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暉 羅 興 萍
葉燮是一位具有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的詩論家,他堅持以“變”為核心的文學批評觀,體現(xiàn)了文學史家的眼光與方法。就“陳熟”與“生新”問題,他以歷時性的視角,從“相續(xù)相禪”與“踵事增華”兩個層面,分別闡釋了“前”與“后”、“舊”與“新”之間的流變與關系,成為傳統(tǒng)詩學中對這一問題思考最全面的詩論家之一。對葉燮“成熟生新”思想進行現(xiàn)代闡釋,對于我們認識傳統(tǒng)詩學思想具有重要的意義。
要處理好“陳熟”與“生新”之間的關系,連續(xù)性與非連續(xù)性的問題無法回避。連續(xù)性是指新與舊之間的相關性,側(cè)重連續(xù),關注它們的共同性。非連續(xù)性是指新與舊之間的異質(zhì)性,側(cè)重斷裂,關注它們的差異性。連續(xù)性與非連續(xù)性何者為先,猶如雞與蛋何者為先一樣難以回答。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思考世界來源時,似乎傾向于連續(xù)性;但在面對現(xiàn)實世界時,又多主張“兩一”,即對待合一,似乎先有“兩”后有“一”,傾向非連續(xù)性。事物的演變在于對立雙方的不斷交替,就歷時性角度看,非連續(xù)性在先,如果沒有這種非連續(xù)性的差別,即沒有所謂的“新”與“舊”的相異,便無更替可言。所以,就“陳熟”與“生新”而言,要先肯定其“不同”。
但同時我們也要看到,非連續(xù)性本身又包含著連續(xù)性的一面。非連續(xù)性的雙方有差別,但又有相通性,否則就無法成為對立的雙方。如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在回答物質(zhì)與意識誰是第一性的問題時顯出差別,但它們都是在回答關于物質(zhì)與意識的關系問題,體現(xiàn)出相通性來。同理,“陳熟”與“生新”雖然各執(zhí)一偏,但它們都在回答如何面對“舊”與“新”的關系。詩的演變不是簡單的復制,它總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下以某種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猶如父母的生命基因傳承到子女身上并得到延續(xù)一樣。歷史上的“陳熟”雖已過去,成為歷史的記憶,但其生命基因可以通過“生新”得以延續(xù)。所以,“新”與“舊”的交替,同時又是“新”對“舊”的突破,這種非連續(xù)性同時又顯示出連續(xù)性來。
我們既要看到“對待”這一前提,一”的結(jié)果?!吧隆敝斜赜小瓣愂臁钡囊蛩兀驗橹挥羞@種相通,才可能超越“陳熟”,跨越古今。可見,只有“舊”與“新”的隔閡,才有“古”與“今”之別;只有“舊”與“新”的相通,才可能有“舊”與“新”的合一。理解“陳熟”是為了認識“生新”,通過對“舊”的超越,實現(xiàn)“陳熟”與“生新”的統(tǒng)一,即連續(xù)性與非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
有學者認為,葉燮的“陳熟生新”“其實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繼承與革新的關系問題”①,或者說“陳熟與生新問題的實質(zhì)是詩歌的繼承與發(fā)展問題”②。雖然這些論述在不同程度上忽略了“陳熟”與“生新”的共時性視角,但就歷時性角度看,的確道出了問題之根本。葉燮的“陳熟生新”是關于文學演變的問題,與其“因”與“創(chuàng)”、“沿”與“革”的問題相類似。如果將“陳熟”與“生新”置于詩歌延綿不斷的演變長河當中來看,似乎既沒有靜止的“陳熟”,也沒有靜止的“生新”,所謂的“陳熟”或“生新”都是相對的。這就要求我們既要在非連續(xù)性中看到連續(xù)性,也要在連續(xù)性中看到非連續(xù)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葉燮那里,與“陳熟”“生新”相類似的概念還有很多。如王運熙等指出的,“源、流、正、變是指詩歌的歷史發(fā)展,而沿、革、因、創(chuàng)是指詩歌發(fā)展中的繼承和創(chuàng)造的關系”③。