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陽 [蘇州工業園區蓮花學校,江蘇 蘇州 21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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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報·文藝副刊》創刊于1933 年9 月23 日,終于1935 年8 月25 日,歷時兩年,共出166 期。主編楊振聲、沈從文,一般逢星期三、六出版,從第133 期起,改為周刊,星期日出版。
為什么要辦《文藝副刊》?第一期上的《惟其是脆嫩》(林徽因作)寫道:“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這情緒的藝術,眼看著后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文章,乃至于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楊振聲的《乞雨》也感嘆:“文藝的田園久旱了!”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其實這份副刊并沒有特定的宗旨,因而其風格的零散是可以預期的。
《文藝副刊》就體裁而言涉及小說、新詩、戲劇、散文、書信,內容包括文學、批評和極少量的建筑和繪畫,其中翻譯的文學和文學理論占很大比重。
周作人以“豈明”“知堂”發表文章,內容無非是古書鉤沉(如第7 期《蠕范》,關于聲韻)、書籍介紹(如第1 期《豬鹿貍》,系日本鄉土文學研究社叢書之一)和其他一些“閑文”(如第70 期《和尚與小僧》),周文與其他作者文章風格迥異,倒更近于吳宓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的味道。
《文藝副刊》刊登了非常多的游記,如程萬孚《巴黎素描》(在第6、7、13、14、15 期刊載)、《歐游隨筆》(在37、39 期刊載)、楊振聲《蘇州紀游》(10)、鄧叔存《癸酉行笥雜記》(在第16、28、57、77、85、94、95 期刊載)、凌叔華《衡湘四日游記》(20、21、22)、張允和《東京素描》(31)、吳伯簫《島上的季節》(45)、沈從文《湘行散記》(59、75、82)、蹇先艾《三等車中——魯游隨筆之一》(91)、蘇雪林《嶗山游記》(107、108)。
《文藝副刊》的作者包含了“五四”“新月”“文學研究會”以至“新感覺派”和“現代評論派”的文人。
“五四”作家:冰心發表了連載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朱自清散文《談抽煙》(第6 期)、書評《讀〈心病〉》(第40 期);胡適參與了“大眾語”問題的討論,寫了文章《大眾語在那兒?》,寫了紀念文《記辜鴻銘》(第164 期)和《紀念“五四”》(第150 期)。
“新月”詩人:林徽因發表了小說、新詩及建筑方面的文章;陳夢家發表了許多新詩,其中甚至還有“新格律詩”,如《何首烏歌》(第20 期);孫毓棠也很活躍,并有意在新詩的形式上創新,如《拒絕》(第68 期)為散文詩。
“文學研究會”作家:蹇先艾《美麗的夢》(第6 期)、《一個秘密》(第51 期)、《筆的故事》(第155 期)。
“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文章《偉人與天才》(第110 期)。
“現代派”作家:施蟄存譯葉芝散文《流浪的安戈思之歌》(第83 期)。
“文藝”中藝術方面的寥寥痕跡:建筑方面:林徽因《閑談關于古代建筑的一點消息》(一)(附梁思成君通信四則)(第5 期);梁思成《讀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辟謬》(第46 期)。畫作方面:司徒喬作《歌者》(第70期)。舞蹈方面:〔法〕哈來韋 記《歌舞團的舞蹈》,李青崖譯《記錄巴黎歌舞劇團舞者學習的過程》(第98 期)。音樂方面:盛成《文明的叛徒》一文配以音符片段(第92 期)。
