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祥運,馬 薇
(東北財經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智能可穿戴設備(Intelligent Wearable Device)又稱可穿戴計算機設備或可穿戴計算機,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目前,學術界對形態豐富、功能齊全的智能可穿戴設備尚未有絕對權威且十分明確的定義,現階段相關研究使用的大多是麻省理工學院媒體實驗室給出的定義。該實驗室認為,智能可穿戴設備是基于計算機技術和多媒體無線傳播技術,以無凸顯異物感輸入或輸出儀器連接個人局域網、探測特定情境或提供個人智能服務的便捷性用戶工具[1]。通俗來講,智能可穿戴設備是基于物聯網、無線傳感器和大數據等新興技術而發展起來的新型智能終端。與智能手機和其他智能產品不同的是,智能可穿戴設備綜合運用了交互儲存技術,它以一種更便捷的形態將設備和人的身體連接在一起,給用戶帶來更自然和便捷的體驗。
西班牙思想家敖德嘉·加塞特早在20世紀上半葉就指出,技術并非產生于人“活著”的基本需求,而產生于人想“活好”這一基本需求之外的“多余的需求”[2]。人們常常把客觀上多余的東西視作必需[3]。這種“多余的需求”催生了可穿戴技術的誕生和發展,形成了智能可穿戴設備這一高新技術產業。智能可穿戴設備是可穿戴技術的技術載體,它涵蓋了很多關鍵性的前沿技術,是一個復雜而綜合的計算技術體系。除了傳統的技術之外,近幾年還涌現出許多新的技術,包括新材料技術、集成感應器技術、傳感執行器交互技術、集成數據分析技術、輕便靈活的紡織型太陽能電池技術、新型的數據驅動分析技術、人類情感表達的機器識別和建模技術等[4]。可見,綜合性和交叉性是可穿戴技術發展的方向,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正是依賴于可穿戴技術原理的突破和整個技術體系的整合與創新。
進入21世紀以來,可穿戴技術取得了突破式進展,可穿戴設備產業日益成熟。2014年美國國際消費電子展(CES)的三大主題之一就是智能可穿戴設備,福布斯也將2014年稱為可穿戴技術之年。2014年1月中國可穿戴設備委員會(WDC)正式成立,同年10月中國可穿戴計算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CWCISA)也正式成立。2019年中國工信部正式下發5G商用牌照,5G移動技術以其高帶寬、低能耗、低時延、高覆蓋和萬物互聯的技術特征對智能可穿戴智能設備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并通過賦能人工智能、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等新興技術進一步重塑其發展格局。
可以預計,可穿戴設備產業即將迎來高速發展的時代,除了經濟上的考量,智能可穿戴設備給個體和社會帶來的影響我們必須予以足夠的關注。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身體器官的延伸和身體功能的擴展,對身體的規訓功能也隨之增強,一種新的人機關系即將產生。隨著智能可穿戴設備時代的悄然來臨,帶給人類嶄新體驗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可忽視的社會風險。因此,智能可穿戴設備可能會引發的社會風險及如何進行有效防范,就成為我們必須要思考和研究的問題。
不同于過去的智能移動產品,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身體器官的延伸和身體功能的擴展使身體認知過程呈現可視化和外顯化的趨勢,滿足了現代人想精準地了解自我的需求。控制論之父Wiener[5]指出,將身體作為傳入與傳出信息系統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20世紀傳播控制論的重要轉變。21世紀我們已經可以通過可穿戴式傳感器隨時感受身體和外界環境因素的改變,自主獲取相關身體數據,而不干擾個體自身及其所處的環境。數據主義思想體現了一種廣泛的信念,即通過在線媒體技術對各種人類行為和社會現象進行客觀量化和潛在追蹤[6]。人們通過自然科學和量化的方式來掌握自然現象,體現著“量化自然”的特征,而在可穿戴技術不斷成熟和可穿戴設備產業不斷升級與廣泛應用的背景下,“量化自然”不斷升級為“量化自我”。