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蓓蓓
(西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00)
近年來,我國未成年人犯罪數量逐漸增長且呈現出犯罪低齡化的趨勢,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未成年人的身心發育不成熟,情緒控制能力不足,容易誤入歧途從而犯罪。對涉罪未成年人通過特殊的矯正機制教育、糾正其錯誤心理,有利于幫助其重回社會,成為遵紀守法的公民。由此,研究涉罪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在我國的適用具有深刻意義。
品格證據源于17世紀英國的Hampden案與Harrison案,是指體現某人品格和特定品格特征的證據。通常認為,品格的核心要義有三:一是某人所享有的聲譽;二是指某人所具有的特定行為傾向,即以一定方式作為的可能性;三是某人歷史上的事件,如違法犯罪前科等。[1]目前,我國對“品格”的解析存在三種主要觀點:第一,身份說。這種觀點認為品格不僅包括名聲、聲譽,還包括人的特性、身份、生活背景等方面;第二,行為說。這種觀點來自英國學者Peter Murphy的著作MURPHY ON EVIDENCE。他認為品格證據是“類似行為”或“相似事實”的證據;第三,傾向說。這種觀點認為品格是行為的一種傾向或者嗜好,并可由此推知一個人的性格、名聲等。
1.在域外的運用現狀
當前,無論是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都允許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例外地適用品格證據,以更好地保護未成年人的訴訟權利。
英美兩國的法律準確地界定了品格證據的概念、適用原理及具體的適用方法,將品格證據以條文的形式明確規定。在英國,只有當公共利益受到犯罪行為的嚴重侵害時,檢察機關才會起訴未成年罪犯。對于普通犯罪,一般予以暫緩起訴并進行警告。在進行警告措施時,要考量未成年罪犯的犯罪前科及實施犯罪行為后的態度等因素。美國的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制度則更加完善,在審前階段,要充分調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品格證據,收集其生活環境、社會關系、過去的違法經歷等有關品格證據的內容。檢察官可以根據涉罪未成年人的品格證據來自由裁量,決定是否予以起訴或緩訴。此外,《美國聯邦量刑指南》也將未成年人的心理狀況、社會表現等要件作為量刑因素中評價人身危險性的標準。
相較于英美法系國家,大陸法系國家關于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制度的規定較為單薄。奧地利《少年法院法》在未成年人刑事犯罪的全面調查制度中提到了未成年人的日常表現、品格德行評價等內容;德國的緩刑制度中,也明確可以適用品格證據來認定是否對未成年暫緩起訴。
2.在我國的運用現狀
針對未成年人犯罪的特殊性,我國在部分法律與司法解釋中加入了品格證據的相關內容。公安部頒布的《公安機關辦理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的規定》第十條要求在訊問犯罪未成年人前要了解其性格特點、心理狀態等品格方面的內容。《人民檢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定》中要求對于違法犯罪未成年人應考量其品格,做出是否采取逮捕措施的決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中,品格證據可以作為罪犯人身危險性的評判標準。同時,2012年《刑事訴訟法》通過社會調查制度的方式細化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品格證據的調查取證,這對于保護涉罪未成年人具有重要意義。
對于涉罪未成年人,司法以教育、感化、挽救為首要目的。為實現該目的,司法人員需深入了解未成年人的心理活動、道德品行,從而判斷其社會危險性及再犯可能性,這正是品格證據所反映的內容。因此,在我國構建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制度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涉罪未成年人的犯罪人格具有暫時性、不穩定性且尚未完全形成。“由于犯罪人尚未成年,在心理、生理等方面與成年人相比有很大的不同,這些因素必然會對未成年人犯罪的方法、動機、行為方式等產生直接的影響。”[2]未成年人控制與辨認行為的能力較低,犯罪行為往往與其情緒控制能力不足、易受外部因素干擾、處理問題方式極端等原因有關,沖動型犯罪占比大。在犯罪過程中或犯罪結果發生后,涉罪未成年人往往具有悔過心理,人格特征仍然有較大的可塑性,通過教育易于矯正,再犯可能性與人身危險性低,將品格證據適用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具有積極效果。
品格證據對涉罪未成年人的定罪與量刑具有積極意義。
在定罪方面,除了對案件事實、證據收集和審查之外,還要調查收集家庭、學校、社區等各方面的信息,了解涉罪未成年人的身心狀況、道德品質等。因為未成年人不具有完全的行為能力,所以針對其犯罪行為,不僅僅要調查搜集犯罪的相關情況,還要調查未成年人一貫的表現,從而準確的定罪。需要注意的是,在我國,品格證據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作為定罪的參考而非依據。
在量刑方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一條規定,對未成年罪犯的量刑需要考慮動機、目的、個人成長經歷等因素。法官可以根據涉罪未成年人的品格因素決定適用刑罰的種類及量刑幅度,從而使量刑更加科學合理、公正準確,更好地得到社會公眾的認可,增強司法公信力。
雖然我國對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被告人品格證據的適用做出了相關規定,在司法實踐中有一定的發展,但當前仍然存在問題需要予以解決。
在我國,品格證據尚未形成完備的制度化體系,實務中對于適用該類證據的程序性問題也沒有做出明確細致的規定。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品格證據的適用界限模糊,何種案件可以適用、何種情況需要排除適用均由法官自由裁量。這使得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品格證據的適用在各地區存在出入,標準不一。同時,由于控辯雙方立場不同,其收集到的有關未成年人的品格證據往往差異較大甚至針鋒相對,法官對采取何方的證據及采納到何種程度也難以確認。