古代文學的身影:鄭振鐸《跋傳奇十種》(第2 期)、李長之《王國維靜庵文集》(第27 期)、聞一多《類書與詩——唐詩雜論之一》(第52 期)、俞平伯《〈讀詞偶得〉緣起》(第104 期)、藏云《大觀園源流辨》(第160 期)、周作人的散文。
翻譯則尤其側重法國:馬拉美、福樓拜、法朗士、叔本華、蒙田、瓦萊里、巴爾扎克、雨果……例如:馬拉美散文詩(卞之琳);對福樓拜小說的評論系列(李健吾);叔本華《談“噪聲”》 《自殺》(高殿森);《“薩郎賓”以前的法國歷史小說》《薩郎賓與歷史小說》(李健吾);法朗士《保郎拙尼太太》《享樂園》;蒙田《論辯才的急慢》(梁宗岱);瓦萊里《年輕的母親》(卞之琳)。其余也譯介德國(歌德、里爾克、托馬斯·曼、席勒等)、英國、比利時、西班牙、匈牙利、俄國、印度、日本等國作家和理論家的文章,但相對來說數量少得多。
京海之爭:第8 期(1933 年10 月18 日)沈從文發表了《文學者的態度》一文,立刻引起所謂“京海之爭”。后來沈從文又在《文藝副刊》發表《論“海派”》《關于“海派”》等文章作為回應;蘆焚也寫了《“京派”與“海派”》參與討論。
大眾語問題:從第97 期(1934 年8 月29 日)開始展開了對大眾語問題的討論。黎錦熙《大眾語果有“階級性”嗎?》《大眾語和“方言”是否矛盾》《大眾語要不要“標準語”》《大眾語真詮》,蓮生《從宇宙蒼蠅到大眾語》;周曙山《南京通信》(致沈從文,談大眾語問題);胡適《大眾語在哪兒》。
1.從《文藝副刊》前幾期的刊載內容看,編者似乎有意在喧擾的世界中開辟出一塊文藝的“自留地”。但是《文藝副刊》沒有發刊詞,所刊文章風格也相當不同,如果要從這些文章中提煉出一個共同的風格,如“平和沖淡”,那么必然可以找出一些反例。換言之,這塊京派文人的園地其實并不秩序井然,它甚至接納海派文人的文章與作品,“京海”究竟是不是那么水火不容值得懷疑,而過于強調“京海”之分也可能導致一些偏頗。
2.從沈從文刊文引發爭論之后,《文藝副刊》這片園地便開始卷入到文學界的紛擾之中,其中尤以大眾語問題的討論為熱烈。
3.中國老一輩學者的研究,都傾向于將京派與田園、鄉土聯系起來,特色歸為平和沖淡古樸真實之類,那么也就必然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文藝副刊》中特別重要的翻譯文學及理論的部分(這還只是《文藝副刊》而已)。《文藝副刊》翻譯的大量文章中,以法國文學和理論為最多,其中的深層原因是什么,卞之琳在整個《文藝副刊》時期擔任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創作和翻譯了大量詩文,這與他在目前整個京派研究中的地位很不相符。
4.《文藝副刊》中也刊載了不少古代文學的研究和批評,除前文舉例,還有對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討論,李長之對中國舊小說中的性道德的總結及引起的相關討論,等等。也就說,此時的文學界(至少是《文藝副刊》同仁)對舊文學的態度已經大為不同。
《文藝副刊》不是一個文人團體的封閉園地,它是開放包容的,也參與純文學以外的事務,由此看京派,同樣也是。“京派”一詞本來只是一場論爭的遺留物,用它來討論一批作家也許在某些層面有效,但倘若固執地將“方便法門”當作真理,也許得不償失。
在《大公報·文藝副刊》創辦至第107 期后,《大公報·藝術周刊》于1934 年10 月7 日創刊,周日(或周六)出版,主編為司徒喬(第66—76 期由秦宣夫主編),共出89 期,至1936 年6 月27 日終刊,之后《大公報》文藝方面主要依靠《文藝》板塊(1935 年9 月1 日創刊)。
《藝術周刊》“蒙從文兄多所策勵”(《大公報·藝術周刊》第89 期《告別讀者》語),在第一刊上沈從文發表了《藝術周刊的誕生》,是為創刊。為什么已有《文藝副刊》還要再專門創辦《藝術周刊》?主編司徒喬直白地吐露了創辦動機和意圖。第一刊文章《從找尋自己說起》中,司徒喬寫道:
墮落的,貧血的民族呵,誰來給你的新生呢?
在藝海浮沉著的朋友,我們若不用非常的力量來自拔,我們怎能有力量來對這個時代說法?在我們還沒有產生相當的作品以前,我們能怪社會對于藝術的冷漠么?我們何必愕然于社會對我們和對藝術的誤解呢!
