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勤
(廣東登都律師事務所,廣東 中山 528400)
方某(男)和李某(女)是夫妻關系。2017年7月7日,方某向某銀行有限公司(下簡稱某銀行)申請辦理信用卡。當日,方某向某銀行提交一份《分期申請表》。李某在“配偶聲明及授權”一欄簽名,并聲明是方某的合法配偶,知曉并同意方某向某銀行提交分期業務申請,同時,李某同意并授權某銀行根據需要向中國人民銀行個人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查詢其信用報告和信用信息。
2017年8月21日,某銀行和方某單獨簽訂《信用卡借款協議》約定:某銀行向方某提供5年期限、分60期還款的信用卡借款16萬元,用于裝修建材。分期手續費費率為使用分期額度的18%,即28800元。采用按月等額還本方式,即采取月均等額、取整入賬、免息還款方式。若方某在每月到期還款日前未全數清償所提額度賬戶當期所有欠款或現金交易的,不適用免息還款規定,而應按信用卡《領用合約》規定支付利息(包括復利)及違約金。
信用卡《領用合約》約定,透支利息以實際欠款金額及實際欠款天數正常計息,并且按月計收復利,日利率上限為萬分之五(年利率約為19.9%)。同時還應支付還款違約金[還款違約金=(最低還款額-已還款金額)×5%]。
方某還款10期,2018年7月26日起,再無還本付息,計欠本金133300元。某銀行依據協議仲裁條款提起仲裁,請求(一)解除雙方簽訂的《借款協議》;(二)方某償還借款本金133300元、手續費23925.88元及利息、違約金;(三)李某對方某所欠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某銀行代理人在庭審中明確:手續費、利息和違約金三者相加,會超出本金年利率24%。
信用卡是由銀行等金融機構發行的電子支付卡,具有消費支付、信用貸款、支存現金等功能。常見的信用卡多用于消費刷卡。這種信用卡支付貸款,因為在民法典合同編中未見于典型合同,故被稱為非典型合同(無名合同)。而本案例中的信用卡借款則屬于另一種方式。某銀行與方某單獨簽訂《信用卡借款協議》,將貸款發放至另外的銀行卡,還款時則在信用卡內分期還款。這實質是憑借信用卡還款的傳統銀行借貸。因此,這一類信用卡借款協議應該屬于典型合同(有名合同)。
為什么采取信用卡分期還款的貸款方式?銀行為占有市場份額有發放信用卡數量任務,乃向借款人推薦信用卡借款方式。更為重要的,信用卡收益更高,更能憑借復雜的設計讓高利息瞞天過海,讓人認可其合法性。
至于合同效力,《信用卡借款協議》是某銀行與方某在協商一致基礎上訂立的,是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簽約主體適格,主要內容沒有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合法有效,各方當事人應當依約履行。本案例中,某銀行向方某發放借款本金16萬元,已履行貸款方義務;而方某部分還款后,未再按照合同約定還本付息,尚欠借款本金133300元,違反借款方應依約還款的義務,已構成違約。某銀行請求解除合同,請求方某支付剩余借款本金,合法有據。
信用卡借款的收益更高在于設計的復雜性和隱蔽性。一般銀行借款收益分為利息和違約金兩部分,而信用卡借款收益分為手續費、利息和違約金三部分。
手續費屬于什么法律性質?手續費若是因借款而出現的一種額外成本承擔,則不應劃入收益范圍。如果手續費屬于收益范圍,那么它與利息有異曲同工之妙。信用卡借款的手續費屬于收益的類型之一。手續費是借款本金的18%,如果借款人一直依約依期還款,不會發生因欠款而產生利息和違約金問題,那么手續費純屬貸款收益。因此,手續費是基于本金提取的一定收益,與利息性質相同,歸入法理上的約定孳息。[1]
關于利息及違約金問題。《信用卡借款協議》約定,借款人一旦未依時依期還款,則不適用免息還款規定,按信用卡《領用合約》規定支付利息及滯納金。其中,利息包括透支利息和復利。透支利息日利率上限為0.5‰(年利率19.9%);同時,對透支利息按日0.5‰按月計收復利。自2017年1月起,中國人民銀行將信用卡滯納金調整為還款違約金。而案例中的違約金以最低還款額未還部分的5%計收。
可見,手續費單獨來看,收益并不非常高;若手續費、利息和違約金三者相加,則往往可能超出所欠本金年利率24%。
首先,手續費、利息和違約金的請求能否并存?!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下簡稱《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第三十條規定,“出借人與借款人既約定了逾期利率,又約定了違約金或者其他費用,出借人可以選擇主張逾期利息、違約金或者其他費用,也可以一并主張?!睋耍掷m費應是“其他費用”,與利息、違約金可以一并主張。雖然《民間借貸法律規定》并不直接適用于金融借貸,但是基于借款合同的共同原理,該條款可以參照適用。[2]
說到參照適用,該條款后半內容是否也可參照適用?2015年發布的版本中,內容是“但總計超過年利率24%的部分,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而2020年8月19日修訂的版本,內容更改為“但是總計超過合同成立時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四倍的部分,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一內容能否適用于銀行借款案件,是目前極為矚目的社會焦點。這無疑涉及銀行借款案件的法律適用。
2015年8月6日《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發布后,就引發銀行借款利息的討論。而2017月8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判工作的若干意見》[法發〔2017)22號](下簡稱《金融審判意見》)第二條第二款明確規定,“嚴格依法規制高利貸,有效降低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金融借款合同的借款人以貸款人同時主張的利息、復利、罰息、違約金和其他費用過高,顯著背離實際損失為由,請求對總計超過年利率24%的部分予以調減的,應予支持,以有效降低實體經濟的融資成本。規范和引導民間融資秩序,依法否定民間借貸糾紛案件中預扣本金或者利息、變相高息等規避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的合同條款效力?!薄督鹑趯徟幸庖姟穼iT適用于金融借款合同。銀行借款合同的利息計算有了明確規定,即與2015年版《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的規定相一致?!睹耖g借貸法律規定》允許當事人在借款年利率36%內自行處分,但是一旦發生糾紛,法律保護的年利率線為24%。
