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契訶夫在其小說中塑造了很多真實的人物形象,其中對于自己同樣擔任的醫生角色描寫得尤為深刻。本文通過文本解讀,分析了契訶夫小說中的醫生形象及現實主義特征。
關鍵詞:契訶夫;中短篇小說;醫生形象
作為19世紀后期俄國最重要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以及短篇小說世界巨匠,契訶夫在俄羅斯文學以及世界文學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盡管相比于其他作家,契訶夫的創作時間只有24年,但他依然留下了一大筆豐富的文學遺產。縱觀契訶夫中短篇小說中的各種人物,知識分子的形象極具特色,其中,與契訶夫另一職業完全重合的醫生形象尤為突出。
醫生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圣的職業之一,他們肩負著救死扶傷、挽救世人的重任;然而醫生也是人,他們生活在社會大環境中,身上總會留下時代和社會的痕跡。通過契訶夫中短篇小說中或積極,或消極,亦或是處于中間地帶的醫生形象,可以窺見19世紀后期處于沙皇黑暗專制下的社會狀況以及人不同的精神面貌。
一、契訶夫中短篇小說中醫生形象的創作因素
(一)社會環境
契訶夫于1879年步入文壇,此后正是俄國歷史上極為黑暗和反動的時代。熱衷于個人恐怖活動的民意黨人于1881年刺殺了亞歷山大二世。新繼位的亞歷山大三世為了維護沙皇政權,制定了一系列加強君主專制的措施,鎮壓各種進步力量和革命活動,社會矛盾激化。統治集團還推行逆向改革措施,禁止底層民眾的子女受教育,速了社會階層對立。此外,亞歷山大三世取消了大學的自治地位,進步人士的言論自由受到限制。而1894年尼古拉二世繼位,從父親手里繼承了反動的衣缽,社會環境依舊黑暗而壓抑,人民苦不堪言。而1861年農奴制改革之后,俄國從地主經濟轉向了資本主義經濟,生產資料集中到少數人手里,而大多數人受到了商業資本的盤剝。農奴制的殘余和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帶來的是世風日下,人們逐漸變得利欲熏心,就連曾經的一些進步人士都變得不思進取。鑒于如此社會環境,極富社會責任感的契訶夫塑造了諸多性格迥異的知識分子,其中以醫生為代表。作家力求展現畸變的社會,喚起人們的覺醒。
(二)自身經歷
契訶夫中學畢業后于1879年考入莫斯科大學醫學系。據知契訶夫學醫是因為家庭面臨破產加上母親認為醫生“是最好的職業”,“他只好聽從父母的意見,選擇實惠的醫學系了”(轉引自劉建中,1987:62)。盡管學醫并非自愿,但從此醫學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在校期間,契訶夫一邊努力學習專業知識,一邊利用課余時間進行文學創作以賺取生活費。1884年,契訶夫順利畢業,開始了正式行醫。1894年,契訶夫一家搬到梅利霍沃村。一到這里,契訶夫便開始接待病人,為他們免費提供藥品。同年夏天,霍亂開始流行,契訶夫組織籌建防疫區,和地方自治局的醫生們一起同霍亂斗爭。1898年契訶夫因為肺病到雅爾塔療養,從此以后便沒有行醫,但他對醫學事業的關心從未停止。
1888年,契訶夫給《新時報》的發行人蘇沃林的信中寫道:“您建議我不要同時追逐兩只兔子,不要再想從事醫學……但是當我感到我有兩種工作,而不是一種時,我覺得更振奮一些,對自己也更滿意一些……醫學是我的發妻,而文學是我的情婦。一個使我厭煩的時候,我就在另一個那里宿夜。這雖然是不正派的,但卻不那么枯燥,再說她們二者也完全不因我背信棄義而喪失什么。”(契訶夫著,朱逸森譯,2018:49-50)正是因為契訶夫本人盡職盡責從事醫生這一職業,因此相較于其他作家,他多了一種觀察世界的角度,在行醫過程中接觸了更多的人,同時也對這一職業有著更深的感悟,所以在塑造醫生形象時,契訶夫的筆觸更為犀利和深刻。
二、契訶夫中短篇小說中的醫生形象
醫者仁心,但面對外部環境的束縛和壓迫,每個人的選擇是不同的。契訶夫筆下的醫生形象中有人繳械投降,漸漸融入社會氛圍,成為千千萬萬庸俗世人的一員;有人信奉無為哲學,想在社會中安然處之,但最終被黑暗勢力吞沒;有人不做高談闊論,卻默默踐行著自己的原則,為社會發展竭力做貢獻。
(一)沉淪者
契訶夫的作品中有這樣的形象:他們是醫德喪盡、草菅人命的庸醫,在時代的浪潮下生活得如魚得水。《鄉村醫生》(1882)中描寫了一個早晨兩個年輕醫士的坐診過程。他們態度輕慢,處置隨便,醫術也不甚高明。聽到不是本村的便打發走,不管病人是否長途跋涉;得知鐵溶液用完了就隨便開了蘇打;嘴里說著給病人酒精,結果手里拿的是阿莫尼亞水。而在《農民》(1897)中,為了給男主人公尼古拉看病,從城里請來一個做過軍醫的小老頭子,經過診斷醫生決定給尼古拉放血。前前后后放了二十四罐之后醫生輕飄飄地走了,結果尼古拉卻因失血過多第二天就離開了人世。