“量化自我”是美國《連線》雜志的加里·沃爾夫和凱文·凱利在2007年提出的概念,倡導人們通過數字和設備來追蹤、探索自己的身體,并將其塑造成一種自我了解和自我測量的運動,使之成為普通人的生活方式。目前在種類豐富的量化自我工具中最主要的就是智能可穿戴設備,它成為監測身體的權威數據提供者,人們不再根據感覺而是根據數據來精確地衡量自己的身體,體現了“身體數據化”的特征和自我追蹤的發展趨勢。人們可以通過量化自我這一技術自我監測睡眠時間、行走里程、消耗的熱量和就醫管理等。作為一種社會和文化現象,量化自我不僅是了解自己的一面鏡子,還可以借此與他人連接共享數據。智能可穿戴設備的量化自我技術帶來的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它打造了一個持續量化的生活世界,人們在休閑、娛樂和運動過程中都可以產生一系列的數據,可以使自己的日常生活變得更為可視化和可精準測量化,從而完成量化自我。
智能可穿戴設備通過與可移動智能終端設備相連可以不斷地監測并記錄人們日常的身體數據,呈現出“身體-技術-數據”之間的相互結合,突破了人與設備的界限,唐娜·哈維拉[7]將這種現象稱為“賽博格”。人在身體數據化的驅動下,對自己的身體進行自我建構,個體在這一過程中通過掌握了身體數據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從而獲得滿足并強化個體責任。近年來隨著頭戴式、腕戴式、攜帶式等新式智能可穿戴設備不斷涌入人們的生活,對人機交互方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1996年尼科爾·凱彥對人機交互中的隱式理論進行了進一步探索,并提出了隱式理論框架。由于受到設備佩戴位置和周圍交互空間的限制,基于多點進行觸控屏幕的顯式交互方式需要開辟一條新的路徑,即隱式交互方式,它是一種通過智能可穿戴設備自身感知使用情境,并以主動推理用戶意圖作為其系統輸入的交互方式。例如,在用戶抬臂看表的行為情境中,隱式交互方式與顯式交互方式的不同就較為明顯,以隱式交互方式設計的腕戴式產品中,其在用戶發出了抬臂的動作之后,即可自動喚醒屏幕顯示時間等信息,體現了設備主動推測用戶意圖的隱式交互設計理念。而顯式交互設計的可穿戴產品則需要通過用戶抖動手腕來點亮屏幕,相比之下,隱式交互方式產品的設計更自然有效。由此可見,智能可穿戴設備由傳統的顯式交互方式向隱式交互方式轉變,將擴展智能可穿戴設備交互方式的維度,給用戶帶來更好的交互體驗。
加拿大社會學家茲維爾·弗蘭克曾根據身體自我控制、欲望程度、身體與自我及他人的關系,將身體分為交往的身體、鏡像的身體、支配的身體、規訓的身體四種理想類型[8]。在這一框架下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自我和數據溝通的媒介,其自我追蹤與規訓的功能也得到凸顯。作為管理身體的實踐,智能可穿戴設備幫助用戶創建了一個身體的“自我實驗室”,協助和引導個體觀察自己的身體反應、日常活動和環境體驗[9]。智能可穿戴設備不僅監測人們日常的身體生理節律、運動行為軌跡和心理情緒狀況,而且把身體視為一個可以被增強和擴展的精密儀器。個體借助傳感器和數據系統監測、收集、積累身體反應并進行自我反思、調節身體的實踐活動。智能可穿戴設備通過監測人們的生理狀況和運動數據,使身體的能動性感知與控制欲得到了滿足,使人們從專家依賴轉向技術依賴。例如,瑞士智能穿戴設備研發公司Eyra發布了一款能幫助視障人士“看東西”的智能可穿戴設備Horus,在這一設備的引導下,視障人士自己就能自如出行,Horus的攝像頭會將視障人士面前的圖像借助計算機視覺和機器學習技術,經芯片處理后轉化成音頻數據回傳到骨傳導耳機播放出來,由于音源本身也存在方位,用戶可以聽出障礙物的方向。Horus可以識別文字、物體、人臉和場景等,盲人看書看雜志時,根據語音提示將設備對準合適的位置,便能以聽代看,賦予視障人士生活自如的能力。由此可見,視障人士的日常生活也可以不再依賴醫學專家,技術在一定意義上也成為了專家的替代,技術被賦予了“專家”的頭銜。若從“視覺恢復”角度審視,智能可穿戴設備與醫學專家并無本質差異。由于可穿戴技術的智能化、自動化、數據化和可視化的特點,降低了人們解讀身體體征和記錄數據的準入門檻,我們是否不再依賴專家而轉向依賴技術?這也是智能可穿戴設備對身體規訓的隱蔽蘊意。我們在充分認識智能可穿戴設備對身體規訓的表象的同時,也應充分認識潛藏在背后的人機關系。