易令人誤解的是該條款后半部分,“規范和引導民間融資秩序,依法否定民間借貸糾紛案件中預扣本金或者利息、變相高息等規避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的合同條款效力?!边@個文件是金融審判意見,卻在此款中談及民間借貸,是否指在金融借款合同中不能出現像規避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一樣合同條款;還是同時強調一下民間借貸的保護?如果是前者,則金融借款可以參照適用民間借貸有關高利貸的規定。如果是后者,則金融借款只能根據前半部分明確規定的年利率24%作為保護線。筆者認同第一種意見,因為高利貸是我國借款合同整體上不予保護的大原則,無論是金融借款還是民間借貸。[3]
自2017年《金融審判意見》發布后,有關銀行借款合同利率計算問題平靜了一段時間,但當參照物《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發生變化時,這個焦點問題又重新引爆討論。2020年年8月19日的《民間借貸法律規定》,將原年利率24%的保護線,更改為“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四倍”(LPR四倍)。按現時LPR計算,四倍為年利率15.4%。這個修訂版本適用于2020年8月20日后受理的案件。那么,這一條款能否適用于銀行借款合同,是目前引起極大關注的焦點。
這個爭論又將我們拉回《金融審判意見》第二條第二款的規定,從這一條款內容能否推導出:金融借款案件的處理可以參照適用民間借貸的有關規定。結果分為不支持和支持兩個陣營。
不支持方認為,金融借款合同應該適用專門的《金融審判意見》。因此,2020年8月20日受理的案件應當不受影響,同樣適用年利率24%的保護線。
支持方則依照不同時間段作不同處理。第一,2020年8月20日前受理的糾紛,適用《金融審判意見》,以及參照適用《民間借貸法律規定》。因兩者規定利率一致,并無矛盾。第二,2020年8月20日后受理的糾紛,直接參照適用《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筆者認同這個意見,理由是金融借款不能出現高利貸,盡管目前司法實踐多采用不支持方的觀點。
兩大陣營的討論并不影響本案例的處理,本案發生于2017年并且于2019年受理,因此,應該直接適用《金融審判意見》第二條第二款的規定,某銀行的手續費、利息和違約金相加,不能超出所欠本金年利率24%。當然,也有觀點認為,信用卡借款的手續費、利息、復利、違約金,符合《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信用卡業務有關事項的通知》,因此不管其有無超出年利率24%,均應認定為合法有效。然而,從法律位階來看,《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信用卡業務有關事項的通知》只是行政規章或規范性文件,而《金融審判意見》是司法解釋,等同于法律,因此應以《金融審判意見》為法律適用依據。
值得注意的是,某銀行的手續費、利率和違約金計算的起止時間不一致,并且計算方式十分復雜,如果裁判者逐一計算,非但剪不斷理還亂,還容易出錯。這也是信用卡借款復雜性和隱蔽性使然。那么,裁判如何書寫?筆者認為,可以根據信用卡合約約定的利率,直接寫在主文上,然后用“但書”予以限制,比如“但以手續費、利息和違約金三者之和不得超過實際欠款金額的年利率24%為限”。
某銀行請求方某配偶李某對方某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其理由是隱含的仲裁條約對李某有效。第一,李某是方某配偶,方某的借款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第二,李某在方某提交的信用卡《分期申請表》中“配偶聲明及授權”欄簽名;第三,《分期申請表》與《信用卡借款合同》形成一整套文件。因此,某銀行與方某在《信用卡借款合同》中的仲裁條款,適用于李某。
李某在案中是否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前提是,李某能否成為仲裁主體。某銀行與李某沒有簽訂直接、明確的仲裁協議和仲裁條款。而銀行主張的隱含仲裁條款,頗值得商榷。
首先,信用卡《分期申請表》只是要約,而銀行發放信用卡或明確的出借行為才是承諾。合同主體應該在要約、承諾兩個階段均出現。而李某在承諾環節沒有出現,根據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司法解釋,即沒有對夫妻債務予以確認。并且,揆之《分期申請表》“配偶聲明及授權”欄條款內容,李某只是“知曉并同意方某向某銀行提交分期業務申請”,同時,授權某銀行可以查詢李某在中國人民銀行個人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的信用報告和信用信息。此內容并非主體以及明確借款內容的確認。
其次,金融借款合同是要式合同,方某借款是另外通過《信用卡借款協議》進行的,李某不是該協議的主體。因此,銀行與李某之間不存在仲裁協議或條款。根據《仲裁法》和《仲裁規則》,仲裁委員會不能直接追加第三方為仲裁主體。因此,李某不是仲裁主體,從程序上銀行這一請求應不予處理為宜。
綜上所述,信用卡借款合同具有復雜性和隱蔽性,里面存在諸多陷阱,仲裁事項依然要仔細解析和慎重處理。合同效力沒有大問題,然而手續費、利息(包括復利)和違約金卻因時間不一致,計算公式煩瑣,三者同時請求時,看似符合法律關于利息的限制性規定,實則往往超過本金年利率24%。對于銀行借款合同應當適用專門的《金融審判意見》,至于與《民間借貸法律規定》不一致的地方,筆者主張司法機關應及時修改《金融審判意見》,采取與《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相同的利率規定,這樣才不違背高利貸的原則性規定。[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