蔣寅指出,“這里的沿、因即繼承、沿襲,革、創(chuàng)即變化、創(chuàng)新,是文學史觀念中兩個最基本的概念”④??梢?,在源與流、本與末、沿與革、因與創(chuàng)等過程中,每一次衰落都孕育著新生,每一次新生總會衰落,正是在這種“陳熟”與“生新”的交替中構(gòu)成了詩歌的演變軌跡。“陳熟生新”是葉燮關于詩歌演變的宏觀表達,它包含“相續(xù)相禪”與“踵事增華”兩個層面。那么,“陳熟”與“生新”在其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這是我們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
葉燮重視天地古今之變化,《原詩》開篇云:“蓋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氣數(shù),遞變遷以相禪。……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xù)相禪而或息者也?!雹菡驗槿绱耍鞏|潤說:“橫山之論,重在流變。”⑥張少康也說:“葉燮《原詩》的中心是闡述詩歌的源流發(fā)展和演變狀況?!雹呔C觀《原詩》及其諸多詩序可以發(fā)現(xiàn),在他的“相續(xù)相禪”中,延續(xù)者是“陳熟”,禪讓者也是“陳熟”,表現(xiàn)了對“陳熟”的高度重視。
1.“相續(xù)相禪”的重心在“陳熟”
如何理解“相續(xù)相禪”呢?就“續(xù)”的字義,《說文解字》有:“續(xù)者,聯(lián)也。”《爾雅》有:“續(xù)者,繼也。”就“禪”者,此處多為“禪讓”之意。那么,“相續(xù)相禪”就是后者對前者的相續(xù),前者對后者的禪讓。因為有了“陳熟”,才有“相續(xù)”的對象;也因為有了“陳熟”,才有“禪讓”的主體??梢?,“相續(xù)相禪”的重心在“陳熟”。
葉燮是一位主變論者,他雖然強調(diào)“生新”,但不忽視“陳熟”。他在《原詩·內(nèi)篇下》中用了五個“不讀……不知……”顯示對前者的重視:
不讀《明》《良》擊壤之歌,不知三百篇之工也;不讀三百篇,不知漢魏詩之工也;不讀漢魏詩,不知六朝詩之工也;不讀六朝詩,不知唐詩之工也;不讀唐詩,不知宋與元詩之工也。夫惟前者啟之,而后者承之而益之;前者創(chuàng)之,而后者因之而廣大之。⑧
因先有“不讀”的對象,方有“不知”的后果,其結(jié)論是唯有“前者啟之”,方有“后者承之”;唯有前者“創(chuàng)之”,方有后者“因”之而“廣大”之。沒有“前者”,就無“后者”,即無“陳熟”就無“生新”。他還特別用“夫惟”兩字來強調(diào)對“陳熟”的重視。他在《原詩·內(nèi)篇下》中所說的“后人無前人,何以有其端緒;前人無后人,何以竟其引伸”⑨,表達了“前人”與“后人”的辯證關系。正如朱東潤所說,“此言謂不學古人,乃正所以深學古人,其意在此”⑩。
葉燮在《原詩·內(nèi)篇下》中又以“地之生木”為喻,闡釋了“陳熟”的重要性。他將詩之演變的順序以“根”“蘗”“拱把”“枝葉”“垂蔭”“開花”為喻,呈現(xiàn)了蘇李詩、建安詩、六朝詩、唐詩、宋詩的變化邏輯,再次肯定這層層累進的過程是“從根柢而生”,于是有了“無根,則由蘗何由生?無由蘗,則拱把何由長?不由拱把,則何自而有枝葉垂蔭、而花開花謝乎”的一連串反問。
值得注意的是,葉燮曾提到過“陳言”,這是借韓愈“惟陳言之務去”之說,批評時人因無“去陳言”的本事而缺乏創(chuàng)新。葉燮的學生沈德潛對此理解更為清晰,他在《說詩晬語》(卷下)第三十六條中說:“蓋詩當求新于理,不當求新于徑。譬之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未嘗有兩日月。”這是借唐人李德裕《論文章》中的“璧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的說法,提出“理”要新,而不當求新于徑。用葉燮的“陳熟生新”來解釋,就是日月“光景常新”,但本質(zhì)未變,故能“生”中見“熟”,今對日月,雖有異樣,然似曾相識。一生盡對日月,但無生厭之感,乃因語境不同,心情不同,雖有新元素參與,但仍是以前的日月。
