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社會因對無限度“自我實現”的鼓勵而帶來的一系列問題被詬病為“功績社會”。涂爾干式的道德個體在主要特點上正與缺乏精神屏障而陷入自我榨取的功績個體相對立:前者包括紀律精神,對個人欲望的節制和限度感、對集體的歸屬感。對涂爾干式道德個體兩種生成模式的分析為理解和應對當代功績社會困境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與真正他者的聯系對健全的道德特質的生成具有關鍵意義,在今天同質化嚴重的社會場景中重新尋求與真正他者的聯系有助于避免功績社會的單一文化邏輯。
關鍵詞:功績社會;道德個體;生成模式
一、引言
今天人們的生活感受開始和一些新的詞匯相聯系:“內卷化”、“倦怠社會”、“自我剝削”。仿佛短時間內,我們的社會世界發生了重要轉變,相關的生活形態也需要重新理解了?!熬氲∩鐣钡睦碚摷翼n炳哲認為以禁令、壓抑、限制為特點的規訓社會已經被消滅了否定性的,無限強調“你能夠!”的功績型社會取代。這一社會形態下個體成為“移動勞作營”,在飽和式的自我榨取中精疲力竭。 盡管韓炳哲幾乎完全忽視了與功績社會的過度自由化描述不符的諸多社會現象(仍在擴張的監控、刑罰、監獄、邊境控制、工作紀律等等),但這并不影響讀者對其核心觀點產生共鳴,這就是:在個體完全依賴“積極”律令的驅動,而在自己的精神視野里看不到任何否定、限制、約束等屏障之物的情況下,他不但不能自由,反而會成為無法停歇的無意義勞作的犧牲品,自我剝削卻沒有滿足感,過度“活躍”而陷入空虛和抑郁。
在這一背景下,我們有興趣考察社會學奠基人涂爾干關于有計劃地造就現代道德個體和重建社會團結的理論。涂爾干的道德個體幾乎是功績驅動的個體的完美對立物,在以下三個方面表現出來:一是主導他精神視野的不是個人化的目標、欲望、規劃,也不是自我實現的沖動,而是壓倒性的超個人權威和源自超個人權威的律令,他依靠這一屏障約束自己的欲望,成為擺脫了任意性的律己的存在;二是他在道德常規中感受到超個人存在的“特別的莊嚴”,因此奉獻和約束——而不是個人收獲和自我實現——在他的道德生活中具有特殊地位。對超個人存在的尊崇也使他歸屬于特定集體:他和集體成員分享共同的感情,并擁有“節慶”的特殊時刻(這是功績型個人缺乏的);三是即使他實現了道德自主性,也并不喪失對超個人道德權威的尊崇, 而是在理解了道德的莊嚴力量的真實來源(即社會)的基礎上依然保持和發展內在于道德的紀律精神和對集體的歸屬感。
那么這樣一種道德個體是如何造就的呢?和一般抽象道德理論家不同的是,涂爾干投入了大量努力探討道德特質形成的社會過程,并建立了他的社會演化理論和道德教育理論。根據涂爾干的研究,兩方面的社會過程和上述道德個體的生成有關:一是社會所固有的越軌和懲罰機制,一是有計劃的道德教育工程——以兒童和小學學生為對象的道德氣質培養和社會化過程。通過這一工作,涂爾干超越了單純“倡導”某種道德理念或道德偏好的局限,而把道德特質展現為社會現實本身的產物,并可通過有意識的道德教育工程得到完善和加強。重新審視涂爾干式的道德個體的社會生成過程將有助于我們應對下述問題:具有支持和屏障功能的道德特質和什么樣的社會條件相關?在當代社會是否有可能為陷入過分積極的“內卷”和自我壓榨的個體提供這樣的道德屏障和支持?下文將分別討論和涂爾干式道德個體的生成相聯系的兩種機制,并從中尋求其對當代“功績社會”困境的啟示。
二、憤怒與懲罰:道德個體的社會生成
涂爾干在探討道德特質是如何造就的問題時,正面臨著一個特殊的困境,即傳統社會的紐帶——尤其是宗教體系——在現代分工的發展和理性化浪潮中漸次瓦解。除了階級分化、貧困、犯罪等工業化病癥以外,無政府主義思潮和失去信仰的個體的自殺現象也沖擊著19世紀的社會意識。功利——尤其是對金錢的無止境追求——似乎成為舊偶像的唯一替代品。這一動蕩的時期在某種意義上呼應了我們今天的困局:在19世紀法國作家巴爾扎克描繪的眾多為欲望癲狂的文學形象(例如聚斂成癖直至死亡的葛朗臺)中,我們不難辨識出與無法自控的“功績”個體類似的特點。涂爾干不無預見地指出:“擺脫所有約束和規范,不再維系于某一明確目標并通過同樣聯系而受到限制和控制的需求和欲望,對所有能夠體驗到它們的人來說,都只是能夠經常引起焦慮的根源?!痹谕繝柛煽磥?,能夠解決這一困境的途徑是建立健康的道德紐帶和集體歸屬,使個體得到集體事物的屏障和保護,從而從無限欲望的漩渦中解脫出來。
