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晶
(長春光華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00)
被稱為“詩魔”的現代詩人洛夫是典型的大陸遷臺作家,在他的詩歌中,不難看出其遷臺后的母語情結,其作品也明顯受到中國傳統詩詞的熏陶影響,帶有濃厚的古典情懷印記,同時又不乏獨特的現代審美意味。洛夫的詩歌的古典意蘊是他的詩歌作品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典型特征。
意象的使用在中國古典詩歌創作中一直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在意象中往往凝聚著詩人內心的豐富情感,體現著詩歌的創作風格與特色。而縱觀洛夫的詩歌,其中頻繁選用的意象多與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常見意象一脈相承。
“荷花”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常見意象。在《眾荷喧嘩》中,洛夫與傳統相悖,反常地描寫了一整池荷花的繁華熱鬧景象,不過這種浮躁的熱鬧情景在詩歌中只是起到反襯的作用。因為令詩人情有獨鐘的只有一朵荷花,這朵荷花正是一池荷花中最具古典之美的一朵,它與其余眾荷的熱鬧乃至整個世界的喧囂都保持著距離,寂靜無言,卻最有荷花的古典之美,“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令人難以忘懷。詩人心向往之卻又無法真正靠近,最終只能帶著遺憾離去,這種惆悵與《詩經·蒹葭》中表露的情感類似,充滿了古典的哀愁與悵惘。
洛夫的詩歌作品中也常見到“杜鵑”“白鷺”“鷓鴣”等古典意象。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洛夫在遷臺離鄉30年之際,遠眺大陸百感交集揮毫而就的《邊界望鄉》。杜鵑叫聲凄厲,是中國古典文學中常用來表達悲凄哀愁的意象;白鷺因其“棲則神態嫻雅,飛則直沖云天”,常被詩人用來提升詩歌的意境,通過描繪其皎潔的身姿營造驚奇之感;鷓鴣的啼聲酷似“行不得也哥哥”,常在古典詩歌中充當愁苦、離別、思鄉的象征。在《邊界望鄉》中,通過“杜鵑”這一意象,詩人表達了自赴臺以來長久積累的鄉愁和欲訴無門的苦痛。而“白鷺”意象的出現使詩歌的畫面更有美感,帶給詩人與讀者雙向的驚喜。詩中“鷓鴣”的啼叫卻沒有呈現出傳統的柔婉特征,而是“以火發音”,聲聲扣人心弦,這啼叫聲穿透了異地臺灣的春寒,抒發出詩人回望故國卻無法返鄉時肝腸寸斷的悲慟之情。通過“杜鵑”“白鷺”“鷓鴣”這幾個古典意象,詩人一步步將詩歌中的思鄉之情推到最高潮,使詩歌飽含真摯情感與震撼人心的力量。
此外,洛夫常在現代的環境中引入古典詩詞的韻味,如《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小詩中:“撐著一把油紙傘/唱著‘三月李子酸’/眾山之中/我是唯一的一雙芒鞋。”“油紙傘”“芒鞋”的意象及“三月李子酸”的民歌,將詩歌引入古典詩詞的境界中,用詞精妙。
洛夫詩歌中的古典意蘊也體現在對古典詩歌形式的運用上。受到格式與語法的要求限制,古典詩歌通常結構整飭、語義凝練,在規范的形式之中蘊藏著豐富多彩的韻味。[1]洛夫的許多詩作正是在借用古典詩歌形式的基礎上,采用現代語言,呈現出獨特的魅力。