徐中玉先生曾在《論陳言》一文中對韓愈“陳言之務去中”作解釋時論及葉燮。他說:“在文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上,在消極方面要除去‘陳俗’,在積極方面就要追求‘清新’……完全的成熟固不足取,完全的生新一樣也無作用,必要從成熟中說話出來的生新才是真正的清新。所以葉燮《原詩》卷三中說:‘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相濟,于陳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痹谛煜壬磥?,“清新”不能離開“成熟”而“故趨新奇”,“完全的成熟固不足取,完全的生新一樣也無作用”,“清新”來源于“成熟”。徐先生又從接受者的角度,分析了“清新”之所以被稱贊,在于“用人人用慣看慣的一套材料,去安排編制出嶄新的東西來”。這里肯定了“成熟”的作用。這些論斷對于我們理解葉燮“陳熟”與“生新”的關系具有啟發(fā)意義。
葉燮對明代復古主義只得“陳言”而不得“古人之興會神理”的創(chuàng)作的批評,與韓愈《答劉正夫書》中“師其意,不師其辭”的說法相通??梢?,葉燮提出的“于陳中見新,生中見熟”的思想,正是對“惟陳言之務去”的進一步闡釋。
葉燮提出“察其源流,識其升降”,同樣顯出了“陳熟”的價值。他說:
吾愿學詩者,必從先型以察其源流,識其升降。讀三百篇而知其盡美矣,盡善矣,然非今之人所能為;……繼之而讀漢魏之詩,美矣、善矣,今之人庶能為之,而無不可為之;……又繼之而讀六朝之詩,亦可謂美矣,亦可謂善矣,我可以擇而間為之,亦可以恝而置之。又繼之而讀唐人之詩,盡美盡善矣,……又繼之而讀宋之詩、元之詩,美之變而仍美,善之變而仍善矣;吾縱其所如,而無不可為之,可以進退出入而為之。此古今之詩相承之極致,而學詩者循序反復之極致也。
葉燮提出古今之詩時變而有詩變,但其間必有“相承”的延續(xù)。雖然不必如《三百篇》,漢魏之詩、六朝之詩、唐人之詩、宋之詩、元之詩,但其間的“善”與“美”則是相承的。他批評公安派、竟陵派不能“入人之深”,正在于他們“抹倒體裁、聲調(diào)、氣象、格力諸說,獨辟蹊徑,而栩栩然自是也?!胗诂崒?、滑稽、隱怪、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焉”。他批評“近代詩家”“一切屏棄而不為,務趨于奧僻,以險怪相尚;目為生新,自負得宋人之髓”,乃是“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澀,真足大敗人意”。歸根結(jié)底,都是因為沒有處理好“陳熟”與“生新”的關系,無視“陳熟”。
2.漂浮中的“陳熟”
葉燮堅持以文學史家的眼光與方法看待詩學問題,因此他對“陳熟”的認識不是獨立的、靜止的,而是整體的、流動的,是將其還原到歷史的原初狀態(tài),不僅看到局部的變化,更能從整體上認識演變的過程。葉燮認為,詩歌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復雜的流變過程,“就一時而論,有盛必有衰;綜千古而論,則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復盛”。詩歌的延續(xù)性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短時段中“盛與衰”的轉(zhuǎn)化,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衰而復盛;二是長時段中盛衰交替,很難說清何者為盛,何者為衰。詩歌的演變正是短時段的局部運動和長時段的整體運動的統(tǒng)一,“是一個局部運動和整體運動交互作用的歷時性過程”。
“陳熟”與“生新”的關系與葉燮所講的“盛”與“衰”的關系一樣,就一時而論,有“生新”與“陳熟”之別,但就千古而論,“生新”必來自“陳熟”,又必自“陳熟”而復“生新”。當然,前一“生新”已不等同于后一生新,前一“陳熟”也不同于后一陳熟。正如王運熙先生所言,“在源流滾滾的詩歌發(fā)展長河中,從一個階段來說,有正有變,由盛而漸衰,而總的趨勢則表現(xiàn)為每一次衰落孕育的興盛”。
葉燮所謂的“陳熟”與“生新”的相互轉(zhuǎn)化也如“盛”與“衰”的轉(zhuǎn)換一樣,從短時段看,或由“陳熟”轉(zhuǎn)“生新”,或由“生新”轉(zhuǎn)向“陳熟”;但從長時段看,并沒有固定的“陳熟”與“生新”。詩歌演變是“啟”與“承”的統(tǒng)一,“承”離不開“啟”,詩歌傳統(tǒng)需要不斷地創(chuàng)新賦予生命力;“啟”離不開“承”,詩歌發(fā)展離不開對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但“承”與“啟”的屬性不是一成不變的。
