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城》的悲劇意蘊

趙舟穎

【摘要】《文城》是當代作家余華的又一力作，在新作中，作家圍繞林祥福以及與之相關的人和事的發展，繪制了百年前的生活圖景。雖為虛構之作，但由于作家對人物命運的細致描摹，對社會時代的深刻把握，仍凸顯出真實動人的藝術張力。尤其表現為小說濃厚的悲劇意蘊。從無力擺脫的命運悲劇，到懦弱順從的性格悲劇，以及時代挽嘆的社會悲劇，無不昭示著文本深層的悲劇性內蘊，這亦是作家注意所在，值得珍讀。

【關鍵詞】文城;命運悲劇;性格悲劇;社會悲劇

余華將新作《文城》的歷史背景定格于清末民初時期，封建舊社會的固留與革命新時期的新生并存的特殊歷史時刻。雖然時隔久遠，但我們仍能從文本中接受作家的精神召喚。余華延續過往的寫作風格，繼續挖掘苦難中的人性光輝，人性的溫情終究敵不過生活的悲苦，宿命式的悲劇令人哀悼挽嘆。細膩的筆觸書寫一方水土一方人，南下尋妻的林祥福尋著記憶里的音調、尋著木琴般的木屐聲，尋找著阿強和小美口中的“文城”，殊不知這只是以兄妹之名寄宿時撒下的謊言。苦尋的無果締結了結局的戲劇性，逃不過宿命式的悲劇魔爪。

小說中，無論是人物愛情，還是性格命運，亦或是社會現實都于明于暗中體現出悲劇意蘊。本文筆者從悲劇的分類探究《文城》中人物的命運悲劇、性格悲劇和社會悲劇的審美意蘊，引人以思考。

一、無力擺脫的命運悲劇

《文城》中“諸多人物各有所求，卻終其一生求而不得，困鎖在命運的囚籠里，越掙扎越顯出不可抗力的強大。”人與命運苦苦糾纏的宿命式悲劇，一生所尋、畢生抗爭卻無力逃脫命運的安排，結局的悲壯和世事的無常，反差的悲劇美撩撥讀者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一灘靜水，引起情感的共鳴、給予同情悲憫，化為崇高的悲痛力量警醒后人發人深省，不也正是《文城》的動人之處嗎？

林祥福，出生富裕家庭，祖輩留下的百畝良田和百冊書籍給予他良好的物質生活和文化修養。父親早逝，在母親飽讀詩書和勤儉持家的品行熏陶中，他有著“垂柳似的謙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本該過著隨遇而安、周而復始的平淡生活，一身碎花旗袍的小美卻在那個黃昏突然闖入他波瀾不驚的生活，打破了原有的平靜。小美的兩次不辭而別，使他愈加沉默寡言、不茍言笑。但女兒不能沒有娘，林祥福懷抱不滿周歲的女兒一路向南，一路打聽小美的行蹤，一路用一文錢乞求哺乳的女人給女兒喂奶。虛構的“文城”，他又怎會尋到呢？這個虛無縹緲的文城意味著林祥福和女兒沒有盡頭的漂泊和找尋，尋妻之旅注定是一場無果的悲劇。“悲劇是對團圓的摒棄，是對永不相見的送眷顧，如同誰也無法知曉的'文城'。沒有結果的結果，不是團圓的相聚，促成的是永遠無法重疊的錯過，當林祥福第一次走進陳永良家并開啟他們一生的情誼時，小美和阿強已在城隍閣的雪天祭天中凍僵而死。”命運的捉弄與世事的難測，林祥福陰差陽錯地選擇了溪鎮落腳，若是小美沒有在雪天祭拜中凍僵而死，他們或許還有機緣相遇。女兒嚶嚶的哭聲促使他離去，沒有見到小美最后透明而破碎的清秀容顏。小美長眠于西山的僻靜之處，但命運弄人，林祥福多次來到西山，“他懷抱林百家，然后是手牽林百家，再然后是林百家在前他在后，父女一起爬上西山，可是他從未到過這僻靜之處。”落葉歸根，重情重義的田氏兄弟將少爺林祥福的靈柩運回家鄉的途中小憩，恰巧停在小美的墳墓旁邊，“兩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間”。為畢生的尋妻之旅畫下了句號，愛而不得的情人的亡魂短暫地在西山一隅相聚。

