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賢襲人之“陋”

⊙郭帥 ［太原開放大學，太原 030024］

《紅樓夢》第二十回脂硯齋針對湘云“咬舌”曾有“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之論，實則不獨湘云，大凡美人都不出此論；“一陋”之“一”為約數，泛指陋處；陋與美相對，作“丑”解，或指相貌，或指性格等缺陷。那么襲人作為寶玉心中所喜“柔媚姣俏”的美人代表，王夫人、薛姨媽等長輩心中“第一穩妥”的賢人，其陋之有？陋之何處？

一、襲人之“陋”

身份之陋：襲人本清白小戶之家出身，后被家人賣到賈府為奴，這是其出身之一陋；在賈府先后服侍過賈母、湘云及寶玉，一仆侍三主，這是出身之二陋；身為寶玉未過明面的準姨娘，后又嫁與蔣玉菡為妻，一女嫁二夫，這是出身之三陋。

相貌之陋：襲人臉長，通過賈蕓視角可見襲人相貌概況為“細條身材，容長臉面”。“容長”修飾臉面，作形容詞，釋為長臉。中國傳統美人歷來以“鵝蛋”“瓜子”臉型為美，當時作者生活的清代更加崇尚“纖瘦柔媚”之美，襲人的長臉形顯然“不合時宜”。巧合的是賈蕓本人也是“容長臉”，寶玉評價為“著實斯文清秀”。長臉在賈蕓這樣的男子身上可算清秀，然對于女性就未必。且也在本回仍然以寶玉的視角描寫小紅的容貌：“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甜凈。”一個“卻”字，就暗示了一般情況下這種臉型應該是不很“俏麗”的。此處長臉于襲人猶如“丹鳳三角眼”及“柳葉吊梢眉”于鳳姐，不影響整體的美，但會使美打折。

性格之陋：襲人薄情，第三回襲人第一次亮相，作者點出襲人有一“癡”：侍奉哪位主子，心中眼中便只有哪位主子，似在褒揚其心無旁騖、忠心事主，然細思量竟也見其涼薄。湘云就在第三十二回以玩笑的口吻委婉提出過襲人“不像先待我了”。對待湘云，襲人倒是有過送吃食的關心之舉，縱觀全書竟真不見襲人對賈母有過任何的念舊之舉。襲人一片癡心全寄寶玉，癡情之極竟也是無情之至。

才能之陋：首先，襲人少才學。盡管襲人一直苦勸寶玉讀書，并將之作為其畢生的“事業”，然其本人卻并不能識字斷文，更不明白讀書的意義，只是為著能討長輩的喜歡。這樣她與寶玉的關系也就只能停留在生活中的伴侶，而達不到心靈上的契合，理想中紅袖添香式的伴讀也就只能是端茶遞水式的服務了。其次，襲人少馭人之才。作為怡紅院的大丫頭，襲人不能嚴格約束下屬：晴雯經常跟她“磨牙”，小紅、四兒等人也“蠢蠢欲動”，既是她寬容所致，也是其無馭人之術所致。芳官一干人吵架，襲人因自己“不會和人拌嘴”，竟要派麝月震懾。襲人身處丫頭之首，卻不能人盡其用：晴雯女工之妙眾所周知，足以應付寶玉在穿戴上的“刁鉆”要求，卻“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小紅作為管家林之孝之女，從小耳濡目染處理各種事務，本人處事也老道爽利，本應是怡紅院的“外交人才”，卻只在后院做些喂鳥、燒水等無關緊要的活計。第三，襲人不善理財。第五十一回，正值襲人家去看望病重母親之際，晴雯生病，大夫給晴雯瞧病后應付一兩銀子的診金，而襲人一手調教的麝月竟不識戥子，將至少二兩的銀子當成一兩的給等候拿診金的婆子，經婆子提醒后，麝月仍然堅持將放銀子的柜子門“掩”住走出來，并笑著答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正如平兒自作主張將鳳姐的衣裳給邢岫煙眾人所評論的那樣：“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姑娘哪里還敢這樣了。”若襲人但凡在錢財上管得緊些，麝月如何敢這樣大意？第六十二回，作者也借襲人給香菱衣服之機，說她是個手中“撒漫”的。

二、“陋”之所由

襲人相貌之陋，實屬客觀所在，然也并非閑筆。脂評中曾對“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及“鶯啼燕語”現象提出批評，因為這種筆法使美人美則美矣，卻美得不近情理，也美得毫無特色。作者筆下眾多女子，憑何做到“特而不犯”？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所評價的那樣：“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故襲人相貌之瑕疵實既是襲人有別于他人之特色，又是襲人作為真的人物之常情。

襲人身份之陋，多由客觀所致。她的被賣是因其家需用她的賣身銀來度光景；她的易主，是因其“心地純良，克盡職任”深受賈母信任所致；她的別嫁，是因寶玉離家，礙于其“沒過明路”的身份，在王夫人的安排下不得不為之。襲人的身份之陋，竟是由于她的“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