詩歌的演變總是“舊”與“新”的沖突與轉(zhuǎn)化,或“舊”融入“新”,或“新”取代“舊”,是關系、比例和價值的“調(diào)整”,是“新”與“舊”的“適應”,其“舊”是調(diào)整中的“舊”,“新”是“調(diào)整”中的“新”,它們通過不斷的“適應”在各種條件作用下走向自己的反面。無論是“承”與“啟”,還是“盛”與“衰”,都離不開“對待”這一關系。葉燮不僅看到對待的對立統(tǒng)一,而且能把握住對立雙方運動的特征,即對待雙方屬性在正負兩極間滑動著,消解了恒定,體現(xiàn)出不確定性來。
其實,詩歌演變中的長時段是短時段的累進,任何短時段都無法擺脫長時段而獨立存在。每個時期的文學作品“都處在‘相續(xù)相禪’、有‘沿’有‘革’的詩歌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不能把它們看作是孤立的,彼此、前后毫無關涉的存在”。長時段中的短時段才真實,才有意義。短時段只是理論分析的需要,讓詩變“突然”停下來,靜止不動,這是一種理論的假設,而真實的情況是每一短時段都處于長時段的過程當中——這才是詩變的原始面貌。
葉燮論詩總是在長時段中認識對象,重視其“節(jié)節(jié)相生”“息息不停”,將短時段還原于長時段的真實面貌當中,消解了理論上的假設,在“節(jié)節(jié)相生”中去認識每“一節(jié)”,在四時之序中去認識每“一季”。因為,每一節(jié),或每一季中的“生新”必將淪為“陳熟”,而“陳熟”又會孕育著“生新”種子,詩歌在“陳熟→生新→陳熟→生新”的不斷交替中演變,呈現(xiàn)了對立雙方交替的詩史演進模式。所以,就有了“歷考漢魏以來之詩,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謂正為源而長盛,變?yōu)榱鞫妓?。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這一觀點性的表述。
建安風骨慷慨悲涼,反映民生疾苦,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豪情,是繼“漢樂府”的“生新”之作,開一代詩風,但它又不可能長盛不衰,終將因時代變化,以及詩體自律之需求而流于“陳熟”。詩至六朝,“卑靡浮艷之習”沿襲至唐初,詩壇萎靡不振。唐之開元、天寶又達到鼎盛,有王維、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與高適、岑參的邊塞詩,相得益彰,沿著“盛→衰→盛→衰”的模式交替。在這延綿不斷的流變當中,建安詩、六朝詩、初唐詩、開寶詩等,誰是“陳熟”,誰是“生新”呢?顯然,它們既是“陳熟”也是“生新”,這將隨著參照物的變化而變化。它們既是下一段的陳熟,又是上一段的生新。雖然葉燮是一位詩之主變者,但他以宏觀的視野,在“舊”與“新”的關系中不忽略“舊”的重要性,即不忽略“陳熟”的重要性。
時代在變化,詩體也在變化。葉燮論詩主張“生”“新”“深”,雖然他在“相續(xù)相禪”中側(cè)重“陳熟”,看到“陳熟”的功績,但他詩學思想的主體精神則是在“踵事增華”中的“生新”。
1.“踵事增華”辨析
在講到創(chuàng)作起因時,葉燮提出“先有所觸以興起其意,而后措諸辭、屬為句、敷之而成章”,即有現(xiàn)實感觸,方能作詩。他說:“忘其為熟,轉(zhuǎn)益見新,無適而不可也。若五內(nèi)空如,毫無寄托,以剿襲浮辭為熟,搜尋險怪為生,均為風雅所擯?!边@里的“熟”與“新”就涉及“陳熟生新”問題?!敖艘u浮辭”與“搜尋險怪”都被“風雅所擯”,他列舉了上古的飲食器具、音樂變化、古者穴居等,提出“大凡物之踵事增華,以漸而進,以至于極”,從宏觀上描述了詩演變中“踵事增華”的特征。
“踵事增華”是兩組動賓結(jié)構(gòu)“踵事”與“增華”的并列。踵,作名詞時表示足跟,《釋名》有“踵:足后曰跟,又謂之踵”;作動詞時表示步行、繼步之義。“踵事”即繼步前事,其目的在于“增華”。“華”即繁華,越來越茂盛?!磅嗍略鋈A”字面的基本內(nèi)涵是繼承前事而越來越繁華。