造就具有如此特質的個體最終要依靠社會或者說集體的生成機制。涂爾干的理論貢獻在于,他發現了集體和道德的范疇對于懲罰機制的根本性依賴。與今天較為冷靜的刑罰制度不同,早期社會的懲罰充滿集體性的“憤怒”:犯罪觸發的是強烈的集體感情,這種感情不能容忍任何對立面存在,要是這一對立面以行動的形式出現(也就是犯罪行為),“它就猖狂到了極點,我們無法不義憤填膺地予以反擊。對于這種擾亂秩序的行為,單靠恢復原狀的做法是絕對不夠用的,我們所需要的是一種更加暴烈的滿足方式?!??因此早期社會的殘酷刑罰和“壓制法”反映出來的是集體的在場——通過對異己的感情、思想、行為的排斥,所有成員得以凝聚在共同的情感和意識中。這一共同的情感和意識就是道德或集體本身,正是它們樹立起無形的屏障,使集體成員不用屈服于反復無常的欲望和沖動。他們由此成為有限的存在,而人作為社會存在的可持續性恰恰依賴于此。
涂爾干的洞見在于,懲罰不僅是集體感情導致的結果,而且是集體的事物得以表達的形式本身。也就是說,如果懲罰不存在,那么作為凝聚集體成員的道德紐帶——也就是社會本身——將不復存續。懲罰機制至關重要的功能在于,通過表達對對立面的集體性的憤怒,劃出了這一集體的道德界限(什么行為和思想是可接受的)——這一界限不是抽象的理論,而是作用于每個集體成員意識的力量。因此可以說,懲罰和通過懲罰表達的集體性憤怒創造出涂爾干強調的道德特質:對個人欲望的有力約束和對超個人事物的尊崇與歸屬感。
但這一機制還未生成嚴格意義上的道德個體,因為在初級人類社會的形態下(涂爾干稱之為“機械社會”),個體的思想感情和他的自主性尚未出現。社會分工的發展為后者的出現創造了條件。在日益精細的分工中,人們逐漸感受到對同伴的互相依賴,而這一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紐帶開始承接曾經的集體事物(祖先、神明、部落首領)享有的尊嚴感和凝聚力。這一道德內涵的變化(尊崇的對象從“神”變成了“人”)為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發展鋪平了道路。在道德表現的形式上,“以人為本”,或者說從個體視角出發的考慮開始取代外在權威的地位。但是,社會要凝聚為一個社會,仍然依賴于否定性的因素。這一點在懲罰機制上的表現就是,對外在權威犯罪(瀆神、叛逆、弒君)為主的懲罰雖然式微,但對人的犯罪(謀殺、盜竊、詐騙等)的懲罰卻嚴厲起來 ——這一新的否定塑造出涂爾干意義上的現代道德個體:對“人”的價值的信仰和和對“人”的尊崇作為新的超個人道德力量充盈著他的社會存在,同時賦予了他道德自主性,使他得以從個人意識出發去理解和肯定來源于社會現實的道德律令的合理性。
三、小小的原始人:對兒童的道德教育
涂爾干從傳統社會的道德表現中考察得到的道德特質已在前文有所討論。它由三個要素構成:紀律,對集體的歸屬感和道德自主。 ?涂爾干認為,現代社會遭遇的“失范”困境在于它無法像早期社會一樣自動地將適合于它的道德特質“生產”出來。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道德教育工程將有意識地承擔起將上述道德要素在現代社會的個體身上培育出來的任務。
由于所有道德個體都是由兒童成長而來的,兒童成為涂爾干道德教育工程的主要教育對象。涂爾干做了大量工作探討道德教育的過程和方法。
涂爾干將兒童的無道德狀態和原始人相比:在兒童身上培育出現代社會需要的道德特質意味著將人類若干世紀完成的東西在短短幾年內讓兒童走完。因此這一過程對于兒童來說注定有艱苦和“黯淡”的一面。這小小的原始人在本性上是變化無常而不習慣常規的約束的。涂爾干特別討論了兒童的“憤怒”:和懲罰機制中有針對性的憤怒不同,兒童的憤怒常常是沒有來由也沒有方向的,它頻繁發生,缺乏限度感,“只要還有精力,它就會一刻不停的往前直沖”。這是一種“與紀律包含的自制截然相反的心態”。
這樣一種天生的不節制者如何習得道德特質中的紀律和約束呢?涂爾干指出,兒童反復無常的另一面是對常規和習慣的執著,“一旦他幾次重復既定的行為,就會表現出一種以同樣方式再現這種行為的需要?!??和原始人一樣,兒童厭惡變化。正是這個特點使他能夠逐步習得紀律精神這一道德的核心要素。相對于不受約束的反復無常,執著于常規和習慣具有特殊的力量——變化著的欲望很快被新的欲望所取代,它無法挑戰已經確立起來的恒定的東西。因此道德教育可以借由兒童天性中傾向“不變”的一面培養和道德要求一致的遵守紀律的行為習慣。
但對“常規”的偏好還不等于道德中的“義務感”和“歸屬感”。培養完整的道德感情,還需要在教育中讓兒童感覺到在紀律中存在比自己更莊嚴、地位更高的存在,也即超個人的道德權威。遵守紀律,約束自我就是在尊崇高于自己的道德權威。涂爾干認為,兒童的“易受暗示性”使這一工作能夠達到目標。對于身邊有堅強信念的人的命令,兒童無法抗拒,他天然地將父母和教師感受為權威的代表。在對父母和教師的效仿中,他同時獲得對共同的超個人道德權威的信念。 因此,道德教育的關鍵一環是教育者自己對道德權威已建立的信念和歸屬感,他合適的榜樣示范、語言、態度、姿勢就代表著道德權威,兒童通過他建立起對超個人存在的信念和歸屬感,在此基礎上逐步成長為道德教育期望培養的道德個體。
