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彤 甘 露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旅游科學學院,北京 100024
近年來,旅游業蓬勃發展,因其就業門檻低、容量大,吸引了大量勞動力。然而參與者中只有一部分人能夠進入受政策保護的旅游正規部門,剩下的人通常進入門檻更低的旅游非正規部門[1],旅游非正規就業群體已經成為了旅游行業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此背景下,本文試圖以身份構建的方式,以無證導游(野導)為中心,關注非正規從業者本身的自我認知、社會形象、情感需求等,探討其在旅游發展中的現狀與未來。本文調查了北京數處景點及公園,通過參與觀察和深度訪談,探討旅游中的不同利益相關者對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評價和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自我錨定(self-anchoring),以期形成較為完整的非正規就業者的身份建構。
社會建構主義最早出現于美國社會學家彼得·博格和德國社會學家盧克曼1966年合著的《實在的社會建構》一書。他們指出不存在獨立于個體以外客觀存在的知識,所有知識是通過行動者每一日的互動而建構的。知識是被建構的,意味著它不是被發現的,而是暗含了人的創造性[2-3]。人們通過其行為展現認知,當這種認知被大多數人接受則成了共識,后代再將這種共識內化,從而成了被構建出來的生活世界[4]。
同樣,作為生活世界的一部分——身份也是被建構出來的。身份通常指的是人在社會關系中的地位,是社會成員的屬性?!吧矸萁嫛笔侵敢幌盗凶晕叶x和對自我建構不斷修正的過程[5]。即身份不是現在和固定不變的,而是特定的歷史和環境的產物,也是話語構建的結果[6]。在充滿變化和不確定性的現代社會中,社會結構的不斷分化導致社會角色多元化,身份建構的研究也隨之蓬勃發展。
20世紀以來,學者們對許多處于“混亂”中的群體進行了身份的社會建構主義研究。但總體而言,這些研究多以對旅游從業者的身份建構為出發點,考察地方文化傳承或地區治理的問題,少有對非正規從業者自身的關注。因此,本文將分別分析非正規從業者、管理者、游客和當地居民視角下的非正規就業者,以形成對非正規從業者身份較為全面的建構。
非正規部門通常有以下幾個特點:低行業壁壘、依靠本地資源、家庭經營、小規模、經營勞動密集型、無需特殊技術的活動、獲得技能渠道廣泛、處于無規則、競爭大的市場。旅游作為低門檻、就業靈活的行業,包含了大量的非正規就業者。但是,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形象往往是負面的。由于在經濟、職業發展等方面受到歧視,非正規就業感知到的自我形象往往是消極的[7],而這些遭遇歧視的共同記憶,又成為了形成旅游非正規就業群體的基礎,加強了個人對社會的認同[8]。
對于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研究往往集中于治理及對策上。從管理者的角度看,旅游非正規就業者往往被當作旅游景區的污點,被貼上阻礙公共事務,影響市容市貌,損害景區形象的標簽。
對旅游非正規就業者不同的認知影響了各利益相關方的行為。而既有的研究往往關注游客、管理者等“他者”對于旅游非正規就業者形象感知,缺乏從旅游非正規從業者自身出發對自我身份的感知和認同的研究。因此,我們有必要以建構論的視角去探究這些模糊認知的形成方式,從而充分理解并處理不同人對旅游非正規就業者的關系以及行為。
2018年3月至2019年6月,筆者向不同利益相關者了解他們對于景區無證導游(野導)的看法和態度。主要詢問他們與野導接觸的故事,對他們的印象以及對北京地區旅游非正規就業者未來發展情況的預測及對管理的建議。交談對象主要包括野導、游客及管理者,同時也包括景區周邊居民,并分別記錄不同類別受訪人員的人口特征分布情況,包含了不同性別,年齡段,學歷,職業,以求相對全面真實地反映不同人群對黑導的不同態度。
