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坤
法院不僅要對案件作出裁判,還必須從根源上化解糾紛,實現“案結事了”,以維持政治穩定和社會和諧。①參見馮俊海:《對案結事了追求的法理學思考——以法官裁判利益考量為視角》,載《山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民事再審審查是指人民法院依法審查當事人的再審申請,確定當事人主張的再審事由是否成立,裁定再審或者駁回的程序。①參見林文學、劉小飛、謝勇、張小潔:《民事再審審查工作中的若干問題——第一次〈全國民事再審審查工作會議紀要〉解讀》,載《法律適用》2011年第6期。當事人申請再審案件數量越多,說明當事人接受裁判的意愿越低。基于此,為了實現案結事了,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不僅被定義為監督糾錯程序,還被賦予了化解糾紛,案結事了的功能。但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多追求再審過濾功能的法律效果,沒有采取適當的審查和處理方式,致使部分案件經過民事再審審查后仍未案結事了,部分當事人甚至走上了信訪之路。
在法院內循環系統,民事再審審查程序雖只是連接再審審理程序的前置程序,與一、二審審理程序相比,“存在感”似乎不高,但卻是審判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果該程序不支持申請人的再審申請,就意味著案件將從法院內部系統離開,進入另一個監督系統。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案件審判質量是否過關和審理程序是否合法。因此,民事再審審查程序是確保案件質量,防止程序違法,實現案結事了的重要一環。
隨著法院審理案件總量不斷增加,申請再審案件數量也逐年攀升,雖然不能完全將這種態勢等同于前期程序并未處理好當事人之間的矛盾,但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一、二審裁判并未做到“案結事了”。據統計,2018年至2020年,S省H中院共審理二審民事案件12942件,收取民事再審申請案件2333件,申請再審率為18.03%,案件數量平均每年增長23.33%。其中應屬中院審查案件1167件,進入審查程序1027件,提起再審266件,提起再審率約為16.54%。②數據來源于S省H中院審判業務云平臺,查詢時間為2021年1月8日,該數據僅指的是對二審判決不服的本院申請再審案件數量。從S省高院公開的數據,2014年、2015年審查民事申請再審案件分別為6010件和7556件,同比增長25.72%。③《S省高院人民法院工作報告》,載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網,http://www.sdcourt.gov.cn/nwglpt/3963516/3963548/index.html。數據表明,當事人不服生效裁決,轉而申請再審的熱情較高。然而,進入再審審理程序的比率較低,其中15%左右的當事人申請再審獲得支持(當然多數申請再審案件不符合再審條件也是符合實際的),而多數當事人經審查后被駁回,經過程序過濾,部分當事人會選擇服從生效裁判,部分當事人則轉向申請檢察機關抗訴或檢察建議,部分當事人則選擇信訪以對抗生效裁判。另從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數據看,2013年申訴、申請再審案件同比大幅上升,全年新收刑事、民商事、行政申訴和申請再審案件115398件,同比上升了14.88%。經審判監督程序改判和發回重審案件占當期生效裁判的0.16%。①參見佟季:《2013年全國法院審理各類案件情況》,載《人民司法·應用》,2014年第5期。以上數據說明,當前,當事人申請再審案件數量呈增長態勢,經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過濾掉一部分錯誤或瑕疵案件,仍有部分案件經審查后,實現了“案結”,基于該程序審查的有限性和過濾功能,并未對息訴罷訪過多關注,致使部分案件還未達到“事了”之目的。
