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玲
(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廣東 東莞 523000)
自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1997修訂)》(以下簡稱《刑法》)設立“入戶搶劫”這一量刑情節,關于“戶”的討論便不絕于耳。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將“入戶盜竊”立為入罪情節,更是引發理論界的激烈爭論。雖然實務界以最高人民法院在2005年出臺的《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為依據,可以處理大部分案件,但社會發展迅猛,《意見》規定的“戶”的特征已不符合我國當前高租房市場、高單身人數、高出行頻率的“三高”現狀。不明晰最根本的“戶”的法益,僅規定“戶”的范圍,也無法持久統一處理“入戶”型犯罪。
基于此,筆者將評析主流觀點關于“戶”的法益的缺陷,并以《民法典》為基礎,解讀隱私權、占有等概念,得出“戶”的法益包括三個要件:物理空間、私密性、精神安寧。結合實際情況,厘清“戶”的三種范圍:理論范圍、法律范圍、實務范圍,為今后法律修訂、實務操作提供建議。
2011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甫一公布即引起理論界與實務界的激烈討論,其中之一就是盜竊罪的入罪標準增設了“入戶盜竊、攜帶兇器盜竊、扒竊”等三種不要求數額達到“較大”標準的情形,本文要討論的便是“入戶盜竊”。
根據《刑法》條文,“入戶盜竊”是一簡單罪狀,包含兩個行為:入戶,盜竊。按照一般刑法理論,進入某個場所只是一種預備行為,而且現實中行為人進入場所盜竊的現象比比皆是,理論上“入戶盜竊”按照一般盜竊犯罪處理即可,為什么要專門動用立法資源對其苛處更重的刑罰?
筆者認為,司法審判追求政治效果、社會效果、法律效果的“三效合一”,立法其實也如此:1.政治效果,在相對有限的空間里犯罪,極容易轉化其它犯罪,提升犯罪惡性,由此引發連鎖反應,加大社會治理難度,所以需要對源頭行為予以懲治;2.社會效果,此種盜竊行為數量大,房地產行業迅猛發展也為“入戶”這一行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民眾對此深惡痛絕,要求嚴懲的呼聲特別高;3.法律效果,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將“入戶”情節作為入罪標準是說得通的。在此之前,入戶盜竊是作為非法侵入住宅罪來處理的,但入罪條件較為苛刻,打擊面也很窄,僅靠行政處罰無法有效打擊此行為。而且,“戶”相較于其它場所,有著更值得《刑法》保護的法益。因而“入戶”有著更需要《刑法》打擊的社會危害性。
立法者作如此修正,對于實務者來說,辨析“戶”的概念、厘清“戶”的范圍就成了分內之事。
早在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即發布《意見》,對《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規定的“入戶搶劫”予以說明。根據該規定,“戶”是指住所,特征表現為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方面。集體宿舍、旅店賓館、臨時搭建工棚等一般不認定為“戶”,除非具有上述兩個特征。因為有在先規定,所以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三條簡單規定“非法進入供他人家庭生活,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盜竊的,應當認定為‘入戶盜竊’”?;揪褪恰兑庖姟返暮喕硎觥?/p>
1.住宅安全權——人身安全無需“戶”來間接保護
有學者認為“入戶”侵犯了住宅安全權[1](類似觀點有住所安全、居住安全等),筆者認為所謂住宅安全、住所安全、居住安全等,本質都是人身安全,而“戶”保護的法益并不是人身安全。
首先,持類似觀點的學者都認為“戶”保護公民人身安全,行為人一旦非法進入戶內,因為空間有限,被害人得不到及時救援,人身安全受到危險的可能性提高,保護“戶”不被侵犯,就是保護公民的人身安全不被侵犯。筆者認為,公民的人身安全自有其它《刑法》內容予以保護,不應歸入“戶”的法益范疇。比如,按照2005年的法律、解釋等,入戶盜竊的,如果行為人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要么屬于“轉化型搶劫①《刑法》第二百六十九條 【搶劫罪】犯盜竊、詐騙、搶奪罪,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依照本法第二百六十三條的規定定罪處罰?!?,要么屬于“入戶搶劫”②《意見》一、關于“入戶搶劫”的認定:……入戶實施盜竊被發現,行為人為窩藏贓物、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如果暴力或者暴力脅迫行為發生在戶內,可以認定為“入戶搶劫”;如果發生在戶外,不能認定為“入戶搶劫”。。由此可知,“入戶”并不包含任何針對被害人人身安全的暴力因素,“戶”所指向的法益不包括人身安全。
其次,有限空間內的人身安全,不僅住宅內的公民需要,旅館酒店、集體宿舍內的公民都需要,但這些學者無一例外全部排除,公平何在?