馬丁·海德格爾在《技術的追問》中指出,技術是先于人而存在的,技術的本質是一種自然展現的解蔽方式,即“座駕”,是一種促逼著人的擺置,當技術成為人類社會的一種“座駕”時,身體自然也難逃被其“銘寫”的命運[10]。馬丁·海德格爾多次提到“座駕”的威脅已經在人類的本質處觸動了人類,迫使人和世界進入被技術“座駕”的道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所言的“座駕”是指技術及其背后所蘊含的一系列文化和制度所構成的復雜集合體[11]。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一種使人們的生活更加便捷的高新技術應用,它的出現向人們展現的不僅僅是技術所創造的最精密的機器,還包括與這種技術相關聯的各種文化和制度。也就是說,智能可穿戴設備的商業化和普及化使得人們無一例外進入“規制”下的生存狀態,受到了這種技術本身背后強大的技術理性的強權意志的規定。反言之,智能可穿戴設備依照其技術本身蘊含的技術理性操控著一切,人們不會自己主動要求進入被機器設備遮蔽的道路。這種技術理性的強權意志規定著社會現實,從而使人和事物真正的本質被遮蔽起來,“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身性被破壞、扭曲甚至喪失[12]。表面上看,人們確實在使用智能可穿戴設備達成現實層面的各種目的,但在更深的層面上,取而代之的是智能可穿戴設備脅迫人承認、適應其單一維度的技術理性觀念、邏輯和文化。在現代技術中,人類對外在世界的操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人類通過技術不僅使外在世界改變了走向,而且人類也在這一過程中被規訓,在各種技術設備中喪失自我、失去人的本質。因此,人機關系需要重新審視。
技術的發展在于探索和研究,這種研究意味著研究者對其對象的操控與支配,技術通過預先的謀劃和計算,使自然受到支配;與此同時,在這種理性的謀劃和計算中,人類自身亦受到擺置。如此一來,機器與自然、人類出現了“主客異位”,機器植根于一種驅迫性的邏輯的自身要求[2]。這意味著,智能可穿戴設備也是按其自身需求“座駕”著人類,諸如擺置操控者的行為規范、擺置相應的教育體制。可穿戴技術的應用正在迅速向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蔓延,使人類的生存境況發生了一系列重大改變,人們的談論內容和對世界的認知觀念也在悄然發生著變化。利用可穿戴技術,人類創造了智能可穿戴設備及其輔助物品,構成了豐富的世界圖景。在一個高新技術層出不窮的時代中,技術創造的大量圖景淹沒了人的存在,使得天地人原初和諧的景象漸行漸遠。技術的“座駕”使人和物都喪失了其自在性的狀態,成為可被技術謀劃的世界圖景。機器的強權迫使我們放棄了對人文主義的追求,消解了人的主體地位和社會性。我們并不否認和拒斥智能可穿戴設備給人們帶來的豐富的世界圖景,但我們必須從存在的自在性出發,對可穿戴技術發展中的人機關系保持更緊迫的追問和沉思。
對人類而言,身體是我們認識事物的自在基礎與媒介,人通過身體的感知與外界建立起某種聯系。當我們在談論身體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當代技術哲學家Ihde[13]將“身體”區分為“身體一”和“身體二”,前者指一種現象學所理解的“在世存在”的“活的軀體”;后者指我們在政治、社會和文化中所構建的“權利身體”。并且提出聯結“身體一”和“身體二”的是作為一種技術而存在的具身關系。具身關系是指身體通過技術實現知覺的轉化與增強,是人與技術之間最基本的關系。也就是說,除了通過身體的真實知覺來實現“身體一”與“身體二”的聯結之外,在一個技術維度上通過科學知覺也可以實現二者的聯結,也就是將物質技術化的“虛擬身體”作為兩個身體層次實現統一的中介[14]。Ihde[13]將人、技術、世界三者之間的多樣關系概括為“人-技術-世界”的關系式,以表述技術的具身理論。它聚焦于人類與技術交互過程中技術的內在意向性,即技術作為中介物調節人與世界的關系,技術意向性使得具身成為可能,這一理論反映了意向性互動的人機關系。正如馬丁·海德格爾的錘子、莫里斯·梅洛-龐蒂的拐杖和唐·伊德的眼鏡都說明了技術是如何擴大人的知覺范圍的,這時,錘子、拐杖和眼鏡皆體現了技術的內在意向性并情境性地融入人的知覺圖景中,成為人的身體功能的延伸。