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晨
(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 江蘇 鎮江 212314)
依照哈特的理論,承認規則是指在一個法體系中,鑒別其他規則、為其他規則提供效力來源的一系列標準。承認規則理論涉及以下三個問題。
關于承認規則是內部陳述還是外部陳述的討論,是哈特闡釋承認規則問題、效力與實效問題的邏輯起點。要辨析此觀點,首先須對“內部陳述”與“外部陳述”的概念予以明確。
所謂內部陳述,是指陳述者以一種達成共識的、共同接受的態度來對待規則。哈特認為,在鑒別法體系中的特定規則時,法院或其他人對于未經明述地承認規則之使用,正好表明了一種內部觀點。持內部觀點的人在鑒別特定規則時,最普通的表達語句是“法律規定如何”。他們對于承認規則不加說明而直接適用,是因為他們對于承認規則持一種普遍認同且共同接受的態度。
所謂外部陳述,是指陳述者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客觀中立的態度來對待規則。外部陳述的主體是外部觀察者,他們僅僅從外部記錄“某個社會群體接受此等規則”的這個現象,但自己卻并不接受這項規則。持這種外部觀點的人,一般使用的語言不會是“法律規定如何”,而是“在英國他們認為凡是女王議會所通過的就是法律”這樣的一種表達方式。“外部陳述”是一個法體系外的觀察者自然而然會使用的語言,這位觀察者并不接受規則,而僅僅說出他人接受規則的事實。[1]92-98
關于承認規則到底是內部陳述還是外部陳述,我們可以根據不同情境論證。哈特在《法律的概念》一書中,將承認規則舉例為“凡女王議會通過者即為法律”;套用此句型,我們可將承認規則抽象概括為“凡符合某某標準的即為法律”,以增強論證的說服力和普適性。
當鑒別其他規則的有效性時,我們會說,因為某項法律符合“凡符合某某標準的即為法律”的承認規則,因此它是有效的。如此陳述顯然是建立在對承認規則的充分信任和強烈共識之上的,因為此陳述對承認規則的正當性或效力來源沒有進行任何說明論證,而是直接使用承認規則提供的判準,得出某法律是否有效的結論。由此可見,我們在單純使用承認規則鑒別某一具體“法律”時,所持的是一種毋庸置疑的、達成共識的、共同接受者的態度;那么據此做出的陳述也應是一種“內部陳述”,因為陳述者不僅認同規則,而且愿意受規則的約束。
當我們將承認規則作為先在事實時,通常會說,在一國范圍內,不論法官、政府官員或一般人民,均使用“凡符合某某標準的即為法律”這條承認規則作為鑒別其他規則的標準。在此陳述中,陳述者只是站在一個客觀、中立的第三者角度,說明承認規則被一國公民普遍遵守的事實。他無須表明立場,更無須受規則約束;他是置身事外的觀察者,據此做出陳述理應是一種“外部陳述”。
綜上,關于承認規則是內部陳述還是外部陳述的問題,可以根據情境的不同做出不同回應。在適用承認規則鑒別其他規則時,陳述方式應是一種內部陳述;在說明承認規則的存在性(或者說闡明承認規則的普適性)時,陳述方式應是一種外部陳述。
哈特在《法律的概念》中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結論,即“承認規則的存在是事實問題”,這一結論是哈特諸多理論觀點的基礎。
對于這一結論,我們可以從四個角度展開論證。
上文中我們已經提到,在主張承認規則的存在時,我們通常會說,在一國范圍內,不論法官、政府官員或一般人民,均會使用“凡符合某某標準的即為法律”這條承認規則作為鑒別其他規則的標準。也就是說,承認規則的存在,必須以法官、政府官員或一般人民適用其所含判準鑒別法律這一實踐活動為基礎,而實踐活動本身即為客觀存在的事實。因此,承認規則的存在應視為事實問題。
上文中我們已經區分了“內部陳述”和“外部陳述”的不同,并將主張承認規則存在的陳述歸為“外部陳述”。
“內部陳述”是以認同的、接受的、達成共識的態度進行陳述;“外部陳述”則是以客觀的、中立的旁觀者身份進行陳述。外部陳述之所以能夠置身事外、客觀中立,首先是與陳述者外部觀察的視角有關,其次是因為外部陳述的內容主要是某種事實,陳述者在說明時能夠不帶有感情色彩與個人好惡。也就是說,承認規則的存在之所以能夠通過“外部陳述”表達,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承認規則本身就是一種事實描述。