在詩學上,“踵事增華”大約首見于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序》。他說:“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增加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北鶋K增大乃因積水而至,積水越多,冰塊越大,“踵事增華”就是“變其本而加厲”。這里的“厲”為形容詞,表示“越來越……”的意思,并無貶義,是對以往的超越。
“踵事增華”的這種意思還被其他多處地方運用。如宋人王黼在《宣和博古圖》一書中談論“敦”的演變過程后說:“因時而制,踵事增華,變本加厲”,提出這種制器“與時為損益”,“時異則跡異”,認為“若乃敦者,以制作求之,則制作不同:上古則用瓦,中古則用金,或以玉飾,或以木為;以形器求之,則形器不同:設蓋者以為會,無耳足者以為廢,或與珠盤類,或與簠簋同”??傊?,器物隨時代演變而越來越精致完美,時代變了,就不能“求合于古人”?!磅嗍略鋈A”是一種進化論思想的典型表述,重點在“生新”。
“相續(xù)相禪”的重心在“陳熟”,“踵事增華”的核心卻在“生新”。明人謝榛在《四溟詩話》卷四曾鼓勵詩人要有創(chuàng)新的勇氣,他說:“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肯為,我則為之。厲鬼不能奪其正,利劍不能折其剛。古人制作,各有奇處,觀者當甄別?!比~燮則以“古云天道十年而一變”的立場,執(zhí)著地追求“踵事增華”中的“生新”。
葉燮認為“踵事增華”的動力,一在于乾坤不息,二在于人之智慧心思之無盡。詩的演變亦然,“虞廷《喜》《起》之歌,詩之土簋擊壤、穴居儷皮耳。一增華于三百篇,再增華于漢,又增華于魏”。他將詩的演變比喻為人的行路:唐虞(堯舜)詩如第一步,三代(夏商周)詩如第二步,漢魏以后詩如第三步、第四步。在葉燮看來,踵事增華是萬物演變的模式,前人“始用”,后人所以能“漸出”“精求之”“益用”。這也如他所說的,自《詩經(jīng)》以來,“其間節(jié)節(jié)相生,如環(huán)之不斷;如四時之序,衰旺相循而生物、而成物,息息不停,無可或間也”。這是他主張“生新”的理論表述。
葉燮在《原詩》中還連續(xù)用了太虛、工拙、造屋三個形象的比喻,來進一步表述其“增華”的思想。他以“太虛”之喻講詩的演變,認為漢魏詩初見形象,其外在格式初步成形,但遠近濃淡俱未分明;六朝漢魏詩雖已烘染設色,初有濃淡之分,但遠近層次無顯明分野;唐詩諸多手法分明,能事都已具備;宋詩則更加精益求精,各種手法“無所不極”。葉燮以繪畫技巧為喻,講述詩之手法精益求精的過程:漢魏天然,六朝略備,唐詩大備,宋詩精致。他又以“工拙”為喻來講詩歌的藝術(shù)追求,認為漢魏詩工中見拙,拙中見工;六朝詩工者為多,拙者為少,能從工中見出長處,拙中見出短處;而唐詩可以工言之;宋詩則有意求工求拙,但反對以此作為論詩之優(yōu)劣。詩之優(yōu)劣,從藝術(shù)追求上講,漸漸走向精致化之路。他以“造屋”來比喻詩歌結(jié)構(gòu)的發(fā)展,列漢魏、六朝、唐詩、宋詩為節(jié)點,結(jié)合前兩個比喻中由不分而至分明、由拙而工,認為詩之演變?nèi)缭煳葜^程,由宏大而至精細,這是“運會世變使然,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天也”。太虛、工拙、造屋三個比喻表現(xiàn)了葉燮對詩之演變的基本看法,即他所說的“變本加厲”,“以漸而進,以至于極”的“踵事增華”模式。正如蔣寅所言,葉燮所說的“踵事增華”是文變的合目的性,這為進化論文學發(fā)展觀提供了一個矢量。
葉燮認為“生新”是詩歌演變的必然。他說:“原夫作詩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觸以興起其意,而后措諸辭、屬為句、敷之而成章。當其有所觸而興起也,其意、其辭、其句,劈空而起,皆自無而有,隨在取之于心。出而為情、為景、為事,人未嘗言之,而自我始言之,故言者與聞其言者,誠可悅而永也。使即此意、此辭、此句雖有小異,再見焉,諷詠者已不擊節(jié);數(shù)見,則益不鮮;陳陳踵見,齒牙余唾,有掩鼻而過耳。”他從創(chuàng)作因觸而發(fā)和欣賞之接受過程兩個方面分析了“生新”的合法性。就創(chuàng)作而言,詩變系乎時事,觸的情、景、事不同,創(chuàng)作也不同;就欣賞而言,“初見”尚好,“再見”不擊節(jié),“數(shù)見”不鮮,“陳陳踵見”則遭人“齒牙余唾,有掩鼻而過”,從接受方面提出“生新”的必然性。