《石室之死亡》一篇就是在律詩形式的基礎上進行了擴展,詩人雖并未通篇采用對仗的手法,但其對語言張力的追求和對字句的嚴格限制,都符合近體詩的創作要求。《論女人》一詩的第一詩節中采用了六字句,始終運用“既非……又非……”的統一句式,反復將女人比作自然界中的種種景物,又逐一將比喻推翻重設,這種表述和蘇軾筆下的“似花還似非花”頗為神似。《裸奔(二)》一詩結構整飭,在形式上同古詩幾乎沒有差別,但內容、句式等方面又融入鮮明的現代特點,詩中古今風格交融,帶有明顯的個人色彩。[2]
洛夫詩歌的許多選題都源自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加工和再造,采用現代話語,賦予古典詩歌新的生命。洛夫選擇唐代白居易的長篇名作《長恨歌》為創作藍本,從中選取了很多經典詞句,進行現代化的改寫,創作了同名現代詩歌,詩歌風格奇特,帶有現代色彩。[3]白詩中的“芙蓉帳暖”等句,在洛夫詩中變得更加坦蕩大膽,肆無忌憚又直擊人心。針對“漁陽鼙鼓動地來”這樣的激烈兵變場景,洛夫選擇在詩中采用西方化的語言進行濃墨重彩的描繪,更顯悲壯激昂。“七月七日長生殿”這一膾炙人口的部分,在白詩中更傾向于展現夫妻間的溫情,洛夫選擇加重其中的奇幻色彩,令讀者清醒地認識到在溫情的面紗下,兩人的相會不過是鏡花水月般的幻象,稍縱即逝,強調命運的無常與難以掌控。和以敘事為主的白詩原作相比,洛夫的創新之作更重抒情,糅合了詩人強烈的情感。
中國古典詩歌重視意境,講究“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詩畫合一的藝術境界。受這一傳統詩歌美學的影響,洛夫在創作中非常注重詩歌整體意境的營構。《湖南大雪》一篇中,詩人大膽想象,將大雪刻畫為穿越千年的情思凝結成的精魂,在詩中反復將一靜一動的場景放在一處對比,彼此襯托,將大雪之中的景象描繪得充滿韻味又不失真實。
《晨游秘苑》中“門虛掩著,積雪上/有一行小小的腳印/想必昨夜又有一位宮女/躡足溜出苑去”,描寫的是詩人在雪天靜坐之時的虛幻想象,畫面令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如《西廂記》等許多傳統文學中的經典場景。洛夫通過虛實相間的手法描繪想象中的情景,成功營造了幽邃隱秘的古典意境,言有盡而意無窮,給讀者以無盡的聯想空間。
洛夫詩歌中古典意境的融入惟妙惟肖,最具代表性的是《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這首小詩。王維詩的“禪意”對洛夫的影響在這首小詩中體現得尤其明顯,如“月出驚山鳥”“云旁馬頭生”,都能引發人們無限的思考。創作這首小詩時,洛夫正在研讀王維的詩歌,一日冒雨入山時,雨越來越小,只能隱約聽到蟬鳴,于是,詩歌的名字就如神來之筆,即聽見雨聲,卻時時不見雨,表現了詩人努力追求,卻悵然若失,最終又能頓悟的一種心境。正如詩歌中寫道:“眾山之中,我是唯一的一雙芒鞋。”寫山中人少,繼續攀登時,不斷尋雨,卻聽到啄木鳥發出的“空空”與“洞洞”的聲音,隱含著追求無果、志向落空的意思。接著,“一棵樹在啄痛中回旋而上”,表明了作者頓悟出生命是在苦難中成長的。“那里坐著一個抱頭的男子,看著煙蒂成灰”,到這里,詩人把詩歌拉回現實,回到了自身。可以想象,一個尋而不得的男子,痛苦地吸著煙,看煙蒂的灰塵落下,此時的心境正如灰燼。但是作者沒有停留在這里,筆鋒一轉,又出現了“三粒苦松子,沿著路標,一直滾到我的腳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鳥聲”,詩境馬上豁然開朗,從尋雨而不見的悵然若失進入開闊豁達的境界,暗示詩人雖失落,但仍有所得。詩歌中,洛夫以“雨”為象,表現運動、變化且生生不息的“道”。在我們的審美心理中,萬事萬物本來就是稍縱即逝且不完整的。正如劉禹錫所說“境生于象外”,即空靈的意象才能有象外之象,才能有無限大的“道”。于是,詩歌把虛空的禪境融入凄美的畫面中,結尾處,用通感的藝術手法將“苦松子”可觸摸的實際的象變為虛無的“鳥聲”,達到人與自然完全契合的境界。