2019年S省高院開展了防范和化解涉訴信訪案件工作落實年活動,全省共篩選涉訴信訪案件1241件,其中H中院79件(民事案件45件),按照省高院要求,經與信訪人面談,了解訴求,研判化解路徑,發現其中32件案件經過了H中院或S省高院的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約占全部涉訴信訪案件的71.11%,表明案件經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過濾后,并未案結事了,當事人轉而通過信訪尋求救濟。經統計發現,當事人經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后選擇信訪,主要因為“訴求未得到足夠重視”,理由主要集中于“審查方式單一”“要求法院解決具體問題”“再審審查就是走程序”等。從具體表現分析,當事人希望在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中,豐富審查方式,雙方均到場說明情況為要;不能簡單地“就案審案”,已能夠解決“心理疙瘩”為實。從信訪部門了解到,一些已經申請再審的案件當事人,也會向信訪部門或院領導反映生效裁判存在認定事實錯誤、違反法律程序等問題,借以向案件審查部門施壓;有的案件當事人書面申請法院給予聽證,認為如果不準許聽證,就不能查清事實,就是法院對其申請再審理由不重視。當然,經過再審審查程序后,當事人選擇信訪的原因很多,如裁判認定的法律事實,或許與客觀事實不符,當事人感覺“冤枉”,但又苦于沒有證據,心理上接受不了從而選擇信訪;有的裁判確有瑕疵,但又不足以提起再審,當事人以此為據,希望借信訪改變原審裁判;有的案件雖經一、二審程序審理,但未對當事人的訴訟權利給予充分保障,如當事人辯護權、鑒定問題、證據采信等,或者法律文書有瑕疵,如當事人稱其所提交證據裁判文書未提及等問題。無論因何原因,不僅說明一、二審審理程序存有瑕疵,也表明當事人希望通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糾正案件或者尋求一、二審審理之中未得到的“心理安慰”。從此角度講,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中存在著過多追求法律效果和案件效率問題,并未觸及“服判息訴”之訴訟目的,以致效果不佳。
相關司法解釋規定了聽證審查、調卷審查、詢問審查和書面審查四種審查方式,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受理審查民事申請再審案件的若干意見》第13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審判監督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0條、第21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97條。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規定以“新證據”事由申請再審的,人民法院應當詢問當事人,其他事由是否詢問當事人,則由人民法院根據審查案件的需要決定。實踐中,審查案件團隊慮及多種原因,大多傾向于以書面審查為主,①參見李磊:《關于A省高院民事再審審查工作的調研報告》,載《法治論壇》2011年第2期。其他審查方式補充的辦案方式。書面審查,顧名思義就是通過審查原審法院案卷以及申請人與被申請人提供的書面材料,并不會與當事人雙方面對面交流,全面了解案情,僅僅只是通過閱讀書面上的案卷與材料來對案件事實進行審查,作出認定。不可否認,書面審查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節約司法資源,但審查過程不公開透明,在當前司法公信力并未完全“深入人心”的境況下,當事人會感覺并沒有參與到再審審查程序中,容易導致當事人對審查的結果不信任,如果不久后申請人突然收到一份駁回申請再審的裁定,會認為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并未認真審查其申請事由,造成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不僅沒有過濾掉申請人的疑惑或不滿,反而可能會加重當事人對生效裁判的“敵意”。不言而喻,詢問審查方式具有諸多優點,如果不考慮司法效率因素,法官可以詢問雙方當事人,有助于更加詳盡地了解案件事實,可以讓當事人發表自己的觀點,陳述自身對案件的看法和要求,充分保障當事人的參與權,不僅彌補了一、二審程序存在的不足,也增強了再審審查程序的透明度,讓當事人對司法程序產生認同,從而從心理上接受裁判結果,可以有效防止當事人最后走上信訪之路。綜上所述,書面審查方式無論從當事人的訴訟心理,還是查清案件事實,都不利于彌補一、二審程序存在的缺憾,所以當事人對此頗有微詞。據統計,2018年S省H中院共審查申請再審案件312件,而詢問審查案件60件,詢問審查比率為18.35%。至2020年,民事再審審查案件增至410件,詢問審查比率則降至12.20%,采用詢問審查方式的比例,隨著審查案件數量的攀升,呈逐年下降趨勢,而該院申請再審的案件逐年遞增。員額制改革后配置了一個審判團隊,書面審查雖可提高效率,但與申請人請求查清事實的意愿“南轅北轍”,能否案結事了讓人擔憂。