他進而以日常生活的實例論述詩變的思想:
譬之上古之世,飯土簋,啜土铏,當飲食未具時,進以一臠,必為驚喜;逮后世臛臇炰魚膾之法興,羅珍搜錯,無所不至,而猶以土簋土铏之庖進,可乎?上古之音樂,擊土鼓而歌康衢,其后乃有絲、竹、匏、革之制,流至于今,極于九宮南譜。聲律之妙,日異月新,若必返古而聽擊壤之歌,斯為樂乎?古者穴居而巢處,乃制為宮室,不過衛(wèi)風雨耳,后世遂有璇題瑤室,土文鏽而木綈錦;古者儷皮為禮,后世易之以玉帛,遂有千純百璧之侈。使今日告人居以巢穴、行禮以儷皮,孰不嗤之者乎?
這里從古之飲食器具、音樂、穴居等三個方面,再次論證了詩變的合理性,自然得出“生新”的合理性,與劉勰《文心雕龍·通變》中詩體、語體和風格方面的演變軌跡“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新”相通。
總而言之,葉燮并不忽略“陳熟”。但相比而言,他更重視“生新”。這種重視是貫穿他整個詩學思想之始終。
2.重視“生新”的詩歌批評
葉燮重視“生新”,不僅有較強的理論表達,而且將其作為詩歌批評標準??v觀他的批評活動,大凡有“生新”者都給予肯定,這形成其詩評的特色。他這樣描述詩歌的發(fā)展演變:
漢蘇李始創(chuàng)為五言……,建安、黃初之詩乃有獻酬、紀行、頌德諸體,遂開后世種種應酬等類。則因而實為創(chuàng)。此變之始也。三百篇一變而為蘇李,再變而為建安、黃初。……一變而為晉,如陸機之纏綿鋪麗,左思之卓犖磅礴,各不同也。其間屢變而為鮑照之逸俊、謝靈運之警秀、陶潛之澹遠……。歷梁、陳、隋以迄唐之垂拱,踵其習而益甚,勢不能不變。小變于沈、宋、云、龍之間,而大變于開元、天寶。高、岑、王、孟、李,此數(shù)人者,雖各有所因,而實一一能為創(chuàng)。而集大成如杜甫,杰出如韓愈,專家如柳宗元、如劉禹錫……一一皆特立興起?!纬?,詩襲唐人之舊……蘇舜卿、梅堯臣出,始一大變,歐陽修亟稱二人不置。自后諸大家迭興,所造各有至極?!允悄纤巍⒔稹⒃髡卟灰?。大家如陸游、范成大、元好問為最,各能自見其才。有明之初,高啟為冠,兼唐、宋、元人之長,初不于唐、宋、元人之詩有所為軒輊也。
葉燮以“變”為核心來描述歷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軌跡,將“生新”元素多者,視為“大變”,少者視為“小變”。其中所列的代表人物,都是有所創(chuàng)新的,鮮明地體現(xiàn)出他詩歌批評的標準。這是他詩學觀念中最有價值的地方。
在中國詩歌史上,葉燮最推崇杜甫、韓愈、蘇軾三人,正是因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生新”。他認為“杜甫之詩獨冠今古”是因“惟神,乃能變化”,也就是能“生新”。葉燮對杜甫評價最高,說杜詩“包源流,綜正變”,不僅具備漢魏之渾樸古雅,六朝之藻麗秾纖、澹遠韶秀等“陳熟”的基因,而且“無一字句為前人之詩也”,更有“生新”元素,是“陳熟”與“生新”的統(tǒng)一,其影響之大“無一不為之開先”。葉燮認為杜甫之所以能別開生面,是因為他有“胸襟”。因其“胸襟”而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fā)生,隨生即盛”,所以題材上能“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fā)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因其所遇而得題材,因其題材而抒發(fā)其情感,因情感而形成詩句,獨開生面,“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遭顛沛而不茍,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憤陶情”。葉燮對杜甫推崇之至,有“可慕可樂而可敬”的贊揚。