中國詩歌在由古代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中,融合了西方詩歌的許多特質,接納吸收了諸如意識流、超現實主義、后現代主義等一系列西方詩歌理論和創作手法,但始終沒有失去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古典詩詞源遠流長,已經深深刻在詩人的骨子里。在臺灣詩歌全盤西化的20世紀60—70年代,洛夫沒有全盤照搬西方詩歌理論,而是將其與中國古典文化巧妙地結合起來。他清醒地意識到了西方藝術思潮同中國文化的不和諧之處,自覺選擇了在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審視和現代化的改造,創作“以現代為貌,以中國為神”的獨具特色的現代詩歌。
20世紀由大陸遷往臺灣的一批詩人,普遍受到特殊時代背景和自身經歷的影響,作品中往往呈現出非常明顯的母語情結,同時又受西方文化的浸染,創作的詩歌實現了現代探索精神與民族審美特征的有機統一。
洛夫作為遷臺詩人的代表,其詩歌中同樣帶有濃重的母語情結,這一點在他的鄉愁詩中表現得最為明顯,洛夫的此類詩歌中或多或少展現出唐詩宋詞中的鄉愁意境。如《獨飲十五行》中寫“嚼著魷魚干/愈嚼愈想/唐詩中那只焚著一把雪的/紅泥小火爐”,由現代生活遙想到古代,既是思鄉,也是懷古,令讀者自然而然地產生文化共鳴。
文學最重要的特性之一就是情感表達,陳世驤在《中國的抒情傳統》一文中說“抒情詩在中國自始就站在最高位置”,這一說法雖過于絕對,卻真實地道出了抒情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突出地位。
洛夫的詩歌富有古典意蘊,飽含濃郁卻不失含蓄的抒情氣息。如《煙之外》,意在抒發詩人內心的哀愁與不舍,字里行間彌漫著《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失落與寂寥。洛夫對古典意蘊的追求,是為滿足詩歌本身詠物抒懷、表達情感的需要;而他對抒情的執著,反過來又使古典意蘊充盈于詩歌之中。
在快速現代化進程中的臺灣,這群脫離大陸母體的詩人們,一直存在著對自身身份認定的痛苦,大陸近在咫尺卻不能回,使他們一直用一種方式向大陸靠近。中華文化在五千年的傳承中,已經成為我們的集體記憶,銘刻于我們的靈魂中。在對古典詩詞的吟誦中,遠離大陸的游子們在內心獲得了歸屬感,于是,古典詩詞中的意象、意境便紛至沓來,充盈在洛夫的詩歌中。
墨西哥詩人奧·帕斯認為“詩歌是一種對于現時的追求”。無論詩歌表現為怎樣的外在形態,究其本質都是詩人對現代社會的觀照。洛夫詩歌中濃厚古典意蘊的存在意義并不僅限于懷古,恰恰相反,他的許多詩作借古喻今,于古典中展現鮮明的現代意蘊。
現代主義詩歌的主題大多刻意選擇消極元素,同時十分看重形式,往往導致詩歌內容空洞而缺乏詩意。針對這一現象,洛夫提出了“向傳統回眸”的詩風轉變,并積極地借助古典元素,選取歷久彌新的經典片段加以現代化的改造,在改造后的詩歌中,洛夫得以實現新的人文精神與使命意識的統一。而通過在洛夫古典與現代巧妙結合、彼此輝映的詩歌中汲取養分,我們或許能找到某些推動當代詩歌向前發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