我國民事再審審查程序規定,只要當事人認為生效裁判有錯誤就可以申請再審,法院就必須進行立案審查,且無需繳納訴訟費用。不少申請人甚至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遞交再審申請,“有棗無棗打一桿”,以致大量的申請再審案件涌入受理法院,甚至省高院、最高法院。②參見張娜瑞:《民事再審審查案件增多的原因及對策》,載《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28期。近年來,隨著生效裁判數量的逐年攀升,民事申請再審案件數量隨之“水漲船高”。2019年S省H中院接收申請再審案件770件,2020年案件數量增至943件,一年間增長了22.47%,案件數量激增的同時,審判力量并未加以調整,S省H中院負責再審審查案件的庭室(其他中院大體如此),配備了一個合議庭,如果每一個案件再組織雙方當事人詢問、調查,審查時間必然延長,審結數量也會“縮水”,案件勢必越積越多,此時,在案件數量不斷的“催趕”下,法官會選擇有利于快速審結的審查方式。因此,案件激增、審判力量配置不足倒逼民事再審審查采取簡單方式——書面審查,似乎也是“無奈之舉”。另一方面,法官考核指標傾向于“案結”。目前,案件數量為法官考核的主要指標,審結的案件數量越多,所用審限越短,考核指標越向好。因此,在考核指揮棒的驅動下,越來越多的法官傾向于“案結”,只有結案數量增加了,法官自身利益才能得到指標上的體現,至于是否“事了”所慮較少,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法官在“事了”上的投入,自然案結事了就不易實現了。
法律效果是指法院通過審判活動,嚴格依照法律的規定處理具體案件所產生的客觀影響和效應。①參見劉崢:《司法裁判中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1月8日,第2版。法律效果的含義即法律規則之實現,法律原則之實現,法律目的之實現;社會效果的含義即當事人息訴服判,判決獲得公眾普遍認同,判決有利于揚善抑惡。②參見江國華:《審判的社會效果寓于其法律效果之中》,載《湖南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相較于追求當事人息訴服判,追求法律效果較為簡單,依據申請再審材料結合案卷,即可認定原審裁判是否存在錯誤;而若追求社會效果,則需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不僅要在實體上審查原審裁判認定的事實是否缺乏證據證實,還要在程序上尊重當事人的申請再審權利。當事人的再審申請不符合再審條件的,民事再審審查過程中要予以法律釋明,消除當事人的疑惑;對于原審裁判存在瑕疵而不能提起再審的,還要“勇于承認”并加以補正;對于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可使之息訴服判,應予以協調處置。然而,民事再審審查程序是審判的“最后一道防線”,重點審查當事人的再審申請是否符合再審事由,是進入再審審理之前的一種程序審查,從再審事由的分布來看,審查為有限審查,主要審查生效裁判適用法律、程序是否適當,對于事由之外的情形,不予審查,故該程序審查對象較為單一,關注點集中于法律規定的再審事由,多追求法律效果,而對于社會效果關注度并不高。
如果經過再審審查而提起再審,勢必影響已經發生法律效力裁判的既判力,動搖司法權威,在司法公信力不高的現實境況下,在民事再審審查進行中,維護生效裁判的既判力是必須考慮的因素。如果提起再審,一方面會中止原判決的執行,使得勝訴當事人的既得利益處于不確定狀態,不利于訴訟目的的實現;另一方面,提起再審后,生效裁判可能面臨撤銷或者改判,是對司法權威的傷害,可以說,提起再審會使民事再審審查合議庭處于“兩邊不討好”的境地。為維護司法裁判的既判力和司法權威,《民事訴訟法》對提起再審的程序和條件,規定的較為嚴格,如本院生效案件的再審申請,需經過審委會集體討論決定是否提起再審。因此,如果沒有確切的理由,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動搖生效裁判既判力而提起再審的。上有所述,S省H中院提起再審率較低,表明相較于化解糾紛,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案結事了”,民事再審審查程序比較傾向于駁回申請人的再審申請,以維護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實現形式上的法律效果。