葉燮認為韓愈詩為唐詩一大變,“用舊事而間以己意易以新字者”,“無一字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直接影響到宋代的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形成“無處不可見其骨相棱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善于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的生面目。雖然在當時韓愈還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同,但“二百余年后,歐陽修方大表章之,天下遂翕然宗韓愈之文,以至于今不衰”,開啟了“思雄”的生面目,連俗儒都能看到“愈詩大變漢魏,大變盛唐”。
葉燮也非常推崇蘇軾,因蘇詩為“韓愈后之一大變”。他認為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常一句中用兩事三事者,非騁博也,力大故無所不舉”,“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后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形成其“無處不可見其凌空如天馬,游戲如飛仙,風流儒雅,無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之氣皆備”的生面目。
葉燮之所以贊揚這三家詩,正是因為他們都開生面,有“生新”的創(chuàng)舉。如蔣寅所說:“葉燮更具體地闡述了三家‘大變’和詩史背景,變革方式以及歷史意義,顯出獨到的批評眼光。杜甫承先啟后,不僅集前代之大成,更開啟后世無數(shù)法門;韓愈懲于大歷以來的成熟,一變以生新奇奡,遂發(fā)宋詩之端;蘇東坡則盡破前人藩籬,開辟古今未有的境界,而天地萬物之理事情從此發(fā)揮無余?!?/p>
葉燮用“河流之喻”來論說詩之演變。他說:“從其源而論,如百川之發(fā)源,各異其所出,雖萬泒而皆朝宗于海,無弗同也。從其流而論,如河流之經(jīng)行天下,而忽播為九河,河分九而俱朝宗于海,則亦無弗同也?!彼J為,詩之演變,就其源頭而論,不同的是源,相同的是“皆朝宗于?!?;就流而言,不同的是“經(jīng)行天下”“忽播為九河”,相同的是“俱朝宗于?!?,都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從“陳熟”與“生新”的角度看,河流是由無數(shù)的波浪聚成的,后浪推前浪,也如“陳熟”和“生新”是互為前提、相互生成的。詩之變?nèi)缫徊ㄋ?,詩的演變歷史由很多這樣的水浪組成,當一個水浪走向衰亡時,它便會被另一個水浪所替代。詩演變的轉(zhuǎn)折點既是“陳熟”的結(jié)束,也是“生新”的開始。它不是新的替代舊的,而是“新”的包含了“舊”的,是“舊”與“新”的統(tǒng)一。
葉燮詩論中的詩歌發(fā)展進程具有歷史延續(xù)性。他在探究詩歌的源流、本末、沿革、因創(chuàng)、正變過程中,將孤立的二元相互鏈接,融入整個詩歌的歷史進程。他認為前者“禪讓”并“相續(xù)”于后者,后者承接前者,踵事增華,形成正負二元交替的詩史演進模式,詩的演變就呈現(xiàn)出一個動態(tài)的、渾然的、互動的整體。
楊鴻烈在談到中國詩的演進時,對持進化論觀點的葉燮評價頗高:
詩的退化說——中國是崇古思想最發(fā)達的國家,這種說法在詩里自然很多,但這里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要推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著者從詩的本質(zhì),和心理學方面觀察都是部分的承認,但章先生要用人力來復古便是發(fā)可笑之論——并且從歷史進化的眼光不能不承認詩是進步的。詩的進步說——這說在中國最是鳳毛麟角——著者所引的只有元稹、都穆、方苞、吳雷發(fā)、袁枚、葉燮六人,葉燮的說法最詳切明盡——葉燮正確的歷史觀念在中國思想史上應該占有極重要的位置。
楊鴻烈肯定葉燮在《原詩》中表達的“增華”思想,并給予大量的引用,說“這樣正確的歷史觀念不只有中國詩學思想發(fā)達史上提上一筆,就是在文化思或思想史上都應該大書特書呢”,表達了對葉燮的推崇。