襲人性格之陋，一由天生，一由生存環境所使。兒時被賣為奴，見棄于家人；在賈府為奴，襲人用超出年齡的忍耐與盡心事主為自己爭得一席生存之地，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的踏實努力沒有成為自己進步的階梯，反倒成了易主的理由，家人不可靠，主人心思不可測，襲人的心慢慢也就涼了。連換三個主人后，再勤謹的丫頭也不免懈怠，再忠實的丫頭也不免有了自己的小算盤。襲人只忠實于現主人其實就是她由單純的恪盡職守向急功近利達成自己目標轉變的開始，抓住當下機會，利用現有主人，讓自己盡快安定下來，別再像物件一樣任人送來送去，她癡心事主的背后藏著她想要一個歸屬的渴望，那些給她提供不了歸屬感的前主人便無暇顧及了。

襲人的才學之陋，客觀上，其原生的家庭環境和次生的成長環境決定了她不可能像黛、釵、湘那樣接受好的教育，加上當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身為“下賤”的襲人便與才學無緣了。少“馭人”之才一是因其性格中寬容和能忍之故，二是寶玉身邊不乏晴雯、小紅這樣的“人中翹楚”，稍得重用，就有“越過”襲人的可能，故而襲人看似轄治不了下人，其實是用寬容來縱容，用不聞不問來讓其自生自滅。晴雯更加釋放天性終得被趕的惡果，小紅不甘寂寞終被鳳姐相走。少理財之才，乃是因寶玉不比鳳姐在賈府中的管家角色，故襲人也不必如平兒般在錢財上費神；且寶玉吃穿用度的花銷無須操心，加之寶玉在錢財上也是“撒漫”的，所以襲人也就可少這一事了。

那么這樣“陋”的襲人是如何做到寶玉的貼身大丫頭的？又是如何很早就被王夫人等人內定為寶玉姨娘的？

三、“陋”之所伏

（一）賢能補陋

首先襲人極盡賢惠溫柔之能事，并以媚、嬌憨、俏皮輔之來籠絡寶玉。偷試云雨情，在寶玉的半猶豫半試探和襲人的半推半就中完成，從此襲人在寶玉心中有了“與別個不同”的地位。然后對寶玉“下箴規”，看似以自己的贖買為借口，其實是以肉體關系為要挾，寶玉不僅無條件就范，而且對其產生了敬意：一個丫頭能冒大不韙來勸誡自己，這份膽量和見識真正讓人嘆服，且襲人勸他讀書的理由簡單到只為討政老爺喜歡。當然以襲人的身份和見識也說不出“經濟仕途”這些大道理，然最樸素的理由卻最能打動寶玉。襲人通過能忍、識大體使寶玉對自己的喜愛之情慢慢變成依戀之情，于寶玉，襲人不僅是丫頭，更是情人、親人和知己。

其次是不遺余力地樹立自己賢良的人設，形成積極的人脈圈。比如薛姨媽本是親戚，并不能常常見到襲人，但因為襲人常能與其女兒寶釵相處，通過寶釵就知道襲人“行事大方”“和氣里頭帶著剛強”，并在其妹王夫人前不吝對襲人的贊美。書中第二十一回襲人也確實給寶釵留下了“言語、志量深可敬愛”的印象，兩相印證，寶釵為薛姨媽了解襲人搭起了橋梁，薛姨媽客觀上為襲人得到王夫人的信任穿針引線。下人們對襲人也是眾口一致的稱贊，諸如佳蕙一類這樣不起眼的小丫頭都知道襲人“殷勤小心”，襲人的賢良名聲已然有“不脛而走”之勢。

再次是取得王夫人的信任。有了好的輿論做基礎，王夫人在與襲人正式“交心”前對襲人就已經是譽滿于耳了，再加上襲人的主動表現，很快就“感愛襲人不盡”。第三十四回是襲人取得王夫人信任的關鍵一回，襲人向王夫人進言的主題本是避免“丑禍”，但是襲人在進入正題前先展現自己是如何苦勸寶玉讀書的，表明自己與王夫人乃至政老爺是一條心的，為了寶玉步入正途也是殫精竭慮的。在襲人發出一番有見地的言論后，王夫人不僅印證了之前有關襲人的良好風評，更加對其刮目相看：原來襲人不是通過百般討好寶玉取得的依賴，而是通過安守本分和堅持原則獲得的信賴，把這樣貴重人品的人放在寶玉身邊，自己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隨后王夫人私自將她的月銀調整到姨娘標準就是對襲人最好的褒揚及最大的信任。

襲人能博得王夫人信任還因為她深諳王夫人喜好，因趙姨娘之故，王夫人平生最厭惡長相妖艷、舉止輕佻的女子。趙姨娘年輕時就是憑著出挑長相及甜言蜜語的本事，獨得政老爺寵愛，使王夫人這個正妻人前尊貴，人后寂寞。王夫人既把自己的不幸歸因為趙姨娘類的女人，那就決不能容忍自己及兒子身邊再出現這樣的狐媚女子：金釧兒因為露出了輕佻的苗頭，就遭到王夫人驅逐，晴雯因為生得太好且言行不穩，也被王夫人尋機攆出了園子。故襲人從來不在穿著打扮上費神，而是堅持安靜守拙，苦練賢良內功，用表面的“粗粗笨笨”換取王夫人的放心。