民事再審審查無論是在程序、功能設置上,均與一、二審審理程序有很大不同。如審理范圍,一審程序在當事人訴訟請求的范圍內審理,二審程序則在上訴人上訴請求的范圍內審理,而再審審查程序則在再審請求符合再審條件范圍內審查;程序要求不同,《民事訴訟法》規定的一、二審審理程序均比較詳實,再審審查程序規定的較為籠統,此與該程序系再審審理前置程序有關。司法實踐中,此種區分有被夸大的趨勢,具體表現為:生效裁判作出后,原審法官當成了“甩手掌柜”,對當事人的其他請求不予理睬;有的法官為轉移矛盾,積極引導當事人申請再審,沒有進行徹底的判后答疑、法律釋明工作;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啟動前后,也未發揮原審程序在矛盾調處、法律釋明方面的作用,民事申請再審案件數量增加,一定程度上說明,原審在化解矛盾糾紛方面存在不足。民事再審審查結束后仍未息訴罷訪,說明單靠單一程序不易實現“案結事了”,民事再審審查程序與原審程序在化解矛盾方面協調不足,需要加強與原審程序的聯系,延伸發揮原審程序調處矛盾的先前優勢。
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的化解糾紛之作用由來已久。長期以來,“訴”“訪”未嚴格區分,導致不服生效裁判的案件當事人,尤其是符合申請再審條件的案件游離在訴訟之外,無法導入訴訟程序,不能在法律程序內實現案結事了。1991年的《民事訴訟法》改當事人申訴為申請再審權,“標志著啟動再審訴權化的開始”。2007年的《民事訴訟法》修改增強當事人申請再審權,細化了申請再審的法定事由,2012年的修法確立了一、二審—再審審查—檢察監督的訴訟終結模式,從立法變遷到政策文件,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的構建之初就與規范無序申訴、信訪以致達到真正意義上的案件事了不無關系。若從解決糾紛的角度,確定“一、二審—再審審查—檢察監督”的三段式訴訟程序設置,為化解長期存在的“申訴無門”的申訴難和循環申訴的惡性循環,通過程序設置讓矛盾糾紛在程序進程中逐漸消解。上級法院不斷進行的積案化解活動表明,亦是將導入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作為解決信訪矛盾的重要手段和途徑。
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啟動的主體為申請人,針對的對象為生效判決,故其審查對象特殊,具有非以當事人申請不能啟動的被動性,系兩審終審程序以后的一種事后補救程序,并不是民事訴訟的必經程序和法定環節。①參見汪暉:《民事再審審查權的核心功能及其延伸》,載《人民司法·應用》2013年第21期。針對其功能學說較多,莫衷一是。②“公權監督說”認為再審程序功能在于法院行使審判監督職權,對確有錯誤的生效裁判進行再次審理。劉家興:《民事訴訟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84頁。“權利救濟說”認為:再審程序功能在于“克服瑕疵裁判、實現權利救濟的客觀需求”。邵明:《現代民事再審原理論——兼論我國民事再審程序的完善》,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維護裁判權威說”認為民事再審功能是維護裁判的公正和權威。最高人民法院在第一次全國民事再審審查工作會議上提出:“……作為人民法院審判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民事再審審查是人民法院履行審判監督職能的重要內容,是啟動民事再審程序的主要途徑,是保障人民群眾合法權益的法定手段,發揮著訴權保障、監督糾錯和再審過濾功能。”③林文學、劉小飛、謝勇、張小潔:《民事再審審查工作中的若干問題——第一次〈全國民事再審審查工作會議紀要〉解讀》,載《法律適用》2011年第6期。因此,民事再審審查具有訴權保障、監督糾錯和再審過濾功能。從應然層面,再審過濾不僅要給予不服生效裁判的當事人以程序救濟,通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經過不同的法官審理以及審理的次數越多,過濾掉原一、二審裁判存在的錯誤、瑕疵,最終將錯誤裁判降到最低,實現案結事了之目的的可能性就越大。近年來,矛盾糾紛日益增多,社會問題頻發,社會公眾對司法的需求愈加強烈,要求法院和法官在具體個案的解決過程中,不僅要去關注法律規范的規定,還需要考慮糾紛的實質解決,考慮法律程序之外的因素,考慮案件判決后的事了等等。因此,有必要在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之中嵌入更多措施以促使案結事了。法院系統開展的訴源治理和多元解紛工作,已將司法服務延伸到法院審判以外,以期通過訴前和解、司法確認等方式,化解矛盾糾紛,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亦應符合時代要求,適當延伸民事再審審查功能。
