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波
作為唯物史觀的重要內容,馬克思的財富思想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過程中漸進生成的。在哲學與政治經濟學深度融合研究的學術背景下,馬克思的財富思想逐漸成為近年來的學術熱點。當前,學界多從財富的內涵、本質、尺度及財富與人的關系等方面對馬克思財富思想進行闡發,其中財富的主體性問題研究較多。在此基礎上,本文嘗試回歸國民經濟學、馬克思哲學的經典文本,在邏輯與歷史的推演邏輯下把握馬克思財富思想的核心主旨,接續財富思想的主體性闡發,深度探究財富思想的公共性意蘊。
在西方思想史上,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分工理論、亞里士多德的貨幣學說、空想社會主義者的“制度實踐”、黑格爾和國民經濟學財富觀中都蘊含著較為豐富的財富思想。從生成邏輯看,經由對西方思想史中“財富”思想,尤其是對國民經濟學家的批判性繼承,馬克思的財富思想在歷史延展中得以漸進生成。
首先,財富來源于勞動。英國古典經濟學代表人物威廉·配第提出了“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的重要觀點,把土地和勞動視作財富的真正來源,把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從流通領域轉向生產領域。古典經濟學的先驅亞當·斯密同樣認為,創造財富的是勞動,而分工則有利于提升勞動技能,增進勞動生產力。進而,斯密對財富來源問題給以更為科學的解釋,他認為,“一國國民每年的勞動,本來就是供給他們每年消費的一切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構成這種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或是本國勞動的直接產物,或是用這類產物從外國購進來的物品。”(1)[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頁。可見,斯密認為勞動是生活必需品和便利品的源泉,即“勞動創造財富”。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斯密在闡發財富起源問題上提到“國民”(人)的勞動,具有一種人的主體性指向。歷史性對比分析,斯密在財富起源問題上超越了重農主義(把土地及其生產物作為唯一或主要來源)和重商主義(把對外貿易作為唯一來源)的財富觀。接續斯密的觀點,李嘉圖論述到:“生產出來的商品的交換價值與投在它們生產上的勞動成比例,這里所謂勞動不僅是指在商品的直接生產過程中的勞動,而且也包括投在實現該種勞動所需要的一切器具或機器上的勞動。”(2)[英]彼羅·斯拉法、[英] M.H.多布:《大衛·李嘉圖全集》,第1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7頁。可見,相比斯密的“宏大敘事”而言,李嘉圖的思想更前進一步(從創造性的一般對應到比例性的具體對應),不僅論述了勞動與交換價值之間的正比關系,而且對勞動進行了更為科學的界定和分類。當然,整體而論,古典經濟學家對勞動的指認多為“具體勞動”層面,其對“勞動”的理解仍然表現為抽象性,并未達至馬克思的“抽象勞動”層面。
馬克思充分肯定古典經濟學家關于“勞動創造財富”的觀點。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引用貝魁爾的重要觀點:“材料要素如果沒有別的要素即勞動,根本不能創造財富”。(3)也就是說,只有材料要素和勞動要素相結合,財富才可被創造出來。同時,立足工業社會,馬克思還認為,“一切財富都成了工業的財富,成了勞動的財富,而工業是完成了的勞動。”(4)[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77頁。這充分表明馬克思堅持“勞動創造工業財富”的觀點。
當然,馬克思并未止步于古典經濟學家關于財富起源問題的相對抽象的觀點,創造性地提出了“勞動二重性”思想。“一切勞動,一方面是人類勞動力在生理學意義上的耗費;就相同的或抽象的人類勞動這個屬性來說,它形成商品價值。一切勞動,另一方面是人類勞動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費;就具體的有用的勞動這個屬性來說,它生產使用價值。”(5)[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0頁。抽象的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屬性形成商品價值,具體的有用勞動屬性形成商品的使用價值。依據這一重要思想,馬克思批判了古典經濟學家對“勞動創造財富”這一思想闡釋的抽象性、狹隘性,提出具體勞動而非抽象的一般勞動創造財富的物質內容,這是財富的本源性意涵。分析可見,馬克思找到了具體性的生產勞動是財富創造的直接來源,而“人類勞動”“人類勞動力”的表述表明了馬克思已經認識到“勞動主體”問題,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深入批判鋪設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進而,馬克思對勞動進行了社會性分析,從勞動的社會性推出財富的社會性。認為既然勞動表現為“物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那么,財富就是“隱蔽在物的外殼之下的關系”。(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6頁。