林百家，林祥福與小美的女兒，父母愛而不得、尋而無果的愛情悲劇注定她命運的多舛。成長路上親生母親的空缺，吃著百家奶長大的林百家對母親的概念是模糊殘缺的。幸運的是父親結拜兄弟陳永良的妻子李美蓮對她無微不至的呵護與體貼周到的關懷，填補了林百家心中對母愛的渴求。身為富家小姐的她，在清朝坍塌、政權混亂、匪禍泛濫的年代，擺脫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父親為了她不被土匪抓去糟蹋禍害，12歲的林百家與當地頗負盛名的顧益民的長子顧同年定下了婚約。沒有選擇拒絕的權利，訂婚的對象顧同年更是一個浪蕩不羈的紈绔子弟，有著“混世小魔王”的稱號，十二歲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與妓女搭訕、討價還價，與妓女同床共枕到旭日東升。這樣的浪蕩子弟顯然不是林百家的良婿，往后的婚姻悲劇可想而知。浪蕩到上海灘的顧同年被同游女子賣到澳洲做勞工，此時后悔的“哭泣與喊叫不會改變他此后在澳洲礦上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勞役繁重的命運。”更是預兆性地為顧同年和林百家的命運悲劇書寫了預言。日益長大的林百家也有了小女兒心思，與代替她被土匪抓走遭受饑寒挨打的陳耀武暗生情愫，這僭越了道德準則的少年情事，終究在春去夏來的一個中午二人彼此觸摸、身體瑟瑟發抖的少年情思的萌動與好奇，被陳耀武的母親亦是林百家的義母撞見，大叫著“作孽啊”。重情義的陳父為了不破壞林家與顧家的婚約，更是對林家情誼的珍惜，做出舉家搬遷至齊村的決定。林百家青春懵懂的愛情在現實的打擊下化為烏有，李美蓮撫摸著早已視如己出的林百家，哀嘆“這命啊，都是前世就定好的。”把這少年情事的悲劇歸結于命運的安排。林百家也被送去上海的中西私塾念書，命運弄人，父親的悲劇結局定格于無惡不作的匪首張一斧的尖刀下，失去了父親的庇佑，往后的生活更是一團未知的迷霧。從未謀面的母親、被拐到澳洲做勞工的未婚夫、早已逝去的少年情思、父親的早逝獨留自己孤苦無依和日后生活的未知，一重又一重悲劇的疊加，都擺脫不了冥冥之中命運枷鎖的束縛，宿命式的悲劇在林百家的身上再次輪回上演。

二、懦弱順從的性格悲劇

如果說林祥福和小美的愛情悲劇是命運魔輪的戲弄，那么阿強和小美的愛情悲劇則是阿強懦弱順從、逃避現實的性格悲劇主導的。

阿強是沈家獨子，父親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入贅女婿，母親是家中絕對的權威，壓抑的家庭環境培養了阿強懦弱、寡言的性格。面對父母的責罰，他訓練有素地搬長凳、解腰帶，甚至為只打10下的輕罪而暗自竊喜，麻木地順從早已成了他生活的方式。小美私自接濟自家弟弟被在家獨斷專行、言行教條的婆婆發現，固執認為這是竊盜，理應被休。然而這次，百依百順的公公和兒子第一次表露出不同的意見，阿強應和父親“接濟自家弟弟，不該是竊盜。”但是面對母親毫不留情的決定，他卻沒有進一步抗爭的勇氣，百善孝為先，懦弱順從依舊是他性格的主色。小美離去后，他魂不守舍、毫無生氣。小美被休的第三個月，“看似懦弱又時常心不在焉的阿強，做出了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是即興的。”他要帶小美離開，離開這壓抑的沈家。看似勇敢的行為，其實背后是逃避現實的懦弱。想要擺脫過去，他沒有反思去補救，他只想逃離、逃離過去，去繁華的沈店，亦或是更繁華的上海，毫無計劃地隨心行動。生活是現實的，當金錢的窘迫成為生活的難題，去投奔子烏虛有的京城親戚竟成了唯一出路。面對生活的不如意、困頓，他不想解決問題，只是一味地逃避現實，不愿面對殘酷的現實，一直在逃避現實的懦弱路上。進京路上借宿于林祥福的家中，得知林祥福是方圓百里的富裕人家，作惡的引子蠢蠢欲動，他謊稱與小美是兄妹，父母雙亡，這為后來小美悲劇命運又增添了幾分未知色彩。虛構的“文城”和兄妹的謊言，是阿強對前往京城的不安、金錢的窘迫和未知生活的迷茫，或許還有更多難以啟齒的原因。顯然他不知道他一時的謊言和懦弱的性格不僅是他和小美愛情悲劇的主導因素，也成了林祥福個人命運悲劇的起始點。