也就是說,當時中國藝術領域的狀況是比較低迷的,是處于邊緣地位的。創辦《藝術周刊》其一便是復興藝術,其二也是救亡圖存的一種努力。
藝術周刊介紹和討論的內容,涉及繪畫、書法、戲劇、音樂、瓷器、服飾、建筑、雕刻、版畫(木刻)等。
1.繪畫
(1)中國畫:凌叔華《我們怎樣看中國畫》(第3 期);秦宣夫《讀〈我們怎樣看中國畫〉》(第7 期);賀天健《談談復興與中國畫》(第16 期);秋芷《怪杰鄭板橋》(第47 期);王均初《南北宗》(第48 期);李寶泉《中國畫技法之史的簡核》(第49 期);瀧精一著、方紀生譯《郭熙與宋朝山水畫》(第71 期);葛康俞《畫宗與畫家》(第71、72 期)、《故宮藏畫所見》(第47 期);秦宣夫譯《書畫》(“倫敦藝展特約專家論中國藝術”)(第67、68 期);李濂《中國畫理舉要》(第86、87、88 期);容庚《漢武帝祠畫像考》(第55、56 期);葉恭綽《從繪畫之見解及技術上追念高奇峰先生》(第62 期),等等。
(2)外國畫:艾克(G.Ecke)《德國的繪畫》(第76 期);外山卯三郎著、倪家襄譯《現代日本洋畫的展望》(第85 期);李辰冬譯《萊阿那陀達文西》(第30、36、43 期);司徒喬譯《關于“蒙那里薩”畫像》(第51、52、54 期);劉海粟《新興藝術之父——塞尚》(第60 期);司徒喬《挪登和他的〈百哀圖〉》(第83 期);鐘獨清《畫師挪登》(第84 期);唐仲明《安格爾》(第58、59 期);秦宣夫《談安格爾》(第59 期),等等。
2.書法
卓君庸《章草之研究》(第5 期),林宰平《陶淵明詩帖跋》(第53 期)。
3.戲劇
余上沅《畫龍點睛》;王文顯《現代中國戲劇落后原因種種》(第19 期,本期為對公演戲劇《委曲求全》的評論,第二天出版的《文藝副刊》也整版刊登相關評論);李健吾《觀〈茶花女〉后》(第36 期);守山《關于莫里哀》;李健吾《L'Avare 的第四幕第七場》;常風《莫里哀全集》(第61 期,本期為《財狂》《慳吝人》改編本)公演特刊;熊佛西《從解放到新生》;楊村彬《論〈過渡〉的演出及其對于今后中國新興戲劇的影響》;陳豫源《打破幕線之理論的探討》(第66 期,本期為熊佛西農村劇《過渡》公演專頁),等等。
4.音樂
稚圣《談雅樂》(第10 期),海皋《亨得爾與〈彌賽亞〉》(第29 期),乃文 《貝多芬樂話》(第58 期),吳潤蓀《現代歐洲樂壇之新傾向——多調性主義·無調性主義·微分音程樂派》(第69、70 期),等等。
5.瓷器
劉節《記宋明以來名瓷之款制》(第39 期)。
6.服飾
賀昌群《唐代女子服飾考》(第14、15 期);許地山《近三百年來的中國女裝》(第33、34、35、37、38、42、44 期),等等。
7.建筑
林徽因、梁思成《由天寧寺談到建筑年代之鑒別問題》(第25 期)。
8.雕刻
羅念生《希臘雕刻》(第31 期);秦宣夫譯《雕刻》(“倫敦藝展特約專家論中國藝術”)(第72 期);劉選民《大同云岡石佛》(第73、74 期)。
9.版畫(木刻)
鄭振鐸《明代徽派的版畫》(第6 期);趙越譯《木刻版畫制作法》(第13 期);司徒喬《全國木刻聯合展覽會出品選述》(第17 期);《蘇聯十五年來的版畫》;郭曼譯《蘇聯版畫》(第64 期);鄧效洵譯《蘇聯藝術家A·克拉甫兼珂——一個主要的蘇聯木刻家的發展小記》(第79 期)。
10.美學理論
朱光潛《近代實驗美學》(第9、10、11、18 期)。
可以發現,《藝術周刊》在介紹西方藝術的歷史、人物和理論方面做出了很大努力,這一做法和吳宓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沈從文、楊振聲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等如出一轍。這不僅僅說明主編及作者的世界視野,更反映出藝術界人士深深的焦慮。藝術已經不是一個自足的領域,探討藝術也不再單單只是探討藝術。為什么一方面要重新探討中國傳統藝術,一方面要努力開創現代藝術?這可能與西方世界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禮贊有很大關系。“一戰”后,梁啟超赴歐洲觀察,戰后西方世界表現出普遍的悲哀情緒,一位美國記者賽蒙問梁啟超,回國后是否要把西洋文明帶回,梁答“這個自然”。梁反問賽蒙回國后準備干什么,賽蒙哀嘆西方文明已然破產,稱只“等你們把中國文明輸進來救拔我們”。20 世紀30 年代的狀況似乎未有多大改變,司徒喬將西方的禮贊視作一種光榮與慚愧。“可愧的是:當外人異口同聲地稱羨著我們的祖先時,恰就是國運危殆之日!撫今思昔,黃帝的子孫們作何感想?”又說:“國內名流學者,就沒有能對外人談中國藝術者!光榮的過去當真要成為歷史的陳跡了么?可憐我們竟至連那陳跡也不再認識。”(《藝術周刊》第60 期)正是基于梁啟超等人帶回來的經驗,“京派的新傳統觀念對中國傳統重新加以了肯定,并承認中國傳統作為西方文化之外的另一特殊文化的合法性”。