在“人-技術-世界”的關系式中,技術處于人認知和感受世界的中介位置,它作為一種手段是人與世界的“橋梁”,與之相對應,人作為主體,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中介,在具身中聯結人與世界成為一個整體,二者的界限逐漸“消解”。人的行動是身體的行動,技術的行動是人的行動,世界是人與技術行動生成的語境,這三者形成穩定的交互關系[15]。在人機互動中,具身理論關注身體與技術的相互作用,聚焦人的身體功能如何被技術“改造”,即技術對人類行為的改進和能力拓展問題。例如,可穿戴技術設備中的電子皮膚,是像皮膚一樣柔軟的硬件可以產生觸覺的超薄電子設備,其內置智能可穿戴技術將人與外界相連,成為“人”這個自然工具的“延長者”,以彌補人體工具自身的結構性缺陷。它能依附在設備表面充當外衣,還能應用在遭遇嚴重皮膚創傷的人體修復手術中,人的身體被技術“訂造”,技術設備不斷介入人的知覺和感官范圍。這種新型人造皮膚可以感受外界壓力、溫度等的變化,并向人的大腦發送信號,從而產生近乎真實的觸覺,技術就完成了身體的延展功能。電子皮膚的各種元件作為傳輸的中介,實現了觸覺信號的接受、轉換與傳遞,從而使人的身體更好地感受外界的力量。
而與具身關系相對應的離身關系則是考察技術如何規劃身體的范疇,技術離身則是通過技術把身體客體化、邊緣化和圖像化。在頭戴AR設備的虛擬現實的游戲場景中,玩家頭戴這一設備與設備中呈現的“虛擬對手”互動,設備終端作為“第三者”出現與人形成了“異己關系”,而且玩家在這一場域中可以隨意切換自己的身份定位,人與技術之間屬于離身關系。在遠程在線教育互動中,由于可穿戴技術中虛擬現實的應用,使操作模式由線下教育“搬到”線上教育,虛擬現實為在線學習打造了“在場”學習的空間場域,用戶作為“電子人”坐在設備面前,代表自身客體在線上“身臨其境”地溝通與交流。盡管虛擬場域可以再造仿真環境,顯現全息動態內容,按照唐·伊德的邏輯,其實這也是離身性的。休伯特·德雷福斯也持有相似的觀點,他認為任何形式的在線教育由于缺乏師生面對面溝通的“氛圍”,因而是離身性的[16]。顯然,唐·伊德對身體與技術的關系是從經驗層面出發,認為二者是相互獨立且相互外在的事物并歸納為“具身關系”和“離身關系”,而看不到身體與技術的共生存在關系。其實應該在一種更廣闊的意義上理解身體與技術的關系,這種關系不應該局限于機器設備對身體的影響,而且也要注意到可穿戴技術應用過程中新型人機關系的形成。
從身體與技術的關系中可以發現,物質技術是從身體技術中抽離出來的一部分。就身體與技術的關系而言,身體是“自然”的技術也是部分物質技術的本體,身體在漫長的自然演化中將自身構造為技術存在。事實上,馬丁·海德格爾的觀察視角可以說是一種隱性的身體哲學,認同擁有人類智能就是擁有自我身體。隨著技術與身體的關系遭到質疑,技術與身體的關系必須重新加以認識。就智能可穿戴設備而言,不僅身體技能被視為一種基本的技術,技術和身體不再能夠區分,而且外部的工具也可以介入自我身體作為內在功能要素而存在。在現象學領域,科學世界和現實世界實質上是一種物質技術和身體技術之間的對抗。在智能時代到來之前,人們通常將數字化、符號化理解為“去身體化”,然而,自互聯網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誕生以來,特別是智能可穿戴設備對身體數據的追蹤、測量及可視化等改變了傳統的數字化認知,人們傾向于將數字化的特征理解為“身體的數字化”,從而形成身體技術。身體技術是身體與技術的具身關系的體現[17]。莫里斯·梅洛-龐蒂認為“一切技術都是身體技術”,假如我們承認技術可以劃分為物化技術和身體技術,這便意味著,身體技術或身體技能將成為技術范疇的重要組成部分。主體沉浸在世界中的行為,導致工具不再是自我身體的外在對象,而可以被歸為自我身體的內在要素。這種外在的關系被打破,不僅意味著外在技術進入到身體內在,同時身體本身也將進入原先停留在外部的技術領域之中。人的自我構造首先是身體的自我構造,通常我們談論技術,總是指一些工具、設備或裝置。其實,人的最基本的工具、最基本的技術是我們的身體技術[18]。這為身體技術作為技術的基本范疇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也為我們理解智能可穿戴設備中的人機關系提供了理論視角,同時也體現了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身體技術的意蘊。