與“承認規則的存在是事實問題”相反,有些人認為承認規則之所以有效,是因為承認規則的效力是預先假設的。誠然,法官、政府官員、一般公民在鑒別特定規則之法律效力而做出內部陳述時,確實帶有假設因子。這一假設就是,人民普遍接受用以鑒別特定規則之法效力的承認規則這件事實。當人們在做出特別規則有效的內部陳述時,他們既接受法體系中的承認規則作為鑒別標準,又對承認規則被人民普遍遵守的事實隱而未說。這些隱而未說的內容,構成關于法效力之陳述的背景或基礎,而有觀點認為這些隱而未說的內容只是一種假設。需要注意的是,我們要看清這些所謂“被假設”的事實到底是什么,而不應混淆其性質。這些“被假設”的事實包含兩重內容:一是當某人主張既有法律規則有效時,其實他正同時使用著他所認為妥當而加以接受的承認規則來鑒別法律;二是他所用以鑒別特定法律之效力的承認規則,被包括他在內的整個社會所普遍遵守與認同,并且在該法體系的一般運作中被采用。
對于該假設包含的內容,我們能夠在實踐中查證——觀察法院如何鑒別某規則是不是法律,以及承認規則在鑒別過程中是否被普遍的接受或默認。通過查證,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承認規則在法體系的實際運作中確被人們普遍遵循,并作為鑒別其他規則的效力判準。這一事實不是假設的,而是實踐能夠驗證的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
承認規則并不具有所謂的“假設的效力”,它既非有效亦非無效,人們之所以適用承認規則只是因為它是妥當的。“因妥當而適用”是單純的事實問題,不應該將其復雜化。哈特在《法律的概念》中亦有所闡釋:“就像標準米尺被作為測量長度的終極標準一樣,它是純粹的因為合適、妥當、易于操作而被人們使用,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問題,無須再進行任何復雜的假定或剖析。”[1]98-101
根據哈特《法律的概念》中的相關論述,所謂“承認規則是終極規則”,是指承認規則是其他所有規則的源頭,不存在其他規則能夠鑒別承認規則之效力。
關于“承認規則是終極規則”這一命題的合理性,可以從以下兩方面論證:
在英國,牛津郡議會所提出來的某項單行法律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沒有逾越牛津郡議會的權限范圍,而且是依照衛生大臣所頒布的行政命令中規定的程序提出的;衛生大臣所頒布的行政命令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沒有逾越授予衛生大臣該權限的法律。以此推論,如果要進一步詢問該法律是否有效,便需訴諸“女王議會所制定者即時法律”這項規則。然而,到此為止,關于效力的探詢必須停止,因為觸及的這項規則,盡管跟前面的行政命令一樣,都可以提供判準衡量其他規則之效力,但在英國法體系中,卻無法找到另一條規則可以提供判準來衡量這項規則的效力。
上文中已經論證了“承認規則的存在是事實問題”這一結論。正是因為承認規則的事實屬性,決定了承認規則不能通過其他規則鑒別其效力。
在語義分析層面,“事實”被定義為事情的真實情況,是指客觀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一切物體與現象、社會上真實發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和局勢及情況的變異態勢。因此,“事實”最主要的特性是“真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客觀存在”。由于事實的客觀真實性,人們往往不能也無須通過其他的觀點、前提等對事實的存在與否進行論證;也就是說,任何論證方式都無法改變事實的存在狀態,事實無須論證即可有效存在。
因此,當“凡符合某某標準的即為法律”這一事實成為承認規則時,其他任何規則只能通過它的鑒別成為法律,而無法反過來論證承認規則的有效性。也正因如此,承認規則能夠成為終極規則,因為它滿足了終極規則“不存在其他規則能夠鑒別其效力”的特征。
哈特在《法律的概念》一書中提出了“法律=規則”的法體系模式,忽略了法律原則的存在;這一紕漏被德沃金緊緊抓住,用以批判哈特所提出的承認規則理論的合理性,從而提出“法律=規則+原則”的法體系模式。哈特在《法律的概念》后記中就德沃金所質疑的法律原則問題進行了解答,并認為承認規則不僅可以鑒別規則而且可以鑒別原則,試圖彌補其承認規則理論的不足。
哈特雖然提出了“承認規則能夠鑒別原則”的補充,但在論證上卻無法充分解決德沃金的質疑。德沃金對“承認規則不能作為鑒別原則的判準”的表述是清晰而有力的,原因在于:
首先,承認規則鑒別法律主要通過兩種途徑,其一是由權威機關頒布,其二是由法官在個案中創造。雖然通過這兩種途徑,承認規則可以有效辨識法律規則,但是它很難鑒別法律原則。因為法律原則的產生并非單純依賴立法或司法機構的認可,而是需要在法律職業群體或社會公眾中形成穩定而正當的共識。
其次,法律原則的確立也需要制度上的支持,即在判例中被援引。制度上支持越多,法律原則所獲得的司法認可度就越高,其分量就越重。這樣一來就會產生一種觀點,把“制度支持”等同于承認規則的鑒別和認可。然而二者并不能等同,因為無法總結出一個恒定有效的公式,來計算某一原則成為法律原則需要多少制度支持;同時,法律原則的存在基礎極為復雜,很難歸納為是某一“規則”鑒別的結果。由于“原則的有無”與“原則的分量”問題錯綜復雜,無法確定何種程度的“原則的分量”能夠證實原則的存在,那么也無法產生一個統一有效的鑒別標準來辨識“法律原則”的存在。
針對德沃金所提出的“承認規則不能作為鑒別原則的判準”這一觀點,哈特在《法律的概念》后記中做出了回應。哈特認為,德沃金將承認規則單純地視作系譜,從而使原則無法通過承認規則的鑒別而獲得效力;承認規則不僅包含系譜,還應當包含內容,如此一來,那些無法通過承認規則中系譜鑒別的原則,可以通過承認規則中的內容鑒別獲得法律效力。德沃金在《認真對待權力》一書中指出,承認規則想要鑒別法律原則,其包含的內容必須具有道德性,因為法律原則的源頭正是道德,但是道德與法律的雜糅會導致法實證主義的理論基礎被完全推翻,遂哈特所提出的承認規則不能包含內容。[2]
按照德沃金的觀點,承認規則作為系譜能夠有效鑒別規則,卻不能鑒別原則。哈特如要論證其法體系不僅包含規則而且包含原則,必須擴充其承認規則的內涵,為承認規則注入“內容”。
那么承認規則能否包含內容而并非僅由系譜來鑒別原則呢?要解決這個問題應當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明確“系譜”的定義;二是弄清法律原則的產生源頭。
所謂系譜,是指通過一個公認的權威性淵源被創造或采用的方式。系譜是一種形式上的鑒別方法,它在鑒別規則時是十分實用的。一般情況下,某一規則一旦具有了公認的權威性淵源便能獲得法律效力。
德沃金似乎沒有注意到,鑒別法律原則的效力標準有時確實可以是系譜的。立法機構或其他權威機構發布的法律文件中確立了某項原則,該原則因為這種確立而具有法律效力。[3]如一些政策性法律原則,在內容上往往與道德無關、與習慣無涉,其能夠成為法律原則正是依賴于立法機構的權威性。
除此之外,還存在兩種類型的法律原則,它們因為產生源頭不同而只能被內容鑒別:
一是法律原則的產生是因為社會民眾或法律專業人士的共識,這種共識與倫理道德無關。商法中的諸多原則能夠歸于這類原則,如“交易簡便、迅捷”原則、“鼓勵交易”原則。這些原則在立法機構制定之前就已經被社會公眾所認同,并且這些原則幾乎不包含道德意味。它們能夠產生主要就在于人們的普遍共識、社會大眾的習慣性遵守。事實上,這類原則也與哈特所主張的“慣習主義”的承認規則理論相契合。
二是法律原則的產生是基于道德的要求。德沃金以帕爾默案為例,指出至少存在一些法律原則,對它們而言,道德論證是其效力產生的重要前提。現行法律體系中,這類法律原則數量龐大,如各國婚姻家庭法中往往會設置“夫妻之間應當相互忠實、互相尊重”“保護婦女、兒童和老人的合法權益,禁止家庭成員間的遺棄和虐待”等原則。
由此可知,當法律原則是由立法機構或其他權威機構確立時,該法律原則可由系譜進行鑒別;當法律原則產生于社會民眾或法律專業人士的共識時,則應當拋棄系譜,從內容方面考察該原則是否被社會公眾所習慣性遵循;當法律原則產生于道德內容時,則需要通過道德論證證實該法律原則內容上的正當性與合理性。
承認規則作為法實證主義提出的理論,應注意明確法律和道德之間的界限,避免混為一談。承認規則可以通過“系譜”鑒別原則,也可以通過“內容”鑒別原則;但是該“內容”只能以社會公眾達成的共識為標準辨識部分法律原則,對于那些產生于道德要求的法律原則卻不能鑒別。我們認為,德沃金所提出的“承認規則純粹是系譜”的觀點是不全面的;哈特提出的“懷柔法實證主義”,將道德內容包含在承認規則之內,也是一種頗為模糊的觀點。
綜上所述,承認規則能夠包含內容而并非僅由系譜來鑒別原則,但是它所包含的內容只能辨識部分原則,也就是說,承認規則所鑒別的法律原則是不全面的。
作為哈特的經典理論,對承認規則的解讀既要把握哈特實證主義法學的基礎性觀點,也要結合德沃金新自然法學思想的批駁性陳述。承認規則雖能用來鑒別法律規則,但在鑒別法律原則的效力方面確有疑問,對此命題需要謹慎辨析,在嚴密邏輯之下提出合理假設并進行層層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