最后,《刑法》的任務③《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條 【本法任務】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任務,是用刑罰同一切犯罪行為作斗爭,以保衛國家安全,保衛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保護國有財產和勞動群眾集體所有的財產,保護公民私人所有的財產,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維護社會秩序、經濟秩序,保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順利進行。是保護法益,就公民而言即為公民權利,包括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財產權利。翻遍《刑法》,沒有找到任何一條規定公民權利具體內容的條文,為什么?因為《刑法》只負責保護,不負責設立。設立與辨析這些權利的是憲法(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民法(如:《民法典》第一編 第五章“民事權利”)。所以,刑法“懲罰犯罪、保護人民”的基礎在于憲法和民法。如果一項權利連憲法和民法都不保護,自然也得不到最嚴厲的刑法的關注。“住宅安全權”并未出現在任何一部法律之中,想當然地以為我國《刑法》保護“住宅安全權”,于法無據。
2.住宅安寧——安寧的空間不應限于傳統意義的“住宅”
有學者認為“入戶”侵犯的是住宅安寧,本質是精神安寧,是被害人基于對“戶”的安全的依賴利益而產生的安全感[2]。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指向了“住宅”的價值核心,是可取的,但對因此排除旅館酒店、集體宿舍等的看法表示質疑。
精神安寧來源于對空間安全的信賴,認為自己所處空間未經本人許可,沒人可以自由進出,因而是私密安全的,是可以自由安排生活、無拘束地釋放天性的。而這種信賴的基礎,既可以是對房屋的所有權,也可以是基于租賃等民事關系而產生的占有。試問,如果基于租賃合同無法得到私密安全的保障,中國的酒店住宿行業何以發展到6770億的銷售規模[3]?超過2.7億在校學生又該如何安心學習。
3.隱私——“單身狗”的隱私也需要保護
絕大多數學者都支持《意見》的觀點,認為“戶”的本質特征是“供s他人家庭生活”,而家庭生活指的是家庭成員之間的日常起居生活,所以侵犯“戶”所保護的隱私,范圍也就局限在家庭成員之間。作為單身人士,筆者對此深感困惑。
首先,2018年我國15歲以上單身人口數量即超過2.4億[3],目前這一數字只增不減(即使下降,也不會是驟降,基數依舊很大)。這一群體非常龐大,受害人數也會與日俱增,值得《刑法》保護。
其次,單身人士都是從原家庭單位中脫離的家庭成員,可以看作是一類特殊的家庭成員,而且堅定的不婚主義者極少,絕大多數人都是潛在的新家庭的組成成員,對法條予以適當的擴大解釋,并不會超出民眾的理解范圍。
最后,單身人士獨自面對風險,生活本就不易,雖然無需法律予以特殊照顧,但一視同仁還是必要的。如果認為“戶”保護家庭成員的隱私,那么將孤身一人居住的情況排除在外,公平何在?