技術發展的道路充滿著不確定性,新技術的發展造就新的機器設備,形成新的人機關系。在人工智能技術時代,智能技術發展范式不斷演化,技術的自主性不斷提升,人機關系變得更加復雜,智能可穿戴設備可能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對人類個體乃至整個人類社會加以操控的設備。正是由于這一可能性的存在,這種革命性的不斷發展的人工智能技術的大量研發與應用,就會給社會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和機器異化的風險。從某種意義上講,人與機器交融形成的人機關系并不涉及社會風險領域,但在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過程中,常常會與多類社會風險交織在一起,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當人機協同成為一種常態并不斷超越人類自身而擴張,深入滲透到個人隱私、社會生活和公共安全領域時,人機關系演化為一種威脅條件,給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風險。這些風險可能改變著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發展方向,我們必須盡早研判這些風險進路并加以防范。
智能可穿戴設備以一種“悖論”的形式作用于人類自身,其越是迅速發展、越是滲入日常生活,威脅和風險越是日益清晰地呈現在人們面前,技術創新所締造的“技術利維坦”是否會使人陷入更大的困境?德國技術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19]對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開展了綜合研究,認為當代社會就是一個風險充斥的社會。從風險社會這一視角來思考和闡釋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社會風險進路,可以提高我們對社會風險的反思能力,這對我們認知與防范智能可穿戴設備在發展中可能帶來的社會風險具有重要的意義。
隱私是“人權的基礎”,現代社會以大數據為代表的新興技術對個人隱私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威脅,而且這種威脅在人們普遍的隱私憂慮和隱私保護的缺失中愈演愈烈。可穿戴技術以大數據作為分析手段,而大數據對隱私的窺探和暴露與生俱來,個人身體數據信息有可能在大數據的侵蝕下被有意或無意地公之于眾,使個人隱私遭受到嚴重威脅。換言之,各類數據采集設施和各種專家系統能夠輕易、詳盡、細致地獲取個人隱私。海量數據作為技術和個人信息的核心不斷被挖掘和利用,在信息交互時不斷供給著信息價值,使個人隱私安全面臨著威脅。顯然,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加劇了個人隱私泄露的風險。在谷歌眼鏡這一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中就顯露出對個人隱私問題的困擾,出于對個人隱私的保護,一些公共場所已經出臺了禁止佩戴谷歌眼鏡入內的禁令。谷歌眼鏡首個人臉識別應用NameTag只需用戶隨便看一眼附近的人,便能夠獲得這個人的名字、職業等信息。通過NameTag,谷歌眼鏡用戶可以從各種社交網絡、購物平臺中讀取數據,人們的身份特征、行為習慣、生活軌跡和購物記錄被輕而易舉地獲得。如果智能系統將其掌握的敏感的個人身體數據、既往病史、犯罪前科泄露出去,被別有用心的人“分享”,這一群體就極易受到歧視。由此可見,身體“數據化”和“玻璃人”不僅僅只是醫學凝視,更是福柯所說的“監控社會”的一種日常生活。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隱私權作為個人的一項基本權利,在智能時代的今天是否仍然是個體自由的基礎?顯然,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和個人隱私保護之間應當如何取得平衡是值得我們考慮的。