不過這一觀點恐怕仍稍顯理想化。從《藝術周刊》看,周刊同人對國外展覽的中國藝術品表現出極高的熱情,如對1935—1936 年間由英國皇室和中國政府主辦的“倫敦中國藝展”的持續關注,并約請了國外專家專門討論中國的書畫、雕刻等藝術。在另一方面,《周刊》還推出了短期的“時人近作”專欄,刊登國內年輕畫家的素描、山水畫等。第24 期特設為“兒童美術專頁”,表示出對藝術勃興的希望與焦慮。可是藝術領域低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司徒喬這樣總結道:“中國現代藝術之不振,不能歸咎于天才之缺乏。我們今日所吃的虧,正在過去我們政治經濟教育之發展,比不上藝術天才之澎湃!要中國人重來發展他們的藝術天才,我們還要看世界是否容許中華民族有開拓藝術以外多方面發展的自由!”(《藝術周刊》第60 期,著重號原文即有。)司徒喬認為,藝術要發展,首先還要靠國力的增長,而國力的增長則仰賴世界的接受與容納。換句話說,至少司徒喬感覺到的中國仍是處在世界邊緣地位的,這其中包括現代中國藝術。如此一來,傳統中國藝術在《藝術周刊》同人(或者可以擴大為京派藝術家)看來便不能不是復雜的。
盡管《藝術周刊》大力討論了傳統中國藝術,但是其最終著眼點仍然在發展現代藝術上。一方面現代中國藝術很薄弱,一方面藝術(理論)家們又相當傲慢。藝術(理論)家們并不視藝術為消遣或單純審美之物,而是賦予了它們以現實責任,即強調藝術的社會功能。首先一點就是啟迪民智,震撼麻木的心靈。在《藝術周刊》第56 期《讀孫多慈描集》的《編者補白》中,司徒喬說:“多一本畫集出現,民眾至少就有多看一本畫集的知識。”“因為民眾對于素描和西畫的基礎常識是那么薄弱。”第58 期《編余》司徒喬又說道:“在一個災民、乞丐、小販,或是悲慘的局面之前,哪管你心里焚燒著多么迫切和悲天憫人的至清,你的筆下要是不能冷靜地把對象的一雙手指,或一些落在重要處所的頭發,或幾條衣褶的線紋表現得恰到好處,(要是你筆下不夠冷酷)你的作品便不能向腦滿肥腸的人們送進一個深刻的印象,或索來幾塊賑災錢。”司徒喬還寫道:“莫論時下有幾許‘詩’的、‘誠摯’的、‘天才’的、富于同情心的靈魂,時代藝術之產生,還得在這些人們肯冷靜地洗煉他們的理智之后。”這些觀點與T.S.艾略特的相關表述驚人相似。抱著藝術是居高臨下的啟蒙地位的觀點的,當然不止司徒喬。和對文學寄予教化功能的人們一樣,藝術(理論)家們同樣認為繪畫、戲劇等也可以并且應該承擔這樣的責任。《藝術周刊》第62 期,畫家高奇峰講演于嶺南大學的文章《美感與教化》認為:“各體的畫都注意興復人的美感,而使貪夫廉,懦夫立,則于教化上殊非小補也!”《藝術周刊》第66 期《編余》透露:熊佛西的農村劇《過渡》在定縣東不落崗村的露天劇場公演,從演出單位即可知該劇承擔的主要任務——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定縣實驗區戲劇委員會及定縣東不落崗村農民劇團。在《周刊》藝術(理論)家們看來,藝術仿佛是一個外來的亟待進入普通大眾的事物。這一觀念與期望中國進入世界,和世界正在進入中國的事實正相似。
一方是強大的傳統中國藝術,一方是強大的西方現代藝術,一方是麻木無知的普通民眾,現代藝術投靠哪一方都不行,不借鑒和依靠哪一方也不行,那現代藝術將如何立足,這是《藝術周刊》持續思考的問題,最終也沒有提出確切的方案,只能三方兼顧了。
①嚴家炎誤為第9期,見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01頁。
② 郭穎頤:《中國現代思想中的唯科學主義(1900—1950)》,雷頤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100—101頁。
③史書美:《現代的誘惑: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代主義(1917—1937)》,何恬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