可見,馬克思對財富的分析已經從國民經濟學家的“特殊社會形式”層面發展到“社會生產關系”層面,觸及了財富的本質問題。繼續擴展,馬克思把“勞動創造財富”這一思想擴展到人類社會發展領域。“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正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它哪怕只中斷一年……不僅在自然界將發生巨大的變化,而且整個人類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觀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會很快就沒有了。”(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7頁。這一論述深刻地體現了馬克思唯物史觀,即創造性生產勞動是整個感性世界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
由上分析,馬克思是從肯定古典經濟學家的“勞動創造財富”這一思想出發,提出“勞動二重性”思想,認為是具體勞動而非抽象勞動創造了財富的物質內容,而具體勞動的主體則是現實的勞動者。在方法論層面體現為從抽象到具體的研究方法。同時,馬克思又不局限于對財富起源問題只進行經濟學的分析,而是實現從經濟學分析進入到哲學的唯物史觀論域,把感性勞動、物質性生產勞動確認為整個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
其次,財富本質在于主體存在。關于財富的本質問題,古典經濟學家多堅持“勞動是財富的唯一本質”這一觀點,認為“勞動”是財富的來源,也是財富的唯一本質。馬克思對此進行高度評價,國民經濟學家“認出財富的普遍本質,并因此把具有完全絕對性即抽象性的勞動提高為原則,是一個必要的進步”。(8)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國民經濟學家把一般勞動指認為財富的普遍本質,承認一切財富都是由勞動創造的就是對勞動特殊形式的否定。當然,國民經濟學家并未實現從財富來源問題深入到財富本質問題的思想躍遷。對此,馬克思批評到:“以勞動為原則的國民經濟學表面上承認人,毋寧說,不過是徹底實現對人的否定而已。”(9)國民經濟學“在排斥人這方面比他們的先驅者走得更遠”。(10)前文已述,國民經濟學在闡發思想的過程中雖關涉“國民”“勞動者”等概念,論及勞動者與財富和勞動產品的關系,但其重心不在“人”而在物,而且論述相對抽象。與國民經濟學不同,馬克思則認為,雖然財富首先表現為具有客觀性的物質內容,但財富的本質并非為物或勞動,而是物或勞動背后的主體存在。“財富的本質不是某種特定的勞動,不是與某種特殊要素結合在一起的、某種特殊的勞動表現,而是一般勞動”。(11)[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6、74、75、76頁。財富是主體創造的,是“人為”的,財富創造的終極目的是為了人的自由和發展,是“為人”的,是“人為”與“為人”的辯證統一。與國民經濟學家相比,馬克思更多的是從財富的主體存在、從財富與勞動者的關系視角看待財富,這為勞動者回歸自身“人”的本來意義,進而為人的存在、發展和解放廓清了道路。也就是說,工人的勞動創造了財富,但創造財富本身并非工人勞動的排他目的,財富的創造與本質在于其為人的主體性存在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創設時空條件。可見,雖然“客體性”是財富的第一屬性,但它卻不是唯一的、本質性的,財富的本質屬性為主體存在。
再次,財富命運在于分配正義。關于財富分配問題,古典經濟學家斯密認為,“勞動的全部生產物,未必都屬于勞動者……還須在一定程度上由另一個因素決定,那就是對那勞動墊付工資并提供材料的資本的利潤。”(12)[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47頁。李嘉圖則認為,“每一個國家的全部土地和勞動產品都要分成三部分,其中一部分歸于工資,一部分歸于利潤,另一部分歸于地租。”(13)[英]彼羅·斯拉法、[英] M.H.多布:《大衛·李嘉圖全集》,第1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295頁。可見,斯密和李嘉圖都認為,勞動者所創造的財富中,只有小部分歸勞動者自身所有,絕大多數歸于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而且,勞動者要依據自身的需求和能力從“共同的資源”中購買自己生產的勞動產品。可見,受制于資本對勞動的剝削關系,勞動者對自己生產的勞動產品沒有支配權,支配權在資本家和土地所有者。
繼承并批判國民經濟學家的思想,馬克思則強調,當社會尚不具備“按需分配”的條件前,應以“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分配財富。也就是說,應以“勞動者的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從而不同等的工作能力”(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5頁。為基礎進行“按勞分配”,即“每一個生產者,在作了各項扣除以后,從社會方面領回正好是他所給予社會的。他所給予社會的,就是他個人的勞動量。”(15)這里內涵著財富分配中應體現公平和正義。進而,馬克思對古典經濟學家和空想社會主義者們進行批評,認為他們過分強調“生產財富”過程的絕對真理性,把生產和分配相割裂,而只強調從分配領域出發做出細小的努力和改革,這是不成熟的、非辯證的,因為“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1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3、365頁。與國民經濟學家不同,馬克思堅持從生產與分配的辯證關系中解釋財富的分配即財富的命運問題,觸及到財富分配問題的關鍵環節——生產條件本身的分配前提。隨著社會生產力和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到了理想的“自由人聯合體”社會即共產主義社會,人的“自由個性”成了現實,在生產和分配領域,個人與其勞動、勞動產品,甚至社會關系都不再是“異化”的關系,而是體現為真正有機統一關系下的公平、正義分配。