我國立法對公民隱私的關注與保護由來已久。198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首次出現“隱私”的字樣[3]。彼時的“隱私”是作為名譽權的一方面予以間接保護的。2005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3]首次規定婦女的隱私權受法律保護,隱私權作為獨立的民事權利受到法律層面的保護,但受眾面局限于婦女(實務中男性的隱私權當然也會給予同等保護,此處僅指紙面上的法律規定)。2009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3](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明確規定了適用于全體公民的隱私權?!睹穹ǖ洹肺樟恕肚謾嘭熑畏ā逢P于隱私權的規定并細化,使隱私權的含義與范圍更加明確。
《民法典》中關于隱私權的條文一共兩條:
第一千零三十二條 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
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
第一千零三十三條 除法律另有規定或者權利人明確同意外,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實施下列行為:
1.以電話、短信、即時通信工具、電子郵件、傳單等方式侵擾他人的私人生活安寧;
2.進入、拍攝、窺視他人的住宅、賓館房間等私密空間;
3.拍攝、窺視、竊聽、公開他人的私密活動;
4.拍攝、窺視他人身體的私密部位;
5.處理他人的私密信息;
6.以其他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
由條文內容可知,隱私包括無形的私人生活安寧和有形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部位、私密信息等,因而侵犯手段也是不一樣的。
1.私人生活安寧——遠程侵擾
私人生活是指公民個人所進行的一切活動,衣食住行、工作娛樂,不限時間、地點。安寧是一種狀態。而侵犯這樣時間、地點不固定的狀態,法律規定的侵犯行為方式是“電話、短信、即時通信工具、電子郵件、傳單等”?!半娫挕⒍绦?、即時通信工具、電子郵件、傳單”都是非接觸的方式,“等”意味著未列出的內容與前文列出的內容性質、程度一致。也即對于“私人生活安寧”的侵犯方式是遠程打擾,無需明確目標位置、狀況等信息。
2.私密空間——近距侵入
私密空間是有形的、固定的,因而侵犯方式是“進入、拍攝、窺視”等近距離侵入。其次,《民法典》明確指出“私密空間”包括賓館房間等。如此規定,其意義不僅限于制裁頻現新聞的賓館安置偷拍設備的行為,還為《刑法》保護“戶”的法益提供了基礎。
該條款也揭示了另一重要法益——“精神安寧”。如前所述,安寧是一種狀態,是人安心進行活動的狀態。人的精神安寧的利益當然要大于生活安寧的利益。但法律只單獨規定“生活安寧”,說明兩點:(1)民法開始明確保護無形的正常生活秩序,為公權力介入打擊提供了理論基礎;(2)“生活安寧”就如同“私密空間”“私密部位”“私密信息”,都是隱私權在精神安寧之外要保護的內容。精神安寧存在于隱私權的每個權能,因而無需明說。
根據《民法典》體系編排,“人格權編”之下設立了“生命權、身體權和健康權”“隱私權和個人信息保護”等章節?!拔餀嗑帯敝略O立了“所有權”“占有”等不同分編。筆者據此認為:
1.隱私權與生命權、健康權是相互獨立、互不包容的。因而《刑法》中“戶”指向的法益不包括人身安全。
2.基于所有權的占有與基于合同關系的占有,效力是相等的,都是對世的物權,都應該受到同等的保護。因而“入戶”的范圍不應局限于住宅建筑或者供家庭生活的旅館酒店。事實上形成占有狀態的私密空間,都應受到《刑法》的保護。
“戶”之爭議主要是兩方面:法益、范圍。法益之爭是為了明晰“戶”的性質、特征,從而應對社會的飛速發展所帶來的新變化、新事物。范圍之爭是為了統一目前實際案件的裁判尺度,從現實角度來維護司法統一和權威。綜合前述分析,筆者就這兩方面試述如下:
