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捷 編輯/韓英彤
新冠肺炎疫情影響至今,各國之間的經濟秩序和交易方式已發生了深刻變化。在防疫常態化的背景下,原有的國際交易規則很可能需要進行修訂或補充,以便適應全新情況。國際商會在疫情暴發后迅速制訂并發布了一系列指導文件,用于指引和規范疫情影響下國際貿易金融交易的有序開展。但由于疫情的突發性和特殊性,這些迅速出臺的文件本身也在業界引發了一些爭議和討論。本文擬結合一則最新的國際商會官方意見,對UCP600第35條在疫情案例中的實務應用進行分析,同時探討相關國際商會文件的約束效力和遵循原則。
國際商會制訂發布的貿易金融交易相關文件主要包括規則(RULES)、指引(GUIDANCE)和意見(OPINIONS)三類。其中,“規則”基本是已出版并編號的正式出版物(如UCP600就是國際商會第600號出版物),其效力毋庸置疑,對主動適用相應規則的當事各方均具有普遍約束力;而“指引”和“意見”(尤其是2016年以后的官方意見)則大都并未正式出版,其功能主要是對“規則”進行解讀或補充,因此接受程度可能相對較弱。
在國際商會今年3月發布的最新一批官方意見中,就有案例涉及相關文件的約束力問題。咨詢者在TA909rev中就國際商會發布的《關于正確理解UCP600第35條第一段的解釋性文件》提出了若干疑慮,詢問其是否屬于“國際標準銀行實務”。言外之意,咨詢者對該文件是否具有如同UCP、ISBP等一樣的普遍約束力存在疑慮。國際商會在意見的分析和結論中強調,該文件是對UCP600第35條的“正確解讀”而非“補充修改”,文件內容構成國際標準銀行實務。
雖然對TA909rev意見本身不存在太大爭議,但就某種程度而言,該意見中咨詢者對國際商會文件約束效力的疑問也是業界一直以來存在的一個共性問題。不少銀行、企業等國際貿易金融交易的參與者都認為,國際商會發布的指引、意見等文件更多屬于指導或建議性質,而非像慣例規則或國際標準銀行實務一般需要各方共同認可并遵守。筆者認為,此類國際商會文件意見與其正式出版物相比有本質區別,其效力主要取決于文件本身的性質,不能一概而論。例如,國際商會發布的咨詢意見和仲裁裁決等是對信用證、保函和托收等業務中實務問題的官方回復和權威觀點,是對UCP、URDG、ISBP等慣例規則的解釋與補充,其效力雖不等同于規則本身,但構成國際標準銀行實務,對實際業務有較強的指導和規范意義。近年來國際商會也一直在將歷年的官方意見通過逐步整理,吸收到新制訂出版的慣例規則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ISBP745,ISBP745在對ISBP681原有條款進行修訂的基礎上新增了大量內容,其中相當一部分就來自于此前發布的國際商會意見。今年最新發布的見索即付保函國際標準實務(ISDGP)中也明確規定,國際商會的官方意見和仲裁裁決構成對ISDGP的補充。除此之外,其他國際商會文件的效力則更多取決于文件本身的措辭與內容。例如,國際商會曾在2010年4月發布過《關于裝船批注要求的建議》,旨在厘清在當時存在較多爭議的提單裝船批注問題。文件的標題本身就表示了這是國際商會銀行委員會的“建議(RECOMMENDATIONS)”,即不具備強制效力。不過,該文件的主要內容后基本被吸收到了2013年修訂出版的ISBP745中,構成了國際標準銀行實務。又如,國際商會近十年來發布了多份指引性文件,包括有關貿易金融工具中制裁條款的使用問題、匯票的使用問題以及與新冠疫情相關的多份文件等。雖然這些文件的性質都是“指引”,但其內容無疑反映了業界最廣泛的共識以及國際商會專家們的最權威觀點。各家銀行應當積極響應并遵照執行,同時也可及時向國際商會反饋文件中與本行或當地的特殊情況有所沖突的內容。
除了對國際商會文件效力的質疑,咨詢者還在TA909rev中指出,UCP600第35條引發的相關爭議是一個“共性問題(GENERIC ISSUE)”,并非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新生事物”。確實,UCP600第35條一直以來存在固有瑕疵,在這次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被突然放大,引發了廣泛討論。
UCP600第35條一共有三段內容,總的宗旨是對銀行進行免責保護。其中第一段規定,單據、信件等在寄送過程中發生的延誤、遺失等無需由寄單銀行擔責。按照一般理解,這里所謂的“寄送過程中(TRANSMISSION)”,通常是指單據從銀行柜臺寄出以后,即已脫離寄單銀行控制。而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實務中更為突出的情況是快遞公司由于防疫管控和各種限制,無法在寄送地取件或在目的地派件,甚至可能是一段時間內無任何快遞公司可以提供服務。這種特殊情形沒有囊括在“寄送過程中”的含義內,換句話說,UCP600第35條并未考慮到這種“無法寄單”的情形。
所以,當“無法寄單”的窘迫局面在2020年疫情嚴重時期大面積出現時,國際商會在緊急發布的“針對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下適用國際商會規則的貿易金融交易指導文件”中特別寫明,此類情況下指定銀行不承擔責任。如果將這一規定視為是對第35條的解釋澄清,則各方均應受此約束;而如果將其視為是建議性的專家意見,則部分銀行和企業可能會根據自身實際情況而考慮拒絕完全遵照執行。在這樣的背景下,國際商會隨后又發布了《關于正確理解UCP600第35條第一段的解釋性文件》,及時做出澄清,明確UCP600第35條第一段也適用于快遞公司無法收件、寄件或沒有快遞公司提供服務的情形,強調這是對UCP的“正確理解”,而非“修改補充”,從而保證了“針對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下適用國際商會規則的貿易金融交易指導文件”中相關規定的“合法性”。
