
綜觀全詞,一字一句皆滲透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然物外、隨緣自適的莊禪哲思。詞作首句“莫聽穿林打葉聲”頗值得玩味:人行于道中,忽而風雨交加,“穿林打葉”,本應速速尋避雨之處,詞人卻“莫聽”,絲毫不為此困境所動,顯出萬物不縈于懷之態。二句“何妨吟嘯且徐行”則更進一層,同行者皆狼狽不堪,詞人卻不為所動,反而徐徐行走、放聲吟嘯,一派悠然自得。下句“竹杖芒鞋輕勝馬”可見詞人的從容自適。而“誰怕?”則愈顯豪邁。末句“一蓑煙雨任平生”更是由眼前風雨推及整個人生,表現出詞人直面坎坷人生、無所畏懼的曠達胸襟。下闋首三句寫“雨過天晴”之景。春日風寒,吹醒詞人三分醉意。面對眼前的“斜照相迎”,詞人自然而然地生發出關于人生的感悟。并且,他并非如一般人一樣,認為盡管“向來蕭瑟”卻總會雨過天晴,而是超脫于其上——他人以為的“蕭瑟”處境,在他看來亦只不過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無足掛懷。由此觀之,此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上、下兩闋都是由眼前景寓心中事——“眼前景”是全無時代特征、極其平常的生活場景,“心中事”亦是宜古宜今、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哲理——正是這種情感體驗的普遍性,使得時隔近千年的讀者能夠超越時空,感受到詞人充滿智慧的思想家形象,體悟出其于風雨洗禮中回歸的達觀境界,以助自己更坦然地面對悲歡離合、得失榮辱。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經典化歷程確有其奇異之處。在沉寂了近800年以后,這首詞終于在現代社會綻放出獨特而絢麗的光彩。其自然暢達之風雖長期為婉約詞風所壓制,卻在20世紀新詞學觀的影響下被大眾文化所接受;同時,其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適用場景及思想內涵,亦具備了跨越時空的力量,給予人們永恒的精神共鳴。而在此期間,各種名家唐宋詞選本對此詞的選錄與注評,以及學界對其孜孜不倦的研究與闡釋,均深化了世人對此詞的理解,也最終成就了它的經典地位。
在閱讀鑒賞一首詩詞時,不僅要看到它當下的文學地位,更要增加對其成為經典之接受史的觀照,這樣便能從更高、更廣、更深的層次理解其經典化的成因,并對文學發展的歷史脈絡有更深的理解。教師在教授這樣獨特而珍貴的作品時,也應具備這樣的意識,培養學生從宏觀的歷史發展、社會文化等角度增進理解與鑒賞的能力。
(雷鵬,浙江大學教育學院課程與學習科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