一是被動審查向多元化解延伸。民事再審審查的功能決定了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的工作方式是被動的,當事人不提起再審申請,法院一般不會主動進行再審審查,此雖有利于維護生效裁判的既判力,但不利于在現有程序內,實現實質糾紛解決。如發現原審裁判確有錯誤,符合再審條件,啟動再審程序。但是如果案件僅僅存在瑕疵而不足以提起再審,不予“主動干預”而直接予以駁回其再審申請,雖具合理性,卻不利于案結事了。因此,一方面,民事再審審查過程中要充分運用詢問、聽證等多種方式,查清事實,定分止爭,釋明利害,促使當事人達成和解,最終實現案件事了,避免案件“帶病”,落當事人以口實;另一方面,充分調動社會力量參與化解,比如律師、基層組織、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部分當事人申請再審時,已對原審法院,甚至是法官“不信任”,如果吸收社會力量參與,對案件進行評判,無疑會貼上更加“無私”標簽,為最終化解糾紛多了一份勝算。
二是事后監督向事前化解延伸。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的設立在于保障當事人訴權,監督并糾正一、二審審理程序存在的瑕疵與錯誤,即與原審裁判存在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此種關系容易讓人陷于將民事再審審查程序與前期程序對立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二者啟動條件、審查程序均有不同,存在天然的隔離,啟動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就意味著當事人對生效裁判的不滿,生效裁判的法官也樂于推脫,反正自己的案件已經審結,在現有程序中如何化解矛盾與己無關,經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后予以維持,皆大歡喜,在一、二審程序中郁積的矛盾糾紛依然存在;另一方面,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具有的權利救濟、再審過濾功能,又要求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盡可能實質性地化解矛盾,而案件矛盾又具有延續性,與原審程序息息相關。因此,從案結事了、化解糾紛的角度,生效裁判的合議庭再行調處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如不能化解成功的,民事再審審查過程再繼續做工作,雙管齊下,有助于息訴罷訪。
案結事未了的現實表現為涉訴信訪的形成、發展,甚至轉化為越級訪、非正常上訪,但是涉訴信訪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一定程度上可能與一、二審程序未妥善處置有關,比如未加強調解和法律釋明、說理不透徹、違反法定程序等。以化解涉訴信訪風險為例,希冀在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之前、之中、之后,通過制度設計和優選審查方式打通與一、二審程序隔離障礙,建立雙方之間的有效銜接,最大程度上發揮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的解紛止爭功能。
按照矛盾糾紛形成的一般規律,立案階段信訪風險苗頭應已出現,一審審理階段發酵,二審終審制度決定了二審審理中或審理后,信訪意愿最為強烈。如果在此時引入信訪風險評估機制,提早發現信訪苗頭,無論對于二審審理和民事再審審查均有益處。第一,可以確定信訪風險系數和等級,將風險等級從高至低設為一到三級,風險系數則從3.0至1.0不等,參考依據則為案由、人數、信訪歷史及信訪傾向等方面。案由對應的風險系數由信訪部門從近三年來信來訪大數據中提取,如曾經存在信訪歷史的當事人、有過信訪言辭激烈,甚至揚言信訪的當事人,信訪風險系數較高;雖沒有信訪傾向,但案情復雜,事實無法查清的,信訪風險系數次之。第二,可以依據案由、案情確定信訪風險。從信訪部門了解到,部分案由較其他案由,更具有信訪風險,如涉及人身權糾紛——撫養權糾紛、離婚糾紛、分家析產等,此類案件因夾雜情感,司法實踐中不易處理;如拆遷、征地類糾紛,與當事人切身利益聯系緊密;如鄰里之間的健康權、生命權糾紛案件,定案證據主要依據證人證言,若處理不當,矛盾越積越深,容易形成“民轉刑”案件,以上案件信訪風險較大。