“公共性”即可共享性,是相對于“私人性”“私己性”而言的。公共性是建立在人和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相互依賴的一種共在、共建、共處和共享的生活狀態,是自我在確認自己的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為他的屬性。依此分析,馬克思的財富思想中內蘊著隱在的公共性,且后者更具本質意涵。
首先,馬克思的勞動創造財富思想中蘊含著公共性。作為一種類存在物,人的生命表現形式不是孤獨的自我活動,而多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共在的、公共性的活動方式。正因“彼此有了分工的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存在于現實之中”,(17)[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12頁。并進行共在性、公共性的生產活動,即以個人彼此之間交往,并結成為社會關系為前提的生產,社會財富才能源源不斷地被公共性的“類存在物”創造出來。馬克思認為,“資本是集體的產物,它只有通過社會許多成員的共同活動,而且歸根到底只有通過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5頁。因此,資本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馬克思認為“資本”是社會成員通過共同活動創造的“集體”產物,它是一種更具社會性、公共性的力量。關于“勞動創造財富”問題,馬克思摒棄了古典經濟學家對“勞動”的抽象性界定,實現了在財富創造問題上的轉向:從人的“勞動”到勞動的“人”,后者的“人”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共在”的人。共在的人(工人之間、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共在)即公共性的存在共同生產、創造著社會財富,離開社會,離群索居的孤立個人無法進行財富的生產和創造。這里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關系雖然是共在性的,但卻是非平等性的、畸形的共在,這種“共在”是存在于馬克思的批判視域下的。
隨著分工的深化和生產力的發展,人的勞動的共在關系(共在關系從平面的民族共在發展到立體的全球共在,本文不做贅述)日益強化。正如馬克思所說:“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于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19)[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12頁。也即分工的精細化程度與民族生產力的發展呈正相關的關系。而且,對個人存在的公共性和分工推進的自覺程度越高,社會財富的質和量都會相應地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隨著機器大生產時代的到來,不論愿意與否,每個工人都不得不進入社會的分工體系,加入到公共性的、共同的社會勞動生活中。在共同的、公共性的勞動過程中,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共在關系被加強。個人間開始結成一定的關系群體,每個人都為關系體中的一部分,個人的得與失和他人、關系體的生存與發展息息相關。
其次,馬克思的財富本質思想中蘊含著公共性。前文已述,馬克思提出財富的本質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因為“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20)當前學界多在“社會財富”意涵下闡釋馬克思財富思想的人本意蘊。客觀地分析,馬克思的財富本質是否止于“主體存在”呢?依據上文,馬克思的“社會財富”包含“個人全面發展”和“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兩個維度,前者表征為主體性,后者為公共性。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中,馬克思分析說:“如果拋掉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那么,財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換中產生的個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產力等等的普遍性嗎?