筆者認為,解構隱私權可以得出“戶”的三個要件構成:物理空間、私密性、精神安寧。
1.物理空間
一方面,這個空間必須是三維立體的,不能只是平面或類似平面的標示,比如道路、廣場、“畫地為廬”、圍一圈石頭等。另一方面,這個空間是物理的、現實的空間,不是精神空間。之所以明確這一點,是因為現在科技發展成幾何倍速發展,虛擬科技也當仁不讓。今天能利用AR技術試穿衣服,明天也許就能利用虛擬技術蓋自己的房屋。雖然我國法律已經在介入保護虛擬財產,但虛擬精神利益尚不在保護范圍內,法律依然著眼于公民在現實世界中的精神利益。
除此之外,該物理空間沒有形狀、大小、權屬、期限等等要求。
2.私密性
客觀上,該物理空間是相對封閉的,空間之外的人正常情況下無從知曉內部情況,借用最高院《意見》的表述就是“與外界相對隔離的”。因此排除三類場所;一是人員流動大、特定時間內必須對外開放的公共場所,比如辦公室、車間、倉庫、醫院、養老院、商場、管護棚屋等;二是籬笆、矮墻、圍欄等圍起的范圍,一般這些邊界標示內是私人所有或使用的范圍,但這些邊界標示并不能將個人領域與外部公共領域完全隔離,正常情況下能看到除房屋以外的空間,不具有私密性;三是個人房屋底層開放的車庫、儲物室等。
3.精神安寧
如前所述,私密空間保護著公民在空間內的活動和信息,也保護著公民身處其中的精神安寧。
不管是一人占有還是多人占有,不管是合法占有還是非法占有,不管是長期占有還是短期占有,只要對私密空間形成占有的狀態,就對此處形成信賴心理:任何人未經自己的允許或合法程序,不得隨意進出?!伴T可羅雀”也好,“門庭若市”也罷,只要是自己允許,不管有多少人進出空間從而獲知內部情況,都不影響隱私權的行使。
正是基于這種信賴心理,伴隨持續而穩定的占有狀態,哪怕只有一個晚上,公民也會對該私密空間產生精神安寧的利益。未經許可私自進入私密空間,不僅是對私密空間的侵犯,更是對精神安寧的刺激。
根據現實立法與實際情節的不同,可以將“戶”的范圍劃分為理論范圍、法律范圍和實際范圍三種,每種范圍都需要進行適當擴張或縮減。
1.理論范圍
根據上文分析,“戶”是指私密的安寧的物理空間。只要符合這三個構成要件,就屬于“戶”的范圍。集體宿舍、酒店旅館的客房、院墻內都屬于“戶”。
2.法律范圍
結合前述質疑和分析,筆者認為目前司法解釋規定的標準可考慮做如下調整:(1)取消“家庭”這一限制條件,將單身人士、宿舍成員納入保護范圍;(2)放寬對“生活”的理解,將酒店旅館中的租客納入保護范圍;(3)統一標準,符合條件的院墻內一律屬于“戶”的范圍,并充分運用《刑法》第十三條,情節顯著輕微的,不認為是犯罪。
3.實踐范圍
實踐中,一般不需要行為人對非法進入的空間是否屬于“戶”有清楚的認識,但某些情況下需要考慮行為人的主觀認識狀態,以達到主客觀相一致的結果。比如將工廠辦公室改造成居室,用于家庭日常起居生活,但外觀上未做改變。行為人以為進入的是普通辦公室,實際上是“戶”,此時應在主客觀一致的情況下認定為普通盜竊。再比如,房車作為新興交通工具,本質上來說與漁船相似,都是可居住的動產。但房車進入我國市場年頭尚短,目前還沒有發展成與漁船一樣的規模和功能,人們對它的認識尚淺。如果實踐中真的有行為人去房車內盜竊,目前還不宜作為“入戶盜竊”來處理。
刑法所保護的法益,根源在憲法,體現在民法。民事立法豐富權利內容、明確權利概念,對于刑法法益理論的完善有著諸多裨益。本文利用《民法典》設立隱私權之機,厘定“戶”之法益有三個要件:物理空間、私密性、精神安寧。在此基礎上,重新定位集體宿舍、旅館酒店等,對司法解釋規定的“戶”的范圍提出若干建議。司法實踐中不僅要考慮“戶”的理論范圍,還要結合行為人的主觀意識,以達到主客觀相一致的目的。
解決《刑法》“戶”的理論爭議只是民事立法完善權利體系的作用之一,筆者認為,民法、刑法作為法律規范,都是規制行為、思想的規范性法律文件,不僅侵犯權利方面的理論與立法是相通的,其它諸如民事欺詐與詐騙、民事脅迫與敲詐勒索、民事傷害與刑事傷害等等也是互通的。限于篇幅,本文僅就隱私權與“戶”的關系作簡略分析。民刑共通性留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