可穿戴技術打開的萬花筒日益斑斕,使用戶極易沉浸在樂觀、祥和的氛圍中,一些研發者利用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技術優勢,把其包裝成為無所不能的便攜工具,人們對可穿戴智能產品的盲目推崇,使用戶忽略了它隱藏的技術風險,一旦有技術風險也很難明確責任主體。智能可穿戴設備就其自身技術特性而言,有著不可避免的技術風險,這一風險中最為直接的就是技術安全責任風險,由于可穿戴技術的復雜性,使得責任劃分就成為了難題。進行責任劃分時,面臨著智能可穿戴設備在安全方面的責任歸屬困境。由于技術自身的缺陷和安全隱患識別誤差易引發人體危險和安全事故,技術是否會造成安全事故,應該是研發人員首要考慮的問題。智能可穿戴設備本身不能成為責任主體,它們只是“被灌輸了程序員為達到特定目的而編寫的代碼”[20],即使有自我更新和升級的能力,也只不過是由程序員編寫的代碼和算法來實現的。在傳統責任倫理規范中,責任主體無可置疑是設計者、制造者和銷售者,而在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研發和應用過程中,每一個環節都是單一的責任主體,又因技術內部存在復雜性和系統性,一旦出現責任歸屬問題,其責任主體就無法明確。囿于價值偏差、利益追求和錯誤認知等,研發者會削弱其承擔責任的意愿,甚至藐視和否定社會倫理和法律規范,這必然擾亂經濟社會秩序,造成更大的社會危害。因此,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研發者在什么范圍內承擔對社會的責任,如何進行負責任的技術創新,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智能可穿戴設備的商業化,使機器日漸侵入人的生活,使人類進入了智能化的生存狀態。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發展制造出越來越多“有機”的智能機器,它們被輸入了人類知識和智慧算法,彼此之間不再是簡單的機械的人機關系,而是伴隨智慧互動情境的人機關系。作為無機生命的智能可穿戴設備介入人的存在狀態,很有可能導致人的社會行為淪為技術的附屬,人類自身的價值遭到貶損,人類主體地位因此發生動搖,其“本體論問題”亦遭到或大或小的影響[21]。人被智能機器重新塑造,“人”的定義可能因此不同。在一切都可計算的時代,如果技術的算法比人類擁有更至高無上的權利,技術“座駕”著人就會引發人類身份認知的危機。它引發了一種危險,即我們不再將自我視為目的。相反,我們開始將自己視作為人所利用的裝置和被人利用的工具[22]。可穿戴技術的促逼和“座架”逐漸剝奪了人類對周圍世界的認知和判斷能力,由于有限理性模式和人的認知過程的復雜性,人類的認知逐漸模糊并呈現片面化的風險。除了對技術的服從,人不再擁有判斷性與否定性,不再認識自我并成為超越現實的“單向度的人”[23],人類將自身所獨有的意向性由淺入深、由表及里賦予機器,使其能夠具備人類的主體性和價值取向。如此一來,人的自然身體被修補、改造,人所獨有的情感創造性正在被智能機器“盜取”,人機互補與人機協同成為技術時代發展的趨勢。技術操控著人理解社會的方式,變革了“人是人的最高本質”,定義了人類的歷史命運。“機器的邏輯”偏離了預期的發展樣態,反主體效應隨之越強。技術在各領域的擴張逐漸使人被邊緣化,技術的不斷發展成為人的身體或社會規制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人被迫進入數字化生存時代。機器究竟是人的“解放”還是人的“替代”?如何看待人與機器的新關系,人機邊界模糊帶來的人的主體地位喪失的風險應當是值得我們關注的。
對人類勞動的替代是技術發展的起源也是最終歸宿。勞動創造人的原理告訴我們,是勞動創造了人類,如果人類停止勞動,人類將逐漸退化。而在智能可穿戴設備時代,如果人類不再專注自身提高勞動創造能力,而是依賴技術,則人類社會的演進與發展會落入技術的陷阱之中。誠然,智能可穿戴設備對人類勞動的替代只是部分取代,但人類對智能可穿戴設備的選擇本身就是惰性驅使的結果。敖德嘉·加塞特在談到技術與人類欲望時曾經給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描述:“技術就是人們為了省勁而費的勁!”[3]當人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技術就成為了人的“代理”。同時受到計算機算法的控制和主導,智能可穿戴設備也會導致人類認知能力和行動能力的退化,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發展正在實質性地改變著人,人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對技術的依賴。人對技術和設備的依賴程度會越來越高,從而在部分領域人獨立完成工作的勞動能力會越來越弱。