不過,即便國際商會已經通過先后兩份文件進行闡述,仍然存在諸如TA909rev中的咨詢者糾結于第35條中的“寄單過程”能否包含“寄單不能”的情形。對此,國際商會借TA909rev的分析結論再一次澄清了自己的立場,強調第35條第一段的重點落在“延誤(DELAY)”一詞上,即任何銀行無法控制的延誤情形,包括無法寄單。同時,國際商會也坦承,慣例起草小組無法在當時預見到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全球性事件,即間接承認了第35條存在的“固有瑕疵”。確實,沒有任何一份慣例規則能做到完美無缺。這也體現出國際商會適時發布文件、提供指引的必要性。
上述TA909rev所討論的“關于正確理解UCP600第35條第一段的解釋性文件”發布時間是2020年6月。彼時,中國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有效控制,在繼續維持嚴格防疫措施的同時,全國基本恢復了正常的生產生活,企業也在加緊生產出貨,消化積壓庫存。相比之下,國外的疫情則仍較為嚴重,特別是美國、巴西、印度等國。其中印度的管控措施較嚴,一度采取了“封城”和“封國”的手段。當時,國內一家企業通過交單行寄出一筆出口信用證下單據,但被快遞公司告知印度當地暫無法接收境外包裹。交單行隨即發報聯系開證行告知相關情況,要求開證行提供替代方案,但印度開證行遲遲未能給予回復。受益人這邊則非常著急,由于前期疫情耽擱的生產已經嚴重影響到企業的現金流,急需出口收匯進行“回血”。幾天后,快遞公司向交單行反饋印度當地管控有所放松,已可接收從中國香港、新加坡等地發出的快遞。獲知這一消息后,交單行立即聯系其香港分行進行協助,單據先寄到香港分行,由香港分行拆包后再重新寄往印度地址,受益人同意這一方案,單據幾經輾轉寄至開證行后最終收到承付。這種“曲線寄單”是可行的變通方式,但也存在相應的風險。根據《關于正確理解UCP600第35條第一段的解釋性文件》的規定,指定行在使用替代的寄單方案前應獲得開證行的同意;而在本案中,指定行并未取得開證行的回復,寄單路線和寄單銀行也發生了重大變化,而且由于需要中轉拆寄,單據殘損、遺失的風險大大增加。這些都屬于UCP600和相關疫情指導文件未能給予指定行保護的范疇,指定行和受益人需要自擔風險。
筆者接觸到的另一則案例情況則恰好相反。2021年1月,河北疫情突然反彈,省會石家莊的情況尤為嚴重,政府采取了嚴格的交通管控措施,快遞、貨物等無法進出。當地一家銀行開出的進口信用證下的國外來單已寄達河北境內,但無法投遞至石家莊。開證行獲悉這一情況后主動聯系國外交單行,做出解釋并表示正在考慮解決方案,計劃聯系快遞公司將來單轉寄至沒有疫情的河北滄州,由其滄州分行接收單據、錄入系統并完成審核。這一方案獲得申請人的接受,但一周后才收到交單行的同意報文。開證行隨即聯系快遞公司轉寄單據,同時對系統內的業務權限、流轉方式等也做了應急調整。滄州分行收到單據后審核發現已過交單期兩天(信用證在開證行柜臺到期),后依據申請人指示拒付。交單行提出抗辯,稱根據國際商會的疫情指導文件,銀行對單據寄送的任何延誤概不負責,要求開證行承擔承付責任。其實,這是交單行對國際商會文件的曲解與誤讀。《關于正確理解UCP600第35條第一段的解釋性文件》強調,其執行前提是“已經先行做出合理努力”。本案中,雖然開證行及時提供了替代的寄單方案,積極履行了自己的義務,但指定行卻不僅沒有主動作為,而且怠于回復開證行的征詢報文,導致替代方案未能在第一時間執行,進而導致了交單延誤產生不符。TA909rev的分析中也指出,國際商會相關文件對UCP600第35條中“延誤”的補充解釋是為了保護那些“已經做出承付或議付的銀行”;而本案中的交單行顯然不具備指定行的身份,也未表明自己已做了善意融資,自然難以對抗開證行的正確拒付。
自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國際商會發布的一系列與疫情相關的指導文件以及進一步闡明立場的TA909rev,最大程度地慮及了信用證、保函等貿易金融工具受疫情影響的可能情形,從保護善意行事方和義務履行方的角度出發做出了相應規定,有效保證了受益人和指定行的權利。與此同時,這些文件和意見中也都詳細列示了各項結論適用的具體情形以及前提條件,可以有效防止遭到濫用。國際慣例中的合理與公平原則并未受到動搖,主張權利必定與履行義務相對應。
可以預見,在全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今天,各種不確定性空前增多,既有的慣例規則及其修訂速度注定無法趕上時局的瞬息萬變。因此,國際商會通過各項文件和意見對實務進行及時指導的方式可能會逐步成為一種常態。銀行應主動適應這種變化,在文件的征詢階段積極反饋建議,在文件發布后及時向文件精神看齊;同時,還應主動向國際商會反饋良好操作和可行建議,努力走在行業的前沿,成為國際標準銀行實務的引領者與踐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