研究地點主要在北京頤和園公園以及人流集中的景區,同時也涉及圓明園、北京西站等地,少數采用了電話及視頻約談的方式。深度訪談共48人,為了保證信息的完整性,在征得同意后對每個訪談都進行了錄音;且為了保證錄音的質量及訪談的順利進行,盡量安排每個受訪者在安靜的環境中接受訪談,訪談時間約為25分鐘至1小時。
之后將錄音逐字進行了整理并進行主題分析,調研對象的話語是本研究的重點關注內容。對語料進行開放式編碼,將不同錄音中同時出現的,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語義單元定義為開放代碼,通過分析不同開放代碼之間的邏輯關系整理出高一層的類別和主題,最后進行抽象和歸納從而形成概念框架。
不同于大眾及媒體偏向貶義的敘事,在野導眼中自己才是屬于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弱勢群體。一位野導曾經這樣抱怨:“我們很不容易的,抓我們去警察局,如果不小心在他手背上掛了一層皮,就是七天!”。
可以看出,在野導眼里“我們”是弱者,是很不容易的,而作為公權代表的執法者則是強勢的,甚至是完全不體諒“我們”的。通過將“我”與“他”截然對立,野導強化了自己受歧視甚至受壓迫的弱者身份,將自己與正規導游等主流群體拉開距離。
除了對自身弱者身份的認知,野導還將自己與媒體和政府放在對立的位置上,并將自身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原因部分歸咎于媒體報道。
“記者,就知道亂報道,我們才是國家底層的老百姓,我們才是底層!他們做過什么為我們說話的事情了嗎?他們只知道錢!為政府說話!”。
“我們”是國家底層的百姓,而政府則是站在對立面的“上層”,上層對于底層自然只有剝削,記者作為幫政府說話的人,也與“我們”相對立。誠然,盡管今天的互聯網的發展增加了人們表達的機會,但話語權仍然掌握在主流媒體手中。而媒體對于野導的報道主要站在游客和管理者視角,帶有強烈的批判色彩,而對野導的難處不聞不問。在野導看來,媒體不公正的報道亦是造成其群體污名化的重要原因,這樣的污名化使大量認真負責、專業性較高的野導群體受到了影響。
長期集體性地受到不公正待遇也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野導群體內部的歸屬感,他們抱團取暖,互相提供幫助并排斥外界群體的侵入。隨著近年來政府對野導的管理逐漸嚴格,景區經常有各類監管及執法者巡查,景區內的野導警惕性較高,互相之間通風報信比較常見。
此外,野導不認同社會上對于他們身份及專業性的負面評判,并試圖通過佩戴導游證、模仿正規景區導游流程等方式增加自己的合法性。一位野導和游客強調:
“掃一下這個碼,現在都是電子平臺,不可能有造假,我已經講解很多次了,不會出現那些亂講,漏景點的問題?!?/p>
雖然在實際操作中,佩戴導游證并不意味著擁有景區講解的資格,帶團講解需要旅行社或者網約平臺給導游紙質或者電子行程單。但在一些無證導游看來,他們認為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是正規負責甚至熟練的,理應得到游客和社會的信任和認可。
在問及被訪談者心中的野導形象時,被訪談者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沒有在現實中接觸過的游客以負面評價居多,而接觸過的則以同情、理解為主。
在調查中,大部分被訪談者表示并沒有接觸過黑導游,他們接觸到的大多是野導逼迫購物的新聞,因此野導游在他們心中的形象以負面居多,對于具體行為的描述都具有共性—“逼迫”“騙人”“坑錢”。
“但他要是逼我干我不想干的事,那就是黑導?!保═01)。