在智能經濟勃興的背景下,生產力飆升和經濟規模擴張已是大勢所趨。長遠來看,在智能化經濟和社會體系中,技術本領匱乏的人是人工智能時代中的弱者。隨著生產的智能化、產業結構不斷升級和利潤的驅使,智能機器占領了人的工作崗位,更勝任那些繁瑣和沉重的工作。在技術邏輯下人類勞動不斷被智能機器壓制或取代,勞動機會和價值逐漸喪失,勞動分工體系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技術性失業成為不可回避的社會難題,社會階層分化和社會排斥的風險從而不斷拓展。所以,在面對智能可穿戴設備的選擇時就需要冷靜理性地重新審視。
無論是技術的發明還是技術的應用都不能同人類社會生活實踐割裂開來,離開了應用就不成其為在完整意義上的技術或現實技術[24]。一方面,智能可穿戴設備的合理應用,給社會生活帶來了諸多便利,在基于醫療健康的智能養老服務中,結合智能可穿戴設備的優勢可以緩解養老壓力并加強老年群體的健康管理;在基于可穿戴技術的城市地鐵交通智能服務中,可穿戴技術的創新改變了人的出行方式。另一方面,我們發現對智能可穿戴設備的依賴,在社會生活與社會交往中同樣是不可避免的,人沉迷于智能可穿戴設備帶來的全面智能化的體驗和前所未有的便利,同時在一定程度上開始依賴機器,受機器控制而產生技術異化。技術異化的實質是人的認知水平的異化而不是人作為主體地位的改變,我們可以從身體技術對人的社會生活的過度干預進行考察。在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應用環境下,人對虛擬世界的過度眷戀和依賴,使人與人的關系開始異化、距離逐漸疏遠。人與人自身的各種關系,都是通過人與人的關系來體現的,而與他人關系的實現又是通過交往關系來確證的[25]。智能可穿戴設備打開了現實世界交往的大門,給人與人的交往帶來極大的便利。如借助智能可穿戴設備識別未來的伴侶,戴一副特制的眼鏡就能判斷“眼前的他(她)”是否跟自己合適,這樣的戀愛和搜索能力看上去很有效率,但卻似乎失去了戀愛的樂趣。智能可穿戴設備之父阿萊克斯·彭特蘭認為,戀愛的樂趣是不可能被剝奪的,戀愛的藝術在于尋找那些可以與對方分享的有趣的點。人通過對方的穿著、成長的地方或學位等來判斷對方。人在選擇人生伴侶時,是把決定權交予智能機器還是自己身臨其境進行社會交往?由此可見,隨著生物技術和智能技術的綜合發展,具有自主意識的智能設備“替代了人的選擇”、打破了人社會交往的社會邏輯,而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一種資源應該是服務人,而不是干預人,這是必須予以警惕的。人制造機器設備的初衷是希望它成為被我們馴服的工具,充分發揮技術優勢和創造能力。但是,實際生活中卻逐漸發現“增智”和“賦能”的效能下蘊藏著許多不確定性而前景莫測,使社會生活模糊不清。智能可穿戴設備作為一種智能機器,“代理”了現實世界中人的伴侶、朋友和孩子,造成了社會生活失真和社會交往危機。隨著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普及和深入應用,人類交往情感淡化、交往對象虛擬化、交往規范破壞的現象如何消解是我們應當思考的問題。
數字鴻溝是繼城鄉差別、工農差別和腦體差別之后的第四大二元差別,指在有效使用網絡及所需要的技能方面有著深刻的階層分化。數字鴻溝也是技術鴻溝,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興技術優勢在不同地區和不同人群中不能公平分享,可能引發一定的人權問題和公平問題。一方面,可穿戴技術的應用必然引發了數字鴻溝的新問題,由于科學素養、技術能力和經濟狀況參差不齊,不同群體和不同國家掌握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熟練程度不一致,無條件者就被排除在智能可穿戴設備的大門之外,催生了個體權利的不對稱性。例如,依靠可穿戴技術、擁有技術優勢的組織,可通過賦予組織成員龐大的數據標簽,以所得數據判斷和掌握成員的特征、興趣和行為,甚至出現旁人比自我更了解自我的現象。在賦予用戶數據標簽的同時,組織與用戶之間形成技術不對稱性,從而造成巨大的權利不對稱。另一方面,隨著技術系統和社會結構日益高度復雜,大量的信息資源能夠被智能計算機軟件所識別和處理,智能可穿戴設備領域正在淪為經濟和技術方面的強者獨享特權的樂土,萬物互聯的智能可穿戴技術時代,數字經濟應運而生。