而《我的一生》(1896)中醫師布拉格沃的形象很有代表性。他外表看上去像大學生一樣活潑又樸實,即將去參加醫學博士考試。看起來他是一個積極向上、有著光明前途的貴族青年,然而從他和主人公米薩伊爾——一個想要平民化的貴族的爭論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實用主義者,粗暴地將全部的人按是否優秀劃分,認為社會分工和階級分化是合理的,社會精英人士和底層人民就應該按部就班分別從事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強者奴役弱者的現象在所謂的進步面前不值一提,除此之外他還否定進步的社會潮流和平民知識分子的存在。布拉格沃看似為了人類發展,但實際上他只是個追求階級利益的利己者。
《約內奇》(1898)中的主人公約內奇更體現了世俗環境對醫生的侵蝕以及人最后與現實妥協的悲哀。約內奇從鄉村來到省城做了地方自治局醫師,由于生活苦悶,他與城中據說頂有教養、頂有才氣但本質附庸風雅而的圖爾金一家結識,還愛上了圖爾金家醉心藝術、自命不凡的女兒葉卡捷琳娜,但他的愛意被戲弄了,求婚也被拒絕。待葉卡捷琳娜去莫斯科學習音樂后,約內奇的氣質漸漸和這座庸俗的城市相融,他冷眼看著城中眾人的膚淺而無動于衷,自己愛上了打牌和細細地清點看病賺來的鈔票。等葉卡捷琳娜從莫斯科回鄉向他表示好感,約內奇的內心卻猶如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波瀾。約內奇本是一個敬業認真、有理想的青年醫師,久而久之卻被這座空洞世俗的城市同化,也變成了眾多內心空虛、俗不可耐的世人之一。
社會大環境沉悶而壓抑,資本主義發展使得人們越來越唯利是圖,奮斗和突破需要強大的心力和持之以恒的努力,而墮落只需要一瞬間的念頭。醫生們有的在社會氛圍的烘托之下放大了自身的鄙俗和功利,有的無法掙脫這黑色的旋渦,最終放任自流,周身浸透庸俗和沉淪的浪花。契訶夫在塑造這些沉淪者時沒有附加主觀感情,他只是客觀地描寫和敘述人物的行為和心理,但這留有余地的話語往往可以給讀者帶來更深刻的思考。
(二)逃避者
在1889年契訶夫給蘇沃林的信中寫道:“行醫——我不貪財,寫作——我激情不夠……我內心有種消沉的情緒。我以自己個人生活不振來解釋這種消沉。”(契訶夫著,朱逸森譯,2018:98-99)為了改善這種狀態,契訶夫決定只身前往流放囚犯的薩哈林島(即庫頁島)。本次訪問使契訶夫看清了沙皇專制下人民的悲慘生活,也讓他徹底摒棄了托爾斯泰主義,隨即創作了《第六病室》(1892)。
為了關押精神病患者,外省某醫院特意在院子的廂房設立了第六病室。拉京醫師被派來主持醫院工作,他上任以后,目睹了醫院的雜亂無章和工作人員的道德敗壞,有心想改變,但一想到憑己之力無法辦到,而且社會大氛圍如此,便對這種亂七八糟的情形冷眼旁觀。原先拉京醫師工作得勤快,盡職盡責接診病人,但日復一日的枯燥工作并沒有讓他覺得生活可以因此變好,加上“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的、注定的結局,那有何必攔著他死呢?”的想法不斷充斥著大腦,他便不再熱心救治病人。
拉京是托爾斯泰主義“勿以暴力抗惡”的完美踐行者。他熱愛智慧和正直,但做不到對抗社會風氣建立合理而正直的生活秩序。他忍讓惡行,當有病人向他抱怨遭到不公對待時,他往往選擇息事寧人。和病室里的“被害妄想癥”患者格羅莫夫交談,拉京勸導他要蔑視痛苦,“溫暖舒適的書房跟這個病室并沒有什么差別”,“人的恬靜和滿足并不在人的外部”(契訶夫著,汝龍譯,2020:318)。拉京的這種不作為態度實質上是一種冷漠,是專制制度的幫兇。他知道在自己的住宅旁邊有很多人在受苦,知道自己不正直,但只要與自己無關便毫無行動,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還不斷尋找借口:“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我只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我的不正直不能怪我,要怪時代。”(契訶夫著,汝龍譯,2020:309)因為有無數像拉京一般逃避現實的知識分子存在,所以社會上的惡越來越猖獗。
然而拉京的處世哲學在自己成為受害者時立即土崩瓦解。由于與格羅莫夫交往過甚,拉京逐漸被大家認為患上了精神病,隨即被關進了第六病室。關在骯臟的病房里沒有自由還被毆打,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視若無睹是多么無情而殘暴。他痛苦地承認自己的軟弱:“以前我滿不在乎,活潑清醒地思考著,可是生活剛剛粗暴地碰到我,我的精神就支持不住了……”(契訶夫著,汝龍譯,2020:347-348)拉京精神崩潰了,第二天便中風而死。