部分案件風險雖然稍低,但也不應忽視,如農村土地經營權糾紛、農村房屋買賣糾紛,此類糾紛涉及農村土地、房屋,農村土地、房屋是農民擁有的最基本的生產資料,處理不當則影響農村經濟社會穩定,應予以重視。對于信訪評估的具體操作步驟。信訪部門將信訪風險系數交立案、審判部門參考,立案部門初評風險等級,制定信訪風險評估表格,一審審理程序結束后,根據案情和調解情況,合議庭評估相應的風險系數,記入審判卷宗,隨卷移送。二審立案階段,會根據記錄的不同的風險評估等級系數,區分繁簡案件,信訪風險系數較高的案件,定義為“繁”案,相反,信訪風險系數較低的案件,則定義為“簡”案,實踐中,案件繁簡不僅與案件標的數額有關,更與司法裁判能否被雙方接受,實現案結事了有關。各個審案階段可根據不同的風險等級確定不同的審理方式,加強訴前、訴中調解和風險提示,盡可能化解矛盾。
民事再審審查程序啟動前,在收取申請再審材料時,可依據信訪風險評估的高低,確定是否有再次調處之必要,如有必要,可引入聯調聯解制度,按照逐級遞進順序,由原辦案單位再進行化解嘗試,也可適時引入律師代理申請,盡可能使得信訪風險在正式進入民事再審審查前化解。
聯調聯解。在正式導入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之前,為進一步化解矛盾,減少申請再審案件數量,適時引入聯調聯解。①參見呂佼:《青島中院創新申請再審案件“聯調聯解”機制》,載《山東法制報·審判周刊》2017年12月15日,第1版。雖然當下一些法院實施效果不甚理想,②參見日照市中級人民法院:《構建聯調聯解推進糾紛化解——山東日照中院關于民商事申請再審案件聯調聯解工作的調研報告》,載《人民法院報》2017年6月22日,第8版。2013年至2016年的聯調聯解綜合化解率8.26%。但作為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之前,化解矛盾糾紛的制度設計,仍具有合理性。在已有制度的基礎上,引入再審申請人評價機制,突出聯調聯解實效。首先,民事再審申請立案窗口將收取的申請再審案件,分門別類,登記造冊,根據一、二審程序結束后確定的信訪風險評估結果,提出不同的審查前處理模式。信訪風險評估較低或者沒有信訪風險的,直接進入民事再審審查程序進行審查,按照《民事訴訟法》規定的再審事由和申請再審材料,作出是否支持當事人再審申請的裁定。信訪風險評估較高的,轉入聯調聯解程序。其次,聯調聯解程序,首先由生效案件原裁判庭室,按照承辦人、庭長或團隊負責人、分管領導的先后順序,針對申請再審事由,通過與當事人溝通協調,再進行法律釋明、判后答疑和和解工作,如果確實不能化解的,再審申請人作出評價,原裁判庭室提出爭議事項并將其填寫聯調聯解表格,轉入民事再審審查團隊,而后進行實質審查程序,為民事再審審查繼續化解矛盾明確方向。最后,實際上,部分案件二審合議庭只需要再努力一把,雙方就可以達成調解意向,距離案結事了只差“最后一步”,卻“功虧一簣”。如果經原裁判庭室努力,打通“最后一公里”,促使當事人雙方和解成功的,交由民事再審審查團隊處理,最終就能實現案結事了。
引入律師代理再審申請。2015年6月以來,各地法院建立了律師代理申訴制度,對不服司法機關生效裁判的申訴,可由律師代理申訴,通過引入法律專業人員甄別案件,有助于息訴罷訪。從律師代理對象看,并未延展至申請再審案件。為了在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中實現案結事了可以延伸律師代理工作范圍,由值班律師介入申請再審案件的事前審查。民事再審申請立案窗口將收取的申請再審案件,對于信訪風險評估較高的申請再審案件,經過原裁判庭室聯調聯解等工作后,仍然不能化解的,在進入實質審查之前,經申請人同意后,可先由代理申訴律師審查。比如涉及當事人較多的補償類糾紛案件,代理申訴律師可與申請人面談,對申請人的申請事由分析后,告知當事人申請風險,協助民事再審審查團隊做好服判息訴工作;對于申請人申請再審符合法律規定條件的,代理律師應慎重處理,可經代理律師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充分討論后,向審查團隊提出是否再審的初步書面意見,供其參考,以助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中矛盾化解之效。
審查方式的適用與審查質量存在一定的聯系,如上文所述,僅作書面審查效果不佳,易引發當事人不滿情緒,當事人會認定未對其申請事由認真審查。因此,應當嚴格限制書面審查的適用。根據申請再審事由的分類,①參見肖建國:《民事再審事由的類型化及其審查——基于解釋論的思考》,載《法律適用》2013年第4期。裁判依據不合法事由體現了當事人對原裁判認定事實、適用法律的異議,將其歸結為實體性再審事由,其他類型的事由納入程序性再審事由。不同的申請再審事由,應適用不同的審查方式。