很多情況下,智能可穿戴設備由社會地位較高、經濟資源豐富和具有良好教育的人優先使用,因而社會資源獲取、財富分配的差距和受教育水平被進一步拉大。在可穿戴設備產業新業態的環境下,數字具備了某種經濟價值,主導著社會財富的占有,數字精英對關鍵數據資源進行壟斷來獲得經濟利益,而不再依靠辛勤勞動。財富和權力可能會集中在擁有強大算法的極少數精英手中,造成前所未有的社會及政治不平等[26]。數字鴻溝催生了一大批“數字窮人”,促使社會分層并引發經濟上的貧富差距。事實上,智能可穿戴設備涉及的數據和算法相關應用可能會觸發“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馬太效應”,進而加劇社會不平等并導致社會分層和貧富極化。可穿戴技術為消費者提供了人性化科技系統的同時,也使弱勢群體更加弱勢。正如瑪麗·雪萊[27]在《弗蘭肯斯坦》中所隱喻的那樣,“科學怪人”以超乎常人的能力救助大眾,展現出科學技術富有溫情的一面;他也有可能發展成一個社會秩序的破壞者。所以,智能可穿戴設備未來的發展要有足夠的人文關懷,消除數字鴻溝與貧富差距,實現從少數人“可穿戴”到人人都“能穿戴”的完美跨越。
英國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28]認為,“國家利維坦”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是為了維護人民利益,使人生活得更安全美好。在智能社會形態的背景下,國家可以充分運用智能可穿戴設備等增強其社會監控能力,打造一個極富效率的“國家利維坦”,但與此同時這些智能技術對公民合法權益的保障功能反而更容易被邊緣化。國家權力監控體系和公民權利保障機制的共生結構被“數字利維坦”帶來的數據技術悖論所打破[29]。因此,“國家利維坦”的負向功能應及時遏制。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新興技術的運用,人在享受數據這一社會關鍵性生產要素的同時,一種“受縛于數字”之感也在悄然而生。作為“國家利維坦”的約束手段的數字技術開始其異化過程,又演化成一種新的利維坦——“數字利維坦”,它匯聚了技術力量和國家權力的合力,從而產生效應與風險。“數字利維坦”的形成之勢引爆了信息保護和公共安全問題。“身外自然”的可穿戴技術對數據的“入侵”與“盜取”,必然引發此類技術中的公共安全性問題。數據安全是國家安全的基礎,數據作為智能可穿戴設備和大數據時代的核心要素,其質量和運算能力不斷提高,如何管理和使用數據成為可穿戴技術發展中不可忽視的問題。計算技術進步的速率持續增加,已經被視作了一種獨立的力量[30]。這種獨立的力量會持續“膨脹”,但必須以公共安全為前提。在智能時代,若技術被霸權主義壟斷,勢必給其他國家帶來新威脅,使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發展進入誤區,這種勢頭若得不到有效控制,將為公共安全埋下隱患。現代公共安全觀更加側重于以人為本的層面,它囊括了從人的身體健康到心理穩定、從社會治安到國家安全等方面。在可穿戴技術時代,海量數據和個人信息不斷被挖掘和利用,人在信息交互時不斷提供著信息價值,同時信息安全也面臨著威脅,社會公共安全風險如何規避就顯得尤其重要。
技術從來就是好壞參半,它“既賦予我們創造性,也賦予我們毀滅性”[31]。智能可穿戴設備的濫用導致的社會風險遠不止上述這些,安東尼·吉登斯[32]認為,技術進步表現為積極力量,但它并不總是如此。科學技術的發展和風險問題緊密。從長遠來看,雖然智能可穿戴設備實現了人某些方面的需求,但隱藏其中的安全性威脅也在考量人的應對能力。可穿戴技術在給我們帶來諸多積極價值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會帶來相應的社會風險。基于大數據和算法賦能的智能可穿戴設備若被非法或惡意使用,將產生難以預料的各種社會風險,甚至引發更加嚴重的社會碎裂化風險。“為善所用”的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發展沒有止境,但“為惡所用”的技術能力應有確定的“閾值”。智能可穿戴設備的異化風險本身并不可怕,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是否能夠意識到這一風險已經悄然來臨。如何進一步明確可穿戴技術及其產業的發展方向,還需要我們做進一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