財富不就是人對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謂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統治的充分發展嗎?財富不就是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嗎?這種發揮,除了先前的歷史發展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歷史發展使這種全面的發展,即不以舊有的尺度來衡量的人類全部力量的全面發展成為目的本身。”(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479-480頁。人在創造財富的過程中也不斷在更新自身。這里,馬克思以三個“不就是”的反問方式,揭示了財富本質的深層意涵:普遍性的個人需要、才能、享用和生產力;人對自然力統治的充分發展;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一般分析,上文的主要觀點是突出強調財富的主體性本質,但不止于此,對個人需要、才能、享用和生產力之“普遍性”的強調具有公共性意蘊。依據上文分析,馬克思同時也指出,“先前的歷史發展”是人的全面發展這一目的的前提基礎,這就標示出馬克思是在人與社會歷史的“關系”視野中闡釋其財富思想。基此分析,馬克思對財富本質的揭示不只是“財富的主體存在”(自由個性的未來指向)這一維度,還包括“財富的社會歷史存在”(自由個性指向的社會歷史維度),即人與社會歷史的歷時性共在,即公共性維度。
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22)因為每個人不受制于分工的限制,沒有限定性的特殊活動范圍,自由個性的社會將會生成為現實。即便如此,那時的“自由”并不是絕對的“自由”,也并非純粹的消遣,而是指每個人擁有更多的自由閑暇時間,并在“自由時間”里進行更為自由的科學研究、藝術創作等活動,這種活動也是具有科學性、社會性的活動。與前共產主義社會相比,這種活動所生產的社會財富中,精神財富的比重會大大增加。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即公共主義社會里,“社會生產活動”體現為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社會、生產與分配等關系的高度和諧,社會是自由人的聯合體,每個人的自由發展也就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主體性是以社會公共性為前提的充分主體性,社會公共性是以人的主體性充分發展的真正公共性。
再次,馬克思的財富分配思想中蘊含著公共性。人類創造財富的首要目的是滿足人的物質生活需要,這是人的第一個歷史活動,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5、158頁。財富創造的接續問題即為財富的分配問題。馬克思認為,在社會尚未達到“按需分配”的條件,即“在迫使人們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2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4-365頁。個人只能依據其自身的天賦、能力和貢獻從事社會勞動,采取“按勞分配”(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最先提出的,表述為“勞動所得”)的原則進行公平的分配。馬克思深刻地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決不能離開生產條件、生產要素和生產方式,把勞動和分配相割裂,而只設想在分配問題上兜圈子。“如果生產的物質條件是勞動者自己的集體財產,那么同樣要產生一種和現在不同的消費資料的分配。”(25)“在一個集體的、以生產資料公有為基礎的社會中,生產者不交換自己的產品;用在產品上的勞動,在這里也不表現為這些產品的價值,不表現為這些產品所具有的某種物的屬性,因為這時,同資本主義社會相反”。(2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36、363頁。可見,馬克思認為財富分配正義的前提條件是財富變為勞動者自己掌控的集體財產即公共性財產,這充分凸顯馬克思財富分配思想的公共性意蘊。而且,依據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發展的三形態理論,在第三個階段即“自由個性”階段,“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頁。這是馬克思財富思想的核心主旨,文中的“社會財富”歸屬于“他們”(多主體共享)而非“他”來支配。而且,除了個人的全面發展外,共產主義的社會財富思想中內涵著重視生產能力的意蘊,而且,“生產能力”并非只指個人的能力,而是指人與人之間的共在的、公共性的生產能力。