中國傳統(tǒng)詩學提出“陳熟生新”問題的時間雖然較遲,但它卻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在詩學誕生之初,人們似乎都在試圖回答這一問題。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葉燮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比前人更廣闊、更深入,豐富了傳統(tǒng)詩學的內(nèi)涵。他一方面以歷時性的角度,從“相續(xù)相禪”與“踵事增華”兩個維度詳盡地分析了“相續(xù)相禪”側(cè)重“陳熟”,“踵事增華”中側(cè)重“生新”的意義,肯定了只有在“陳熟”與“生新”的“相濟”中才能賦予詩歌創(chuàng)作以生命和意義;另一方面他還以共時性的角度,從“對待”之不確定入手,消解以往“陳”與“生”、“熟”與“新”的優(yōu)劣之爭,將其還原到詩歌真實的、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演變鏈條中,肯定“陳”“生”“熟”“新”的歷史合理性,以及它們之間此中有彼、彼中有此的“相濟”狀態(tài)。
總之,葉燮的“陳熟生新”思想已超出了簡單的進化論或退化論的層面,突破了狹窄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呈現(xiàn)出完整的、延綿不斷的生命體的成長過程。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演變過程的描述和對其演變邏輯的探索,使詩歌藝術(shù)在時間軸上得到敞開,為后人闡釋“陳熟生新”思想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
注釋
①黃保真、成復旺:《中國文學理論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81頁。②葉燮、沈德潛:《原詩·說詩晬語》,孫之梅、周芳批注,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43頁。③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60、261頁。④蔣寅:《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78頁。⑤⑧⑨葉燮、薛雪、沈德潛:《原詩 一瓢詩話 說詩晬語》,霍松林等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3—4、33—34、34、34、243、35、44、44、3、8、5、45、6、6、33、5、5—6、4—5、19、8、17、17、17、50、8、50、28、8、51、9、50、6—7頁。⑥⑩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276頁。⑦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1頁。徐中玉:《論陳言》,《國文月刊》第7冊,1948年。蔣寅:《清代文學論稿》,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59頁。敏澤:《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1126頁。沈德潛《葉先生傳》有“先生論詩,一曰生,一曰新,一曰深,凡一切庸熟陳舊浮淺語須掃而空之?!鄙虻聺摚骸肚逶妱e裁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85頁。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29頁。王黼:《宣和博古圖》,諸莉君校,上海書店,2017年,第296—297頁。謝榛:《四溟詩話》,宛平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107頁。劉勰:《文心雕龍》,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520頁。楊鴻烈:《中國詩學大綱》,臺灣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211、218—2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