（二）善緣藏陋

襲人寬容能忍、穩重踏實的性格為她帶來了好的人緣，好的人緣又為她的藏拙提供了堅實基礎。

首先，襲人深得小丫頭們的敬重。襲人對待跟自己一樣出身但地位低下的小丫頭們從來都是以寬容和維護為主：茜雪摔杯被攆，襲人為之求情；芳官被干娘為難，襲人為之做主；墜兒偷竊被攆，襲人尤嫌操之過急。正因為襲人的和善，眾人人前人都夸，真正是譽滿于耳。小丫頭佳蕙說的：“襲人哪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這些話代表了絕大多數人的想法：襲人有陋處，但瑕不掩瑜；襲人有陋處，但賢能補陋。

其次，襲人深得上層人物的認可及庇護。與賈母，多年勤勉侍候，寡言少事，深得認可，固有賞給寶玉之舉；與王夫人，深得信任；與寶玉，深得其心；與黛玉，能以密友處之；與寶釵，能以“見識不凡”居之；與湘云，半主半姐；與鳳姐，有病中探望之情。李嬤嬤“排場”襲人，黛玉就為襲人仗義執言，說李嬤嬤“老背晦”。賈母因為襲人偶爾沒有貼身伺候寶玉，埋怨襲人有些“拿大”時，鳳姐就站出來為襲人辯解，說她只是為了看好屋子，搞好后勤，避免寶玉回去只有冷茶、冷床，幾句話說得賈母不僅忘了對襲人的不滿，反倒想起了襲人昔日的好處來。

第三，襲人還有一群得力的姐妹們為她護航，在第四十六回，借鴛鴦之口透露了襲人與鴛鴦、平兒、金釧兒是從小廝混的閨中姐妹，鴛鴦之于賈母，平兒之于鳳姐、金釧兒之于王夫人猶如襲人之于寶玉，而賈母、鳳姐、王夫人作為賈府的實際掌權者在內帷的地位自不用多言，她們的貼身大丫頭不僅時時侍奉在側，事事也能起到不容小覷的作用。襲人與她們不僅有從小的情分做基礎，而且襲人嚴于律己，與人寬容，有忍性，有韌性，日久見人心，再加上襲人的主動維護，她們的關系愈發緊密。鳳姐生病，襲人親自探望，于鳳姐是情義，于平兒是臉面。鳳姐私放印子錢，平兒敢對襲人和盤托出，襲人也敢當平兒面說鳳姐“沒個足厭”，她倆的這種反常之舉恰是她倆非凡友情的明證。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事實上這些貼身大丫頭們的想法也是會影響到她們主子的：鳳姐在王夫人和薛姨媽面前對襲人的肯定，少不了平兒吹的耳邊風之功；鴛鴦隨口說的襲人“跟寶玉一輩子”之語，就是她內心想法的流露，且可以推斷平時定也少不了在賈母面前反復提及，否則王夫人想要抬舉襲人之舉不會輕易得到賈母的支持，因為賈母心中寶玉的姨娘人選一直是晴雯而非襲人。襲人的“上位”，是多方合力的結果。

（三）“陋”中求進

襲人能得多方助力，并不代表她可以坐享其成；襲人安于守拙，也并不代表她安于現狀。以寶玉乳娘李嬤嬤為代表的長輩仆人尋機就要為難襲人，以晴雯為代表的小丫頭們乘機也想造襲人的反，襲人深諳人情世故，如果自己不努力向上爬，就只能成為別人的墊腳石。襲人的“爭榮夸耀”之心，既是她活下去的動力，更是保命之需。

襲人出身低賤，但勝在穩妥忠心、恪盡職任，故得服侍寶玉的機會；她貌不奪目，但勝在柔美嬌俏、溫柔可人，故深得寶玉之心；她才能平凡，但勝在明理大方、老實賢良，故提前預定了寶玉姨娘之位。襲人之陋，陋于明處，既是她安分守己、安于守拙之根源，又使她免受“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之苦，甚至“歪打正著”暗合了王夫人的心意，為她掙得姨娘之位多一份保障。

結語

襲人之陋，人之常情；襲人之賢，少有人及。賢惠是襲人的性格標簽，同時也是她的武器和鎧甲。她性格中的柔弱，通過賢惠，變成了溫柔老實；性格中的涼薄，借助賢惠，變成了和中有剛。襲人之陋，又是察言觀色和深思熟慮后的有意之為，她表現的“陋”，正是王夫人等人求之不得的“好”，示陋示得恰到好處，也足以化陋為美了。

①③④⑤⑥⑦⑧? 曹雪芹：《紅樓夢》，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62頁，第190頁，第196頁，第256頁，第489頁，第403頁，第399頁，第209頁。

② 廉明：《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女性美》，《美術之友》2007年第1期。

⑨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7頁。

⑩ 王國維：《三大師談紅樓：〈紅樓夢〉評論》，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