逃避者們是有良知的,他們有善惡之分,也曾有過改變現狀的熱情,但他們也是怯懦的,一想到要面臨巨大困難,他們便選擇了回避沖突,安于現狀。然而這種無所作為終究害人害己,他們最終也成為了惡行下的犧牲者。
(三)實干家
80年代末,社會上涌現了越來越多積極的知識分子,包括醫生在內,他們內心不斷覺醒,給社會帶來了新的力量。而在1888年,俄國著名旅行家普爾熱瓦爾斯基在地理考察途中逝世,他將自己的一生都貢獻給探險事業,為俄國的邊境考察做出了貢獻。契訶夫曾撰文悼念這位偉大的旅行家,贊頌他是一股巨大的社會力量。1899年契訶夫給朋友的信中提到:“我在有些人身上看到了生路,他們分散在俄國各地,他們是知識分子或者是農民,力量就在他們身上……他們不占優勢,但他們的工作是出眾的。”(契訶夫著,朱逸森譯,2018:260)因此,契訶夫在作品中不斷塑造了一些實干家的正面形象。
在《跳來跳去的女人》(1892)中,契訶夫向讀者展現了一個腳踏實地、樸實無華、為了科學獻身的醫生形象。奧西普·斯捷潘內奇·德莫夫是一個在兩個醫院做事的醫師,論官品是九品文官。雖然沒有顯赫的官職和社會地位,但他溫和寬厚,默默奉獻,為了滿足醉心藝術的妻子的虛榮心,白天不僅在醫院工作,還私人行醫,晚上兼做翻譯,對此卻毫無怨言。德莫夫的生活環境是庸俗的,妻子熱衷于結交名流,在家里舉辦晚會,對藝術高談闊論,后期還出軌了一個畫家,但這些都沒有改變德莫夫的心智,阻擋他科學研究的腳步:他努力完成自己的學術論文,還獲得病理總論的講師資格。工作中德莫夫敬業認真又忘我,解剖的時候經常劃傷自己;他有著崇高的奉獻精神,在行醫過程中為了救治得白喉的孩子,吸取白喉的薄膜卻不幸感染,最后失去生命。雖然小說描寫德莫夫的筆墨不多,但通過庸俗的妻子和一眾精神空虛的藝術家的對比和襯托,他的形象顯得格外光輝和高大,而他的死也是作家對社會環境迫害進步人士的控訴。
而在《出診》(1898)中作家塑造了一個不僅“醫體”還“療心”的醫生形象。住院醫師科羅廖夫來到莫斯科遠郊,給工廠主的女兒麗莎看病。經過診斷醫生發現這位五座工廠的繼承人身體并無大礙,只是精神狀況不佳。夜里,科羅廖夫看望因為神經衰弱而無法入眠的麗莎,看出了她的癥結所在。麗莎因為處于不勞而獲的地位而內心不安,想要逃離這種生活但迷茫無助。科羅廖夫此刻不單單是一名醫生,還是一個指點迷津的指路人,他肯定了麗莎的這種不安,委婉地安慰她:“這是一種好兆頭。……我們父母那一輩……夜里并不談話,而是酣暢地睡覺。我們這一代呢,卻睡不好,受著煎熬,談許許多多的話,老是想判斷我們做得對還是不對。”(契訶夫著,汝龍譯,2020:496)被麗莎問到該去往何處時,科羅廖夫回答說:“一個有頭腦的好人有的是地方可去。”(契訶夫著,汝龍譯,2020:497)第二天,科羅廖夫離開了,麗莎出來送行,此時的她精神面貌大有改觀。可以看出,因為科羅廖夫的一席話,一個迷途的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小說通過科羅廖夫的雙眼,展現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下的社會一角:老工廠主愚昧自私,工人受盡剝削,年輕人精神迷茫,所幸社會上還存在著如科羅廖夫一般頭腦清醒、愿為前行的路掌燈的優秀人士。契訶夫通過塑造這一形象寄托了對未來的美好期望。
結語
契訶夫在給莫斯科大學教授羅索利莫的信中寫道:“我不懷疑,研讀醫學科學對我的文學活動有過重大影響,它大大擴展了我的視野,豐富了我的知識。這些知識對作為一個作家的我所具有的真正價值,只有那個自己是醫生的人才能體會。”(契訶夫著,朱逸森譯,2018:270)身上肩負著作家和醫生的雙重社會責任感,契訶夫在創作醫生形象時總是上升到醫學倫理學的高度,通過這些或墮落、或迷茫、或積極的醫生形象,作家希望能在社會中起到或警醒、或激勵的作用。擁有作家和醫生雙重身份的他更加冷靜和客觀,對社會的批判更加犀利和真實,因此鑄就了19世紀末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最后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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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歡(1997—),女,漢族,吉林通化人,單位: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俄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