2012年《刑事訴訟法》中對涉罪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制度做出了規定,要求以調查報告的形式呈現調查結果。然而對于社會調查制度的規定并不明確。首先,社會調查員的權利義務及法律地位均未有規定。這導致了以下問題:第一,調查員的權利和法律地位不明,不利于開展社會調查工作,難以進行有效全面的社會調查;第二,調查員的義務不明,使得調查報告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存疑;第三,調查員的責任不明,在調查過程中出現不負責、不認真的情況。再者,對于調查機構的具體細則未做規定。這導致社會調查存在任意、不嚴密的情況,部分地區要求檢察機關進行調查,部分地區則要求公安機關或獨立的機構負責社會調查。
品格證據的適用,同刑事訴訟中其他證據一樣,需要經過規范的質證程序,在庭前進行充分的展示,讓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對此有足夠的時間為答辯做準備。[3]但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品格證據并未在庭前向涉罪未成年人及其辯護人展示,也未交由辯護人查閱、摘抄,這意味著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沒有足夠的時間為品格證據做辯護準備,這不利于保護涉罪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可能對其定罪量刑產生不利影響,難以確保量刑的公正合理。
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為了避免法官先入為主,受到不良品格證據的影響,檢察機關一般會在法庭質證與法庭辯論環節結束后才向審判機關提交涉罪未成年人的品格證據。這就導致品格證據沒有經過質證環節,在程序上具有瑕疵,審判機關對于是否采納品格證據較難認定,尤其是在控辯雙方提交的品格證據差異較大時。
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品格證據的適用考量,主要關注點在被告人的再犯可能性及社會危害性方面,以更加合理地確定量刑種類及幅度。因此,品格證據在我國具有較為合理的適用空間,但是立法及司法對于品格證據相關制度的建設尚處于空白,不利于發揮其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的積極意義。針對目前全面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司法的新形勢,完善品格證據制度對于涉罪未成年本人及其親屬乃至整個社會都具有重要價值。
1.明確品格證據制度的價值指引目的
品格證據是處理未成年人犯罪的重要證據規則之一,需要在證據立法中明確刑事案件中涉罪未成年人品格證據的內涵、地位,規范其范圍、取證程序、質證規則及采納標準,以強化品格證據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的法律地位。我國法律體系雖與大陸法系國家相似,但在證據證明模式上與大陸法系國家的“排除合理懷疑”存在差異,我國更強調證據之間的相互印證。基于此,可以將未成年人的品格證據作為定罪或者無罪的證據之一,與其他證據互相印證。同時,在立法上明確品格證據也有利于法院在判決書中進行說理,以保障涉罪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
在完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品格證據制度的立法時需要注意,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與糾正、教育是品格證據制度立法的重要考量因素,應將該目的價值引入立法,進一步細化立法對于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品格證據的規定。
2.明確良好品格證據規則之例外
良好品格證據在未成年人犯罪中具有積極價值,但若不對其適用范圍加以限制,有可能會對受害人一方造成二次傷害。為了平衡被告人及受害人雙方的利益,應在某些情形下排除涉罪未成年人良好品格證據的適用。
首先,罪行惡劣不適用。對于某些嚴重的刑事犯罪,例如故意殺人、搶劫、強奸等,不應適用品格證據。這類罪犯往往具有較大的社會危害性,再犯可能性極大,即便適用品格證據也難以感化挽救。其次,再犯、累犯不適用。未成年人在第一次犯罪時因其少不更事可以被寬容,但第二次之后的犯罪就無法再被寬容了。若第二次之后的犯罪仍然寬容,則可能增加未成年人犯罪的概率,甚至放任導致更嚴重的犯罪。最后,預謀犯罪不使用。當未成年人具有預謀犯罪的主觀意圖并付諸實踐時,其人格特征已經產生了質的變化,這時再適用品格證據寬恕其罪行顯然不合理,也難以對被害人及其家屬進行有效安撫。
社會調查報告是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審前階段調查的重要載體,對教育涉罪未成年人,重塑其品格具有指導意義。建立健全規范的品格證據社會調查制度,保障品格證據的可信度,有利于法官公正裁判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首先,應在立法中明確規定社會調查員的主體資格及權利義務,保障其順利開展調查工作。同時,社會調查員應具有獨立性,不受國家機關、其他組織和個人的影響,以保證調查報告的真實性和客觀性。社會調查員也應承擔一定的義務,例如保證調查報告的真實全面、配合出庭及承擔虛假報告的責任等。其次,為確保品格證據收集的有效性與統一性,應確定涉罪未成年人品格證據的收集主體,保證收集主體具有獨立性和專業性。目前我國司法資源緊缺,為減少司法機關的壓力,可以建立類似“青少年司法保護組織”的專門機構,將涉罪未成年人品格證據的收集交由這類第三方機構,這樣既可以降低司法成本,又能保證真實客觀的品格證據的獲得。
針對我國涉罪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在舉證質證方面存在的問題,可以通過以下幾點進行改進:第一,品格證據作為證據的一種形式,需要進行庭前展示,并告知涉罪未成年人及其監護人,使其知曉收集的證據并向他征求意見,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的品格證據不應公開質證。第二,法庭應允許辯護人于庭前查閱、摘抄關于涉罪未成年人的品格證據,為舉證質證與法庭辯論做準備。第三,關于未成年人被告人的品格證據需要控辯雙方分別闡述意見確定是否可采,保證該證據真實、合法、有效,增強判決的說服力。
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制度對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教育、感化涉罪未成年人具有顯著作用。當前,我國未成年人品格證據制度發展相對滯后,沒有明確的法律規定進行指導,亟待完善。在完善該制度時,應當積極聽取司法實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