1.實體性申請再審事由審查方式:詢問審查+有條件的書面審查
此種事由又分為兩種: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一是以法律適用不當申請再審的案件。單純的法律適用與事實認定無關,通過閱卷審查、分析法律關系即可予以認定,無須采用詢問審查的方式,但并非不與申請人交流,而是在不予支持申請人的再審申請后,同時做好法律釋明工作,爭取案結事了。二是與案件認定事實有關的申請再審案件。實踐中,大部分的申請再審事由涉及事實查明和證據采信,此時應確立以詢問審查為主的審查方式,只有當內心確信無須詢問的情況下,才不予適用。因為查明事實是任何訴訟程序階段的首要任務,缺乏親歷性的審查,單純依靠書面材料無法觸及案件事實,當事人接到申請再審案件已被立案受理之時,總會發出“何時開庭”“不開庭怎能審好我的案子”等疑問,說明當事人申請再審的初衷不僅希望糾正原審存在的瑕疵或錯誤,還要求法院能夠從程序上重視。另如證據偽造事由,如不經詢問申請人,不易確認涉案證據系偽造的定論。
2.程序性申請再審事由審查方式:書面審查+有條件的詢問審查
縱觀民事訴訟法規定的程序性申請再審事由,主要集中于審判組織組成不合法及其回避、當事人參與訴訟程序保障、是否超裁或漏判等。上述事由經過簡單的閱卷,即可得出是否支持再審的結論,無須詢問再審申請人,應以書面審查為主。但在司法實踐中,一些當事人申請再審,主要理由不是認定案件事實錯誤,而將事由集中于原審法院未尊重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如開庭時間隨意更換且未通知申請人,申請鑒定不予準許、證據不予采信而不說明理由、庭審期間沒有讓其陳述、二審沒有開庭審理等等諸如此類的程序問題。此類案件雖然不需要詢問審查,但如涉及認定案件程序是否違法,則需要組織一方或雙方詢問,以確定程序事實。再如申請人因送達原因未參加原審程序,如果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不組織雙方詢問,就予以駁回其再審申請,則申請人沒有見到法官即“輸了官司”,容易引發當事人對法院的不滿。因此,從民事再審審查程序的訴權保障功能出發,此類案件應當組織雙方當事人詢問,讓其發表意見,給予充分的程序保障。
判后答疑,促使息訴罷訪。判后答疑制度運行至今已近15個年頭。①參見王勝全等:《法官判后答疑制將在全國推廣以治理涉訴信訪》,載《法制日報》2005年11月3日,第2版。判后答疑對于解決糾紛、化解矛盾,起到了積極作用,取得了良好效果,近年來涉訴信訪數量有不同程度的下降。②參見婁銀生、諸佳英、趙正輝:《強調裁判說服力提高司法公信度:無錫判后答疑實現三升一降》,載《人民法院報》2009年1月5日,第2版。答疑的內容無非兩個: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法律適用通過判后答疑往往能夠消除當事人疑慮,而事實認定,因當事人固有的追求客觀真實的思維定式,法官在與之釋明證明責任、舉證責任等訴訟規則時,當事人可接受性不強。對此,建議判后答疑的啟動主體為當事人或信訪人,參與答疑人員則不限于原生效裁判的法官、民事再審審查法官,視案情復雜程度,可以根據當事人的申請,邀請律師、人大代表等第三方參與,增加透明度和說服力,地點可在法院,有條件的也可在案發地、第三方所在地進行。具體操作步驟為,判后答疑應由作出原生效裁判的審判部門為主,再審審查部門為輔。答疑法官應在接到答疑申請之日起1個月內完成答疑工作。一般案件由原審判團隊負責人組織答疑,答疑應針對當事人的申請或質疑理由;對案情復雜、當事人人數眾多、社會影響大以及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的案件,由分管副院長參加答疑。必要時當事人可申請第三方參與,組織答疑機關可以視案件情況邀請人民調解委員會、當地村(居)委會或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相關專家、公民代表參加,共同做好答疑工作,努力實現案結事了。答疑過程應當做好筆錄以及備案工作。
內部消解,信訪部門繼續跟蹤化解。法律規則的局限性決定了很難案案還原事實,法律程序也不能突破法律規范以認定案件事實和審理案件。因此,要求案案做到“事了”是不切實際的。對于通過民事再審審查程序不能事了的案件,信訪風險評估較高的,可以進行“內部移交”至信訪部門,按照信訪處理模式處理,生效裁判結果正確的,進行法律釋明;生效裁判結果雖正確,但當事人家庭困難,可以給予一定的司法救助,幫助當事人重返社會;法律程序已經完結,當事人仍然不服生效裁判的,可以終結信訪,必要時與“外部”結合,納入社會綜合治理,進一步化解矛盾糾紛,以防形成影響社會穩定的信訪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