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即自由人聯合體階段,隨著私有制消滅,財富的主體變為“自由人的聯合體”,財富的分配不再以資本、權力為尺度,而是人們共享。“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是共產主義社會的財富分配方式。那時財富才真正為所有人共享,財富的公共性意涵才會更充分彰顯。列寧說:“什么是共產主義者呢?共產主義者是個拉丁詞,communis一詞是‘公共’的意思。共產主義社會就意味著土地、工廠都是公共的,實行共同勞動——這就是共產主義。”(28)《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93頁。土地、工廠等財富都是公共的,這是共產主義革命的實質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講,共產主義社會即公共主義社會。在自由人聯合體社會,個人創造的社會財富已經不只是單純為了滿足個人自身的需要、實現自身的個人價值,而且通過自覺滿足他人和社會的需要,實現公共性的社會價值。在這一階段,“在我個人的生命表現中,我直接創造了你的生命表現,因而在我個人的活動中,我直接證實和實現了我的真正的本質,即我的人的本質,我的社會的本質”。(29)[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4頁。人在表現個人生命的活動過程中,直接實現了人的真正本質,人與人相互創造、相互證實,實現了人之為人的真正的、公共性的類本質。
明確了馬克思財富思想的核心主旨及其公共性意蘊,則可在當今時代探討馬克思財富思想的現代價值。馬克思的財富思想生成于其所屬的時代,但其價值并非止于其所屬的時代而必然具有現代性。
第一,它有助于深化對唯物史觀的理解。在社會歷史觀層面,馬克思財富思想的理論邏輯可概括為:從財富(“財富”內涵也從經濟學意義上的物質財富擴展到精神財富和社會財富)到人的發展和社會發展。也即是說,其財富思想不是局限于狹隘的國民經濟學層面,而是社會歷史領域的“財富—人的發展—社會發展”的多維互動(囿于哲學或政治經濟學的單一學科領域解讀馬克思的思想可能會產生偏頗)。從理想性維度看,財富是通向理想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物質基礎,財富累積的目的在于為個人全面自由發展創設條件,這是馬克思財富思想之核心要義。
唯物史觀認為,“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30)“意識[das Bewuβtsein]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das Bewuβte Sein],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3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1、152頁。在“歸根到底”的意義上,“社會存在”是社會生活的決定性方面,是一切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和基礎。依馬克思的觀點,是具體勞動創造了具有使用價值的“物質財富”,而物質財富又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因此,在社會生產體系中,創造實體性而非虛擬的物質財富一定是置于首位的,即現實發展中必須保持實體性“經濟建設”的引領地位、基礎地位和中心地位;同時,因“具體勞動”是財富創造的主體,所以在社會生產分工體系中,必須在生產、流通、交換和分配等領域構建起全社會尊重勞動、重視勞動和鼓勵勞動的制度、體制和機制。在根本的意義上,沒有勞動和具體勞動,就沒有社會和歷史的存在和發展。
第二,它有助于深化對財富的主體存在本質的理解。與國民經濟學家有別,馬克思“勞動創造財富”中的“勞動”概念并非抽象的概念和范疇,而指涉具體的、現實的“人”的勞動,具有鮮明的主體性的“人”的指向。當然,馬克思所指的“主體存在本質”中的“主體”并非指少數資本家,而是指創造財富的真實主體——勞動者,雖然資本家在創造財富中也具有歷史和具體作用。既然現實的勞動者是生產、創造社會財富的主體,因此國家社會層面必須創設條件,充分承認勞動者的勞動,為勞動者的天賦、能力的發展搭建平臺、拓展空間。在生產領域,必須充分尊重一線勞動者的付出和創造性貢獻;在分配領域,必須通過體制、機制的構建,尊重勞動者的主體地位,使勞動者充分共享勞動發展成果。2020年“兩會”報告中,提出對抗疫廣大醫務工作者、人民解放軍和社區工作者等一線人員給予鼓勵性補貼,則充分彰顯了對勞動者的尊重和愛護。當然,現實中國仍然處于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的充分彰顯,國家治理效能的提升和發展尚需時日。因此,對勞動主體尤其是一線勞動者的實質尊重更多停留在“理念”層面,從“理念”到現實普遍性、常態性發生則可能還需要一個過程。
第三,它有助于深化對財富公共性意蘊的理解。主體性的人學表達是馬克思財富思想的顯性意蘊,而公共性則是馬克思財富思想的隱性意蘊。從公共性維度看,馬克思的“勞動創造財富”思想可以擴展為:公共性的具體勞動創造了公共性的社會財富,公共性的社會財富為公共性的勞動者共享,共創與共享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辯證依存關系。當代中國,作為五大發展理念之一,“共享”發展理念對中國社會發展具有強力的政治和社會引領力。“共享”以共在、共建為前提和基礎,共在、共建之目標指向在于“共享”。在馬克思的經典文本中,可透視到馬克思財富思想的深層公共性意蘊。回歸現實,馬克思財富思想的“公共性”理念已然現實化于當今中國的某些場域,雖然實踐層面的整體性“公共性”場景并未完全生成。
整體而論,財富的創造、本質和命運作為重要線索貫穿在馬克思的經典文本中。在對財富思想的分析和闡釋過程中,發現馬克思的財富思想中潛蘊著深層的公共性意蘊。當然,財富思想及其公共性意蘊在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不同階段、不同文本中會有相對差異的呈現,這是接續要深入研究的問題。回歸當下中國,馬克思財富思想之“公共性”意蘊的進一步現實化可能預示著理想社會之切近的可能。