三、時代挽嘆的社會悲劇

人物的不幸遭遇與悲苦結局往往與時代背景和歷史洪流發展方向密不可分，個人在歷史變遷中跌宕起伏，悲劇的種子早已在社會土壤中埋下。《文城》的故事取材于19世紀末期和20世紀初期新舊交替的歷史背景和社會事件，是人物命運的重要影響因素，小說的社會悲劇性也從此演繹而現。故事記敘清末民初時“軍閥混戰，匪禍泛濫，生靈涂炭，民不聊生”，正如文學評論家丁帆評論所說，“從庚子到辛丑，一百二十年前的一幕人生的悲劇燭照映襯著一百二十年后的人類大悲劇。”

動蕩不安、兵荒馬亂的時代背景構成當時社會悲劇的底色，百姓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他們遭遇冰雹、龍卷風、雪災等重大自然災害，更是忍受著人禍匪亂的頻繁騷擾。他們用虔誠的心、豐厚的祭品去向上天祈禱停止漫漫大雪，讓陽光普照大地。但人為的霍亂更令人心生恐懼，軍閥的肆意踐踏、土匪的騷擾搶劫，讓底層百姓民不聊生的生活更加困頓。僅是北洋軍前來的謠言，便擾得溪鎮的居民人心惶惶，再加上逃難而來的難民口口相傳，逃難的恐慌在溪鎮蔓延，為了生存，他們現學現扎竹筏，趁著夜色逃離。擔驚受怕的人們早已失去理智可言，麻木地活下去成了生存的唯一內容，他們麻木地跟從，一時間水邊擠滿了逃難的人，推搡著下水離開，現學現扎的竹筏是脆弱的，水里散了一地的竹筏，老人和孩子掙扎幾下就凍僵沉入水底，壯年男女拼命撲騰得使“更多的竹筏不堪重負也散了，更多的人掉入水中，更多的人沉沒下去。”逃難本是生的希望，卻成了死的埋葬。

馬克思所言社會悲劇具有歷史必然性的，它產生于封建社會的階級剝削、階級壓迫，可見封建社會必然是一個悲劇社會。換而言之“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沖突”造成了了社會悲劇。文中封建舊社會的陋習——童養媳，是小美個人命運悲劇的開始，也是阿強、小美、林祥福三人愛情悲劇的根本源頭。小美的父母育有三男一女，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重男輕女是經久不衰的觀念，他們覺得女孩早晚是別人家的人，不如早找一戶人家送去做童養媳，既可卸去眼下撫養的負擔，也為了女兒找到一條出路。”可見重男輕女、童養媳的觀念在當時封建社會是深植于百姓內心的。童養媳的身份使小美帶上束縛的枷鎖，八年來一直謹小慎微、勤儉孝順。“童養媳被婆婆虐待在溪鎮屢見不鮮，打罵體罰是司空見慣，童養媳自縊身亡或投井自盡”可見童養媳不僅是小美個人的悲劇，更是封建社會千千萬萬女孩的命運悲劇。她們被童養媳的身份所束縛，自被領入夫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們就失去了自由，侍奉年幼丈夫、孝順嚴苛公婆、操勞繁瑣家務事是她們生活的全部內容。

《文城》中的悲劇意蘊從人物的命運悲劇、性格悲劇中去奏響社會悲劇的挽歌。余華在新作中續寫苦難、生存、人性的主題，用悲劇的毀滅性性力量，“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以另一種方式去發掘人性的溫情和苦難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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