訪談中可以窺見游客心中的野導游的社會地位。如在T03的訪談過程中,將“黑導”與“地痞流氓”聯系在一起,在訪談的語義下,而“我們”與“這種人”之間是不可能有交集,存在不可能跨越的階級鴻溝。
受訪中有少部分游客經常接觸過野導游,對野導這一職業表示理解。對于野導的形象認知更豐富,更立體。
“只是一個中立有好有壞。存在就有這個存在的理由?!保═06)。
“一般都是些當地人。沒有證,安全隱患是有的咯,但一般也不會考慮這種問題。我反正覺得安全問題比較少,法律也就是觸碰到了一點?!保═07)。
在對這些游客的訪談中,雖然他們也會提及存在野導強迫購物的事件,但同時會補充到強迫購物不是野導的專利,野導會不會干“強迫購物”一類的事取決于職業操守。對于野導游的成因和動機,除了說到缺錢外,許多人也提及野導中存在的純粹熱愛旅游的當地人,享受帶人參觀的成就感一系列正面因子。這類游客在心中會將野導的職業正規化,較少顯示出抗拒心理和戒備心,偏向把野導游解釋為解決就業的方式。
在景區中,直接參與對野導管理的保安人員往往是外聘的臨時工,這些人大多是進城務工人員,收入和社會地位并不高,這就導致了管理人員身份的二重性:一方面,作為管理者對野導感到棘手,另一方面同為打工者對其感到同情。
對野導感到棘手源自愈加嚴格的規則標準和過高的執法成本之間的矛盾。此前,北京市加強了對旅游市場的管理,然而這些措施對于正規導游進行了有力約束,對于在景區門口招攬的野導卻有無可奈何之處。旅游監管部門只能采取吊銷執照的方法懲治導游,面對野導反而無從下手。
“我們原來試過處罰黑導,叫人家人家根本不來。但不像正規導游你不來,年審你也過不去…你就也拿他沒招。他也知道你拿他沒招。”(M03)。
在監管過程中,管理者將自己與野導、導游都置于對立的位置上,行使監督管理的職責?!八麄儭笔且粋€群體,而“我們”是另一個群體,野導間互相熟悉, “我們”是無權管理的孤立部門。在管理者眼中,野導是難以管理的難題,且他們“知道你拿他沒招”,因此他們對野導的管理無可奈何,并認為野導有較大的自由性,這與野導對自身是弱勢群體的看法有較大不同。
而作為同是打工者的管理者,則對野導游更多的是充滿理解與同情。
“一個是大家都是混口飯吃,因為沒有‘黑車’拉活兒交錢的證據,我們也沒法處罰。由于不能使用‘釣魚’執法,只能遠距離拍攝證據。”(M05)。
雖然扮演的社會角色不同,但是管理者和野導都有打工來“混口飯吃”這一共同點,同是打工者的身份將他們維系在一起,使管理者和野導成為了“大家”。類似的社會地位和背景身份加之監管困難,形成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默契。
本文從身份建構視角出發,通過對野導自身、游客和管理者的調查,對北京景區(點)的野導的形象進行了研究。
研究發現,野導、游客和管理者分別用各自的途徑構建了不同的野導的社會身份,他們之間的觀點既有相似之處,也有相異甚至相反之處。對于野游自身,他們通過感知外界態度和與群體內部交流來確定自身形象。他們對外建構起被歧視、話語權被剝奪的弱勢群體形象,將自己與媒體與政府相對立;對內則在同為弱勢群體的基礎上建立了群體內歸屬感和認同感。此外,他們認同自己職業的專業和合理性,并試圖通過佩戴證件等方式證明這一點。對游客而言,他們對于野導的形象部分來自親身經歷,部分來自新聞報道。媒體中獲取的大多是一些負面信息,而現實中野導的形象卻不完全是負面的。造成了游客對野導身份反感與認可并行的復雜認知。管理者對野導游的情感更復雜。一方面,作為管理工作者他們將野導視作需要治理的對象,對野導的不易管理感到無可奈何與棘手;另一方面,作為打工者的管理者對野導報以同情和理解,盡可能地在法律法規允許的地方對他們姑息縱容。
總之,本文關注的群體主要是分布在北京各大景點的野導群體,雖然在調查中筆者盡可能選擇了多處景點,但與全國的各類景點及風景區的不同情況相比,仍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今后還有待在更廣時空范圍內的探討此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