四、結語:兩種生成模式的啟示
從涂爾干的社會演化理論(同時也是道德演化理論)和道德教育理論中,我們總結出涂爾干式道德個體生成的兩種模式。其中社會生成模式主要依靠懲罰機制:對越軌及犯罪行為的制裁和譴責傳遞出強有力的信號,超個人的道德權威一如既往地值得尊崇,這集體性的感情和意識使集體的成員成為律己而有歸屬感的道德個體。而道德教育模式依靠作為道德代言人的教育者(父母、教師),他們從兒童的天性特點出發,將作為道德特質的紀律精神和對道德權威的尊崇在兒童身上培育出來。
這兩種模式都從無序(原始的或童稚的欲望沖動的任意性)中造就秩序和對秩序的尊崇。如果說自然的秩序是外在的,支配著物的運動,道德的秩序則是內在的,支配著個體的精神活動。涂爾干認為,任何正常健康的生活都依賴于道德秩序的力量,因為它的約束同時就是屏障,為個體提供超越虛無的支撐點和歸屬地,缺乏它的個體勢必被無限的欲望摧毀,淪為任意性的奴隸。通過道德,個體在其精神視野內獲得了超個體的目標和與他人的緊密聯系,其充沛的意義感在“節慶”時刻得到典型體現。在這一場合,圍繞道德律令的特殊的莊嚴感似乎直接轉化為與集體或“神圣領域”融為一體的體驗。從這一視角出發,當代功績社會所欠缺的正是道德秩序的屏障功能:在功績社會中,社會約束建立在功利性基礎——我們遵守規則和紀律不是為了尊崇某一超個人的道德存在(尊崇本身也難以為繼了),而只是因為這些規則對所有人有利,因此根本上對自己有利。當代紀律很大程度上喪失了涂爾干意義上的道德特質,它無法支持個體對抗欲望的無限召喚,也無法讓個體收獲歸屬感。今天變得常見的現象——為“成為自己”而壓榨自己,不再有“憤怒”和“節慶”來打斷線性向前的功績追求和日常勞作——正是涂爾干意義上的“失范”。
那么涂爾干式道德個體的生成模式對今天的人們有什么啟發呢?值得注意的是,兩種生成模式都涉及到特殊他者的角色。刑罰機制的運行依賴于否定道德秩序的越軌他者,道德教育則依賴于代表道德權威的他者(相對于兒童,教育者就是一個擁有“特殊的莊嚴”的他者)。那劃定界限的“憤怒”和“尊崇”態勢都系之于真正的他者——他無法被看透(擁有獨立的和超出“我”的把握的本質),但可以被要求(回應“我”的憤怒、疑惑和愛)。涂爾干式的道德個體是在和真正他者的持續對答中生成的。從這一點看來,當代功績社會對自我實現的著迷使他者淪為了單純的“差異”。事實上,功績個體避免“要求”他者,避免進入和他者的真正聯系中。
應對功績社會困境的方法,或許在于在趨向同質化的社會圖景中尋找真正他者的位置,并將和真正他者的聯系其置于功績規范之上。他者可能以功績個體輕視的身份出現,但正是這樣的人——而非功績個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的“成功者”(他自己的等同者、理想自我)——能夠成為打破功績社會無限“自我實現”鏈條的關鍵因素,將“正?!边@一已變得陌生的維度昭示出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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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藝,上海政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本文研究受上海政法學院校級科研項目“監獄的社會分析理論之研究”(編號2016XJ17)資助。
注釋:
1韓炳哲:《倦怠社會》
2涂爾干:《道德教育》,41頁。
3涂爾干:《社會分工論》,62頁。
4見Durkheim: “Two Laws of Penal Evolution”.
5道德自主的要素被涂爾干歸類于現代道德的專屬特質。詳見涂爾干:《道德教育》。
6《道德教育》,130頁。這里我們可以注意到三種心態之間的對照:兒童的不節制的“憤怒”(在暴烈的發作中兒童喪失了自我的限度,而受任意性擺布);早期社會懲罰犯罪的“集體憤怒”(它也是暴烈的,但卻是有方向的,以此確立了社會的界限和自我的限度);功績社會中的個體無限度的單向積極行為(表現為“憤怒”感情的缺乏,功績追求因此成為單調的線性延伸)。
7同上,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